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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54583 字 1個月前

第41章

春節結束得好快。氣墊床放氣後變成一張餅皮。我與池易暄收拾起回家的行李,媽媽將大包小包的特產見縫插針地塞進我們的行李箱與書包,叮囑我們勞逸結合,多回家看看。

池易暄還未正式上班,但他們公司的HR複工很早——

因為我收到了麵試結果。

“很遺憾地通知您……”

看到開頭我就知道了結果,刪除郵件後,繼續整理行李。

我不意外。那兒都是名校畢業生的聚集地,大佬的酒醒了、頭腦也清醒了,給我一個體驗過的機會也不錯了。醜小鴨怎麼也想要變天鵝?隻有我一個人腦補完了所有可能性。在所有成功的想象中,我知道池易暄的第一反應肯定不好,覺得我鬨他,認為我去砸他場子。我寫份保證書、發誓不調皮搗蛋,他最後都能勉強接受,雖然工作上肯定打死不想讓我參與他的項目,但要是真碰到難題了,也願意出手幫我解決——隻要我不丟他的臉。

真就是一場夢。

媽媽開車將我們送到機場,副駕駛的老爸頻頻回頭:白意,心情不好啊?

我說沒有,隻是覺得節假日太短。

所以說人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出了機場,回到陌生又熟悉的鋼筋森林,街道上人頭攢通,紅燈籠還未取下。南北方城市的冬日風景不同,卻是同樣料峭。池易暄在家休息一天後就去上班了,我也回到了CICI俱樂部。春節剛過完,來喝酒的人不多,又碰上附近修停車場,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黃渝心急火燎,恨不得讓我們上街去拉客。

晨光熹微時從CICI出來,走了兩步路就捂著胃坐在街角。醉眼迷蒙間,抬頭就能看到池易暄所在寫字樓的三角尖頂直插雲霄,睥睨著看我。

大四學生曾體會過的找工作的壓力,在我畢業後一年才後知後覺地湧現。彆說心儀的公司進不去,就連黃渝都要嫌棄我去年請假太多、隨心所欲。

池易暄從年前就沒有催過我找工作。以前他老損我時,我心裡還有底;現在他安靜如雞,我反倒心慌,總覺得他在憋大招,說不定哪天起來就發現我頭頂的屋頂被人掀開,他開著鏟車要來把我鏟走,扔垃圾一樣丟到機場。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睡眠都變差,白天特意少睡兩個小時,好投遞更多的簡曆。無奈我畢業一年,HR刨根問底,巴不得挖出我空窗期每個月都在忙些什麼,我支支吾吾,四處碰壁。在我哥家裡時,更加不敢造次。

現在就是非常後悔。一年前站在池易暄公司樓下時,我就該好聲好氣地說話。那時好歹還有個應屆生的身份。

韓曉昀喝酒間隙喊我出去吹風。現在他的頭發變成了綠毛,晚風一吹,朦朧像塊草原。我在他身邊雙手插兜,踢著石子。他一邊抽煙,一邊掰著手指算我這個月的營業額,說我節節敗退。

我聽著就煩,說這到底算什麼雞 巴工作,你乾得這麼起勁有什麼用?

他一手叉腰,說你找工作不順利,拿我撒氣做什麼?

我回他:你又不是我哥,少說兩句成嗎?

韓曉昀將煙摁滅,氣鼓鼓回了CICI,留我一個人站在人行道邊吹風。

汽車尾燈交替閃現,像反複播放的單調幻燈片。我看得出神,真想掉頭就走,再不回CICI。可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

忽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聲調清脆:

“小白?真是你哎!”

我回過頭,發現是dy。她還穿著職業服,黑色西褲包裹到腳踝,腳蹬一雙平底的素色皮鞋。她的頭發長長了,用發繩束在腦後,露出戴水晶耳釘的耳垂。

“好久不見!”

“你怎麼在這兒?”我瞥了眼CICI門前的招牌,“來喝酒嗎?”

“不是,我剛下班,打算來附近找朋友吃個宵夜,遠遠地就看見你了,所以想過來打個招呼。春節過得怎麼樣呀?”

親切又熟悉的寒暄,仿佛我與她共事過。dy笑起時會露出一隻調皮的虎牙,專注地看你,好像要望進你的雙眼,參與進你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她與池易暄有共通之處,池易暄喜歡她很正常。是男人都會對她有一點想法。

“過得還行,主要就是走親戚。你呢?”

“我也還可以。和爸媽回了趟老家。”

開春回暖,職業裝仍舊稍顯單薄,她將雙手捂在唇前吹了吹,珠子般圓潤的眼一眨不眨,“最近在忙什麼?”

