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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50579 字 1個月前

第91章

為了慶祝媽媽化療成功,回家以後的第一件事,我們奢侈了一把,吃了頓人均30的拉麵店。

吃得太過於滿足,連湯都喝到一滴不剩。我哥結完賬,與我手牽著手,踩著月色往家的方向走。那是我們的家,位於六樓的小小一居室,夏夜打開窗能吹