“找工作。”我聳肩。她知道我在找工作,上次和大佬吹水時,她全程都在旁邊。

她突然發出長長一聲“哎”,好像記起了什麼,歎息時雙肩都往下壓了壓:“好可惜啊,我看了你的簡曆,寫得挺好的,有你哥給你潤色吧?”說著撞一下我的手肘,狡黠地笑,“初試的麵試官說你表現不錯,老板也對你有良好的第一印象,說你不屈不撓,養家糊口之際也不忘抽出業餘時間學習編程。”

我應和著笑。當時主要還是喝多了,口無遮攔。

“……不過我們公司的第二輪麵試有很多專業方麵的提問,你之前沒有相關的實習經驗,確實不好準備。”

我“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心想她高估我了,我都沒有進入第二輪麵試的機會。

“你哥應該提了不少難題給你吧?易暄麵試時會問一些刁鑽的問題,很多新人一聽不知道,就會慌神……”

我心裡一跳。

dy後麵說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我的大腦停在這一刻,卡帶一般,來回咀嚼她說過的字詞,將它們拚湊又打碎、再組裝,好像這樣就能夠聽出不一樣的意思。

卻始終隻聽出了一層含義。

“怎麼了?”她停下滔滔不絕的嘴,關切地看著我,“你不要太沮喪,找工作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情,尤其現在經濟環境不好……”

我打斷她,機械性地念道:“我麵了第二輪。”

她“嗯”了一聲:“我知道。”

“問題有些難。”我又說,像隻鸚鵡一樣重述她說過的話。

“我明白。”她給予我安慰的微笑,輕輕拍在我的手臂上,“你哥不是針對你,他對所有求職者都這樣。”

“我有個問題很好奇。”

“好奇什麼?”

“第一輪麵試與第二輪麵試之間,一般都間隔多久?”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長短都有,我們公司是兩周吧。”

兩周。

池易暄早在過年放假之前,就知道我通過了他們公司的第一輪麵試。

dy還好心地告訴我:第一輪通常由HR進行篩選,通過後HR會將人員名單發送給他們。第二輪由他們負責。

我忍不住問她,“他是我哥,能麵試我嗎?你們不擔心會有裙帶關係?”

“第二輪之後還會有第三輪和第四輪,屆時會和大老板們見麵。而且你也沒在申請表裡填你認識他,所以HR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說最終決定權在大老板手裡,與他們關係不大。

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促:“是HR給你們分配麵試嗎?”

dy搖頭,“我們根據自己的工作量和行程安排求職者進行麵試,一般就是平均分一下人頭。”

我聽到她說:“易暄選擇了你。”

第42章

冷風灌進領口,滲進骨縫。我與dy告彆,信使送來蒼白的消息,身影消失在霓虹燈層層交疊的光影之中。我回到CICI俱樂部,入口大廳上方的水晶吊燈古怪又張揚,如豔麗妖冶的異獸。

近來客人數量不多,DJ也有氣無力。韓曉昀正在不遠處的酒桌旁猜拳,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看來氣還沒消。

我徑直朝舞池中央走去,穿過稀稀拉拉的人群,從來往服務員端著的餐盤上抄起一瓶酒,跳上DJ站立的舞台。

我的手發涼,胸口卻火燒火燎,好像有岩漿淌過,燙得我公牛一樣直喘。聚光燈刺進淚腺,我脫下上衣,終於能夠呼吸。強光燈不懷好意地落在我身上,DJ也起哄地調高了音量。台下一瞬間就有了生氣,尖叫聲如一陣高過一陣的海浪。

我像個小醜,穿著一條牛仔褲,赤裸上身,在舞台上張開雙臂。重金屬的鼓點蠕蟲般鑽進耳膜。胸口燒得太疼時,就灌一口烈酒。酒液麻痹神經,放大快感。頭頂紙屑紛紛揚揚如無聲的暴雨。

淩晨五點,提前下班,瀕死的黑夜四處求生。我醉倒在路邊,四仰八叉地躺著,像條流浪的野狗。

偌大的城市,卻沒有收留我的角落。

我反手撐在身後,側躺在人行道邊,從屁股後的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

解鎖三次才成功。我點開池易暄的頭像,將聊天記錄向上滑去,看著時間線回到上周、春節,回到我初來乍到北方城市,回到那完全空白的一年。

突兀得好像被人用白色油漆覆蓋掉傷口,可是它從未愈合,現在才滲出血來。

池易暄在以我無法企及的速度向前奔跑,我企圖追趕,卻發現我的一切都在十九歲按下暫停。

如果沒有白煬……

如果不是因為白煬……

我總是這樣幻想,平行世界裡的池易暄仍然在喚我“白小意”,會將他不愛吃奶油蛋糕的秘密永遠保存在心底。

可是白煬又有什麼錯?我才是那根膈應他的刺。他太無辜,被迫背上父親再婚時帶給他的包袱,沒有怨言。其實我都明了。我沒有他聰明,卻不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我想起來初三模擬考試,他從第一名退到第三,我從倒數第四升到倒數第十。池岩讓他自己在家吃剩飯,卻帶著我出門吃披薩。我向媽媽求情,希望能把哥哥稍上。池岩走到臥室門口冷眼看著他兒子:

“弟弟好心,邀請你一起來。”

“我不餓。”池易暄背對著我們寫作業。

池岩轉向我,“他不領情,我們出發吧?”然後牽起我的手,“今天想要吃什麼?老爹讓你選三種口味!”

我被繼父牽著朝門外走,回頭看見我哥的背影,蜷在書桌前小小一隻,好孤單。

以慶祝的借口,多點了一份披薩打包回家。我剛換上拖鞋就去找池易暄寫作業,趁池岩不注意時從外賣盒裡偷出剛從餐廳帶回來的夏威夷披薩給他。

我哥冷冰冰好似一個機器人,“我說了不餓。”

“怎麼可能?你今晚都沒吃飯吧?我看水池裡都沒碗。”我問他,“我去給你加熱一下?”

“我不要。”

我兀自跑進廚房,加熱後又噔噔噔跑回房間,放到他麵前。今天考試進步了,我心情很好,他卻當著我的麵將碟子甩回我的書桌上,左手寫字,右手撐著臉,整個手掌蓋住臉和眼角,似乎我礙到他的視線。

我爬回書桌前,自己吃掉了披薩上的菠蘿片。

下一次考試時,我故意漏寫了幾道題,這回變成了倒數第一。可憐的池易暄,什麼都沒有做錯,池岩卻要罵他自私,質問他怎麼當的哥哥。我心中愧疚,沒想到我哥這樣也會挨罵。

晚上複習錯題時,我閉緊嘴巴。我們倆的書桌一直並排擺放,平時我找他說話,椅子一轉腳一蹬,就滑到他身邊。今天我連筆都不敢轉,怕吵到他,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一直想不出來解法。

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口水將試卷打濕,而我哥站在我身旁垂眼看著我滿是紅叉的試卷。

他將圓珠筆的筆尖點在一道錯題上:把這三個點連起來,再看。

我嚇了一跳,還沒睡醒就聽話地連起三個點,抬起頭困惑地望著他。

他盯著我:還不懂?

我搖頭:不懂。

我不懂為什麼今天他不生氣。

他拉過椅子,在我身邊坐下,開始和我講題,難得耐心。還調侃我這麼笨,以後該怎麼辦。

不是還有你嗎?我說。

他有些無可奈何:哥又不可能陪你一輩子。

那是我第一天長大,第一次明白人的心裡可以容納許多層想法。

哥哥雖然裝作不在意,但享受被聚光燈環繞的感覺。我是那根陪襯他的綠葉,綠葉可不能長成紅花。

我想,他是享受拯救我的感覺。享受被我需要,享受我成為全世界的最後一名時,有他來拉我一把。

所以我模擬考睡覺,喊他去給我開家長會;逃課上網時,網吧選擇離家最近的那家。

就連高考也漏做了幾題。

大學快要畢業,卻和招生官大聊特聊籃球;選擇打工的夜店時,先將地址設置在他公司附近。

他享受拯救我的姿態,我願意被他拯救。可我的貪心也跟著瘋漲,我覬覦起他得到的東西,仿佛一夜之間有了自尊心,想要做出更體麵的選擇。

我知道自己要是真走了狗屎運,進了他們公司,他絕不會想要被人發現我是他弟。所以我做好了跟他扮演陌生人的準備。我希望他為我感到驕傲。我在他的扶持下獲得了成功,他是我人生的高光,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可能不情願,卻沒想到他如此不情願。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走回家的。地上躺過以後,衣服臟得沒眼看。剛推開家門,撞見我哥在玄關處換皮鞋,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時變得嫌棄,食指關節屈起後在鼻尖前掩了下。

多麼羨慕他,永遠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我在他麵前如一根野草。

我將手指點在胸口,有氣無力地說:“哥,我這裡疼。”

“胃藥在藥箱裡。”

他提起電腦包,從我身邊繞過。我聞到他肩頸處的香水,眼前浮現出他坐在玻璃牆組成的會議室裡的模樣,而我在玻璃屋外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著西裝、穿漆麵牛皮鞋,手握控製幻燈片的遙控器,偏過頭沉默地望著我,眼神疏離地享受著我的痛苦。

到現在他不再因為我喝得多而責罵我。是否看到我此刻狼狽不堪的模樣,其實他心中竊喜?

我轉過身,問他:

“池易暄,你沒什麼想說的?”

他微微側過身,用一隻眼睛看我。

“說什麼?”

說他有自己的考量,說他一時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說他有一點後悔。

或者,說他在乎我。

給我一個裝傻的理由。

池易暄什麼都沒有說。回應我的是沉重的關門聲。

公寓暗了下去,我的心死了。

第43章

失眠了。白夜失眠,我闔不上眼皮,躺在沙發上,聽窗外的烏鴉哭嚎,不知道在為誰而心碎。

不知不覺暮色四合,想起來他快要下班,居然還從沙發上爬起來為他備飯。我真賤,這一刻還想要表現得像個寬容的大好人。

油鍋燒得太熱,菜碗中的涼水落入鐵鍋,劈裡啪啦像爆破的炸彈,炸得我手背上燙起兩個水泡。

做了三菜一湯。我沒有胃口,擺盤後端上餐桌。

鬼使神差地,我摸進他的臥室,從衣櫥角落裡翻出了那張老唱片,用手輕輕撫掉上方細微的灰塵。

我將它放進客廳的黑膠唱機。買來好幾年,今天是我第一次聽。稍顯受損的音質成為療愈我的良藥。

關掉了所有的燈。我躺在地板上,像個不願醒來的酒鬼,假裝自己被大地擁抱、被藍色的雨點、被透明的眼淚。

美麗的廈門,為何成為我回憶中的一道疤。

公寓的門開了,走道的光刨開黑暗。池易暄打開玄關的燈,暖色調的三角錐將他溫柔地攏進中央。

“怎麼沒去上班?”

他的目光飄到了唱機上,眉心擰出漩渦。

“又動我的東西了?”

他剛放下電腦包,便在樂聲中猛然醒來,還穿著一隻皮鞋,卻匆忙跑到唱機前抬起唱針,慌張地拿起唱片。看到我手裡的封麵時,來不及遮掩錯愕。

他一定是聽過許多遍,否則不至於幾秒就能聽出區彆。此刻他的表情生動極了,如風格明豔的油畫。不知道他現在最想要說什麼,是質問我翻他的東西,還是著急忙慌地搜尋借口。

回應我的,依然是能殺人的緘默。他喘息著,呼吸聲卻輕,我看見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而後卻猛然定格,仿佛演出突然卡殼的演員。是他在默誦台詞,還是在算計劇情?我們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對視,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又像是從噩夢中驚醒,深吸一口氣後闊步朝我走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唱片封麵,“啪”一聲重重拍在餐桌上。

他走進廚房,背對著我開始洗手,黑色背影像尊沉默的雕塑,流水聲成為單調的背景音。

他是天底下最難解的謎,我無法讀懂。

因為不理解,所以想要破壞。這不好,可是我無法控製自己。我扶著沙發扶手,從地板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你當初為什麼要從夜場撈我出來?”

背景音消失了。池易暄拿過毛巾匆匆擦了兩下,“那種工作,正常人都不會做。”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去那種地方工作,你不是應該很高興嗎?”

他轉過身來,眼神古怪地將我打量:“又怎麼了?”

好像認為我又要發病,說些胡話。

“我就是大家眼中扶不上牆的爛泥——你希望所有人都這麼看我,不是嗎?”

“我今天沒心情聽你胡說八道,要發瘋的話出去發。”他放下擦手巾,從我身邊走過,就要去關上黑膠唱機的實木蓋子。

無名火一股腦上湧。我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他回來。

“正常人家的哥哥都希望弟弟好。”

為什麼你不希望我好?

韓曉昀為了幫他弟弟找工作,在CICI俱樂部工作時還不忘打聽客人做的什麼工作、是否跟弟弟的專業沾邊,業績掉了三名,醉酒說胡話時也念著幫弟弟要名片。

池易暄被我拽得身形向後晃了晃,眼裡有慍色,耐著性子說:

“我也希望你好。”

他在我麵前連表演的欲望都沒有,仿佛三腳貓功夫的演員,嘴裡念著劇本裡深情的台詞,腦中想著殺青後分發的盒飯。

殊不知我就盼著他說出這句話。

“是嗎?所以這是你麵試時選擇我的理由嗎?”

池易暄呼吸一滯,眼珠頓時滾到眼底,那隻被我握住的手臂變得僵硬,防禦的姿態。而後他閉了下眼,沉默的寬肩鬆懈下來,轉頭向我,語調一如既往地平靜:“dy和你說的?”

他疑惑地望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你覺得是我的原因,對嗎?你覺得是我毀了你的工作機會?”

不然呢?天真的我還曾為他努力找借口:他可能是怕我偷懶耍滑、敗壞公司的名聲。我咬緊牙關,“我是真的打算好好工作,不會耍滑頭。我打算從CICI辭職……”

“是不是我麵試你,會改變最終結果嗎?”

他以一種義正言辭的口吻,問出我這些問題,打著為公司好的旗號,假裝在提前剔除害蟲,一度讓我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鬨,而他是仁至義儘的好兄長、好員工。

也許他說的沒錯,無論我通過第二輪麵試與否,結果都不會有任何不同。而我小心隱瞞,不敢告知他,可能是因為我從心底深處明白,我無法從他那兒得到真心的祝福。

費儘渾身的力氣,才問出了口:

“你是我哥,為什麼不會為我感到高興?”

無法從他眼中看到思緒流轉,沉默片刻後,他終於脫下偽裝:

“那不是我選擇的身份。”

他的話像蛇信,比任何刀鋒都要傷人。我下意識也想要捅傷他,“你沒有麵試我,就和HR說我不符合條件,這算不算是濫用職權?”

我攥緊他的手臂,握得他再度繃緊了渾身的肌肉。幾度調整呼吸,全力遏製住傷害他的欲望,“……我保證不會告訴你們公司,好嗎?”

我什麼都不會說,我會永遠為你保守這個秘密。

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我的底線,池易暄卻一瞬間翻了臉,他哈哈冷笑兩聲,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你還是認為我毀了你的工作機會,是麼?你覺得我不願意幫你?我之前給你找了工作,你領情嗎?不想工作的是你,現在和我演什麼委屈?”

“我不想回家。”

“那就去彆的地方!”他用力推我一把,音調猛然拔高,“那麼多地方可去,那麼多公司可以選,為什麼偏偏要來這裡?你有什麼資格來這裡?!”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我是個爛人,在夜店裡陪酒,一輩子都不可能趕不上你……”

池易暄怒喝一聲:“閉嘴!”

“……所以你可憐可憐我吧,哥,你對我好一些,可以嗎?”

“彆他媽在我麵前裝受害者了!明明你什麼都沒有付出,卻能得到一切,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得到什麼了?”

我不理解,仿佛他說的是另一門難懂的語言。

“彆裝傻!爸爸媽媽都站在你那邊,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邊!你到底做了什麼?憑什麼你動一動那張嘴,就能讓大家那麼喜歡?”他深深地喘息起來,手指一下下點在自己胸口,像要將它戳穿,“我可憐你,誰來可憐我?!”

他不想我在夜場工作,卻又不想我和他坐在同一張會議桌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多麼無辜又愚鈍的表情,難怪會被他厭惡。

我以為他享受拯救我時高高在上的感覺,將其簡單地理解為自戀,並認為這沒有什麼。如果我是他,我也會愛我自己。

卻從來都不知道根本原因。多年來的疑惑終於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會嫉妒我。

嫉妒我得到媽媽的偏愛,嫉妒我不費吹灰之力,也能得到嘉獎。而他的一切都需要拿血與汗來換取,所以他鄙視我、唾棄我,惡心我索求他偏愛的行為。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撒潑打滾就能讓全世界遞上禮物。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也許那不是出於愛,是出於對我的恐懼。我是個畸形的小孩,不配擁有正常的人生,所以媽媽與繼父期望我快樂,快樂變成了單一的目標,擁有與愛相同的皮囊。

“不是這樣的,哥……”

愚蠢又嘴笨的我,想要向他證明我得到的不是愛,這在他看來是否更像是一種變相的撒嬌。

就連這膚淺無比的愛,我哥都不曾擁有過。

壓抑多年的委屈與痛苦失態地衝破了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明白,這些機會對彆人來說有多不容易。憑什麼你走到哪兒,都有人給你鋪路?憑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我第一次聽見我那閃閃發光的哥哥,說他自己一無所有。而我是那位奪走他所有閃光機會的小偷。

“我不想這樣,我不知道會這樣,哥。”我去握他的肩膀,急切想要解釋,卻被他一把甩開手。

“哥,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哥,你要我怎麼做?”

他崩潰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體內仿佛有野獸將他撕扯——

“我想要你消失,我不想看見你!”

“哥,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是在乎我的。”

池易暄一怔,表情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在乎你?”

如此傷人的神情,我不想看,於是伸手抱住他,“不然你為什麼要來醫院看我?”

他試圖掙脫,對我拳打腳踢,“我什麼時候去醫院看你了?”

“上次客人把我腦袋打破,你不是偷偷過來了嗎?”

“我是不想你死了,讓媽媽傷心!”

“你騙人。你後來還為我作了偽證,我們是共犯……”

“那是為了公司、是為了客戶!我他媽的要自保!和你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那麼唱片呢?你不是說扔掉了嗎?!”我掐著他的肩膀,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半點溫情。

池易暄渾身一顫,我隻感到一股怪力襲來,踉踉蹌蹌向後退了好幾步,等到我抬眼,赫然看見他雙手舉高黑膠唱片,當著我的麵將它用力摔向地板,聲嘶力竭:

“我不需要,都還給你!!”

嘀嘀嗒嗒,秒針毫無頭緒。腳下的唱片碎成三半,倒映著破碎的我。

本來就是送給他的,卻要打碎了還給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著他麵目猙獰,變成同我一般醜陋的野獸。

“哥,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

脫口而出“愛”這個字,多麼荒謬。池易暄有一瞬間怔忪,隨即破口大罵:

“你是喝多了,還是嗑了藥?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的五官擰在一塊,拚湊出要嘔吐的表情。出離憤怒的臉,鮮紅膨脹好似要破裂,“到底他為什麼要和你媽媽結婚,我做了什麼要碰見你?”

寒意從腳下爬起,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親耳聽見他詛咒池岩與媽媽的婚姻,我沒有想到,他憎惡我到了這種程度。

“你擁有的還不夠多嗎?”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紅,五指將胸口處的衣服抓出褶皺的旋渦,好像要摳挖下一塊血肉才能夠止痛,“好惡心,真的,我無法忍受!你讓我想吐。”

嫉妒——這種醜陋的情緒,出現在我哥臉上,也會讓他變得扭曲。

你會愛你嫉妒的人嗎?不夠優秀的我,被放在了與他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遠無法戰勝嫉妒心,無法戰勝他眼裡的我:得到了一切,卻還奢求他的偏愛。多麼無恥。

從前多麼想要聽到他的心裡話,現在卻被現實一拳擊彎了腰。原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比我想象中還要遙遠千萬倍。

池易暄奪門而出,無法忍受再與我呆在同一屋簷下。

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狹長、變形。空空蕩蕩的公寓,還能感受到火藥的餘溫,觸及皮膚都讓人覺得難捱。

我將地上的碎唱片撿起來,裝好後重新放回他的衣櫥。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們無法成為無話不談的兄弟,就連好友這層關係都顯得太過親密。那就讓我們保持距離吧,給彼此保留最後一點體麵,逢年過節說一句“祝你快樂”,這就是我們的關係。

祝你快樂、幸福,池易暄。

我從口袋裡拿出昨天CICI發的工資,數了數,三百五十塊錢。

其實我沒有那麼愛錢,錢是我留下來所使用的借口,現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們。最後一次工資,留給他加班外出時吃飯用。我拿起他放在書桌上的錢包,打開後放進夾層,看見裡麵夾著一隻媽媽送給他的黃色護身符。

還有一張比名片還要小的彩色卡紙。

我用兩根手指夾出紙片,渾身一顫,忘記了呼吸。

海鷗在我眼前飛翔,沙礫閃爍如黃金。

這是那張我從鼓浪嶼寄出的、他曾說寄丟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進錢包的大小。顫抖著手翻到反麵,是我五年前的筆跡,簡單四個字,鮮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愛你。

第44章

十八歲的愛是愛情嗎?十八歲的我,連老師手把手教學的數學公式都記不清楚,沒有解法的愛比博物館裡的抽象畫還要晦澀。該怎樣描繪愛情,才能不讓它顯得失真?我愛白雲與藍天,愛新年炸響的第一聲鞭炮;我愛暴雨天,愛廈門撫過我臉龐的、腥濕的海風;我愛投寄明信片時新漆的綠色郵筒;愛你。

我像愛自己一樣愛你——多麼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樣說出這樣浪漫的情話,可惜我對自己的愛寥寥無幾,因此愛變得無法量化、無法比較。世間一切無法與你並排擺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過便利店,買了兩聽啤酒。我與池易暄一人一聽,坐在長青苔的石階上,那時他還沒學會抽煙,我還沒學會喝酒。我將銀色的鋁製拉環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會氧化的銀戒。

十八歲的我,與二十一歲他;愣頭青的我,與聰慧又憂鬱的他。蟬鳴即將消亡,夏天的手指撥弄著頭頂的槐樹,洋槐紛紛揚揚如飛雪。我們探討人生、幻想未來,唯獨不聊愛情。也許我們在愛情中都顯得遲鈍。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擾得他一連眨了好幾下眼,多調皮。曾是暖色調的他,與曖昧的雨天、冰藍的海都相配。我前傾身體,探出指尖,幫他掃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轉頭向我,深色的瞳孔裡倒映著朦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過他的左手,湊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麼這麼香?”

他一愣,將手收回,“洗手液。”

“我是什麼味道?”我將鼻尖抵在他肩頭,深深地嗅著,眼珠向上轉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點在我眉心,將我往後頂了頂:“酒味。”

我安靜地望著他,將他的一切攏進眼底,心中卻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進了郵筒,寫信時他幾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堅守陣地,到最後都沒有告訴他我寫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下愛。這樣肉麻的話,隻有鼓浪嶼的郵筒才知曉。其實我原本想要寫下許多心願,祝福他前程似錦,不知道為什麼提筆時,卻寫下了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後來我去問池易暄最近信箱裡有沒有什麼消息時,他的回應略顯微妙:寄丟了。而不是像我那幾個兄弟一樣,說他們沒有收到。他從未問過我到底寫了什麼。我居然還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寄丟了。

熟悉又美麗的金色沙灘,同寫下愛的藍墨水一起席卷回憶。我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的公寓,獨自在街上流浪,雙手插著兜,每走幾步,都要將口袋裡的明信片拿出來看一看。

陌生的北方城市,來了快一年,我卻隻熟悉兩條路,一條是去我哥的公司,一條是CICI俱樂部。我沒有做好見他的準備,於是選擇了第二條路。

在更衣室換上製服後,跟著領班在各個酒桌前停留,很快就被點了名。可惜我沒力氣哄人,隻是坐在角落安靜地喝酒,客人們很快就感到不滿,和領班告我的狀。

果不其然,後腳就被換了下來,還挨了一通罵。我走到吧台,找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今晚我想要醉倒,什麼都不去思考——我無法思考,過去幾年間他都如何看我。琢磨他永遠不是件易事,可眼前卻不斷浮現他暴怒的模樣:擰起的眉心、下墜的眼角。扭曲鮮紅的五官,卻拚湊出含淚的眼眶。

融化的冰球在方杯裡打轉,好像他眼眶裡從左滾到右的淚珠。

他對我的討厭是裝出來的嗎?

精妙的演技,到肉的拳頭。他成功騙過了我,卻將明信片小心裁剪,藏進錢包。

我是他痛苦的來源,卻不是我以為的理由。

我放下酒杯,再一次將明信片從口袋裡拿出來,用兩隻手小心捂住,拿到光線稍亮的地方後,才挪開一隻手心,將眼睛貼上前仔細觀察,好像在回望五年前的我們。

幼稚的我,不理解自己為什麼在明信片上寫下這句話。可他會不理解嗎?那樣成熟的他,難道無法看透我嗎?

好卑鄙的人,從頭至尾都知道我想要什麼,卻要幾次問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仿佛貪婪的人是我,越界的人是我。

我想他可能也在問他自己: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嗎?

我心裡的火燒了起來,燒得我頭腦昏聵、氣血上湧。耳邊回響著他說我令人作嘔的罵聲,他一定要將所有矛頭指向我,對我拳打腳踢,摔碎他精心保存的唱片,哪怕其實他舍不得。

五年,我終於有所成長,醍醐灌頂一般明白:原來他罵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憎惡他自己。

我將明信片捂進手掌,不想任何人看見,全身汗如雨下,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我衝酒保笑,他看到了,走上前來問我需不需要續酒。

我聽到他說話,卻無法作答,身體僵直如同完全失去控製,隻有呼吸愈發急促。酒保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招手讓韓曉昀過來,過了一會兒韓曉昀來拉我,將手貼在我的額頭。

“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看到熟悉的朋友,我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道無意識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韓曉昀錯愕地看著我:“怎麼了?”

“我想明白了!”我擁抱著他,“我終於想明白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嗎?好難啊,真的好難啊!他差點就要成功了,他媽的——”

我將食指與拇指撚在一起:“就差這麼一點——哈哈哈哈!”

就差這麼一點,我就要放棄。世界上最難解的謎,露出與我想象中全然不同的底色。我無法想象,他收到明信片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那之後的忽明忽暗、忽晴忽雨,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含義。

我握著韓曉昀的雙肩,與他分享這一刻的狂喜,他卻驚訝地將手掌貼在我的臉頰上。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水。

同為生理鹽水,因此分不清是汗還是淚。我渾身都濕透了,好像從暴雨中淌過。

韓曉昀就要給我拿紙:“完了!這孩子瘋了!找工作找的!”

我放聲大笑,朝門外走去,他追上來拉我,“你去哪兒?”

“我要回家。”我興衝衝地對他說,“我要去複仇,哈哈!”

“複仇?複什麼仇?”

我一把推開他,一秒鐘都不浪費,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好像知道了藏寶圖的秘密,追逐著月亮的影子。

我想要見他,我要掐住他的脖子大聲質問他。我要讓他逃不了、讓他痛哭流涕。我要將這些年承受過的痛苦毫無遺漏地返還給他。內心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高聲咆哮、長鳴,遏製不住將他撕碎的欲望,激動得眼中都要滴血。

如果他真的有他表現出來得那麼高尚,他就不該保留著這張明信片,他就不該將它和媽媽給他的護身符放在一起。

哥,你也愛我嗎?

我以為我才是下流的那位,原來你也一點都不高尚。

第45章

回家了。逼仄的公寓,昂貴得仿佛容不下第二個人。我是借住了快一年的客人,站在玄關隻感到空空蕩蕩。

我將筆記本電腦拿到餐桌前,看著屏幕亮起,又很快幽暗,直至徹底熄滅。沒開燈,坐在這裡看窗外,夜幕變得清晰,時間好像都停止了流動,隻有對麵高級公寓的窗口一扇扇滅了下去。

世界像隻巨大的魚缸,黑夜如倒灌的海水,遊魚紛紛入睡。或許現在隻有我與池易暄還醒著。

偌大的城市,就算是他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我知道我哥會回家,於是守株待兔,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等到淩晨三點半,與我對戲的男演員終於現身,我們在乍然亮起的燈光下對視,我過分平靜,他表演錯愕。

“你怎麼還在?”冷淡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與他略微泛紅的臉頰形成反差。

“在寫郵件。”我回答他。

他單手解著領帶,轉向我,角度十五度;眼睛斜過來,以表現出輕視。

“什麼東西?”

“我在給你們的HR寫郵件。”我耐心地回答他,“我打算告訴他們你濫用職權的事,不過還在斟酌措辭。”

果不其然,一句話就將他點燃。他看向我手邊的筆記本,皮鞋都沒脫就闊步朝我奔來,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連串焦躁的回音。

眼看著他高高舉起手掌,我下意識閉上了眼,隨即聽得一聲撕裂般的“啪”,臉頰上卻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痛感。

我睜開雙眼,原本折成九十度的筆記本被他一巴掌按成了直線,屏幕與鍵盤的連接處裂出黑色的縫隙。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縫隙,而是電腦下深色的實木桌子。

“滾出去!”他雙手拽住我的衣領,鼻間噴出濃鬱的酒味,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發顫的手背抵在我的下巴,好像隨時要使出一記上勾拳。

我深深地呼吸著。他喝了好多酒,因為我。

“你打算怎麼辦?砸了我的電腦,是不是還要摔我的手機?”我偏過頭,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用力掰開他的手指,塞進他的手心,“摔吧。”

他的手腕飛速翻轉。手機登時被他擲出,像顆飛翔的棒球,撞擊到地板後翻了兩個跟頭。

“還有什麼?我想想,你把附近的網吧都關了吧,再把你們HR的座機插頭全拔了,這樣我就沒法告你的狀了。”

池易暄鼻翼翕動,額角血管突起。我拍掉他掐著我的手,從椅子裡站起身,看著他氣得發抖的模樣,忍不住發笑:“你怎麼敢做不敢當?難道一開始沒有想過會被我發現嗎?哥,你是不是真的害怕我被錄用?怕我搶了你的項目?”

他喝了酒頭腦依然清醒,盯著我冷笑一聲:“你競爭的又不是我的崗位,我怕什麼?”

“如果不怕的話,為什麼不讓我試一試?”

“你就是在浪費我們公司的資源。”

我點頭,“我明白了。這樣吧,舉報郵件裡隻有我自己的想法不夠公平,我就把你剛才說的話放進去,這樣HR能夠聽到我們雙方的聲音。你覺得怎麼樣?”

烏雲在他眼底氤氳,我仿佛能夠看到乍現的閃電,勾勒出複雜的情緒。我伸出手捏住他的領帶,他向下瞄一眼,立即想往後退,卻被我收緊帶回。

一瞬間以為手中握著的不是領帶,而是繩索。被牽製的他脖頸上繃起緊張的血管,喉結如調皮的石子,滾來滾去。

我將領結緩緩向上推去,與他說著悄悄話:“我也可以輕易毀掉你。”

池易暄憎惡地看我,“你想要什麼?”

終於等到對手戲的演員說出這句台詞。他變相地承認自己理虧,而我乘勝追擊,挑起眉毛說你等一等。

我想聽他道歉、求饒,跪在地上說他錯了,於是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張明信片,將手心麵向他。我看不見嵌在自己手掌裡的明信片,但他肯定看見了。他喝了酒,臉頰被酒精染紅,可嘴唇卻一下失去血色,整個身體劇烈地顫了顫,像個裂出細紋的氣球。

“哥,你看看,這上麵寫了什麼?”我將明信片往他臉前貼,幾乎要蓋在他的眼皮上。

他慌亂地撥開我的手,我反手抓他回來,推至牆壁,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強迫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珠晃動著,像未上油的機械零件,僵硬地轉向我的手心,目光深深紮了進去。

他曾怒不可遏地罵我惡心,以為自己又有多高尚?現在終於能夠將這句話還給他:

“你真惡心!”

他觸了電一般,嘴唇顫動。而我欣喜又仔細地瞧,終於從他的傷口中瞥見真心。

“不是說沒收到嗎?”

我試圖表現出困惑與不理解,可我不是個好演員,控訴他的同時卻無法自控,笑得大聲又狂妄,肺中空氣都像要抽空。

偽君子、假惺惺!原本想與他相擁,恨卻占了上風。恨他早已看出端倪,唯獨我卻蒙在鼓裡。恨他的緘默、他的滴水不漏。他不夠光明正大,卻又舍不得。我忍不住猜想,有沒有可能,他也曾偶爾撫摸它,在深夜裡回憶我。

“為什麼要騙我?你打算藏到什麼時候?”明知他不會回應,我卻尖叫起來,“你平時不是很能說嗎?怎麼現在成啞巴了?”

他從唇間擠出短促的吸氣聲,卻是一個音節都無力發出,仿佛正在坍塌的高牆,一塊塊掉下磚石。

我捕捉著他躲閃的目光,與他鼻尖碰著鼻尖,壓低聲音:“哥,我問你……你對我是什麼想法?”

“滾蛋!”

他怒吼一聲,好蒼白的語氣;又抬腿踢了我一腳,好虛無的一擊。我掐緊他的衣領,搖汽水瓶子一樣,將他撞向牆壁,從他胸腔裡撞出幾聲悶哼。

“你對白煬又是怎麼想的?”

他好似被另一個次元的惡訊擊中,連呼吸都止住,瞳孔裡透出無法遮掩的恐懼。

白煬……白煬。我總以為她是池易暄所有憤怒的來源。我見過他們並排坐在林蔭小道的石凳上,用兩根竹簽,分一份小食;也曾在大年夜,家門外走廊,看到他向同樣受傷的她遞去紙巾。我總是迫切地、聲嘶力竭地想要他承認他喜歡她、在乎她。

“池易暄,你對她有過真心嗎?”

現在卻有臉質問他了,正直得像是她的守護者。我不後悔,此刻卻裝得逼真。

“沒有嗎?沒有吧?”

這是你的真麵目嗎?我揪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想要從他的喉嚨裡搖出幾個字來。

人生第一次,我從他的緘默中得到了答案。連有沒有過真心,你都無法心安理得地說出口嗎?

真卑劣的人啊!我大笑著問:“回答我啊!池易暄——”

瞥見他的傷口,再往裡倒鹽。我想要知道,他的選擇裡有幾分是因為我?兩分,還是三分?一分也好。說話啊!他媽的!

他出拳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等我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踉蹌向後退了兩三步。我眼冒金星,舌尖嘗到鐵鏽味,抬手擦了下,手背隨即被染紅。

我沒有想到,他這樣卑鄙,卻要出拳揍我,我也得揍回來才能出一口氣。他想要朝公寓外跑,卻被我一把拽住了頭發。我像抓住狡猾的狐狸一樣抓住他,將他拖回客廳,打算按在地板上揍上幾拳。

剛舉起拳頭,卻看見他哭了。

睫毛纏結,臉色漲紅,像顆桃子。扯開的襯衫領口下,泛紅的肌膚隨著呼吸而劇烈起伏。他試圖讓自己的五官歸位,恢複成平時冷淡又疏離的模樣,可是他的眼淚卻流個不停,用肌肉壓下本能,最終在臉上擠出一副古怪又僵硬的表情。

他的臉一瞬間就濕透了,濕淋淋地流著淚。

我一下失語,呆立著看他,堪堪鬆開揪著他頭發的手。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緒、黑白對立的場景,我眼前卻浮現出他抱著廈門路燈旋轉時,被雨淋透的臉龐。

人們受愛情滋潤,長出翅膀,變成天使。我卻青麵獠牙,麵目可憎。

原來把他的自尊踩到腳下,並不會讓我好受一點。

讓他流淚,不是我的本意。

“……彆哭,哥。”我用手掌擦掉他臉頰上的眼淚。好熱的臉,仿佛馬上就要被點燃。通紅的眼皮上,能看到暴漲的血管。

“彆哭了,你罵我吧……打我也可以。打我吧、打我,哥……打我兩拳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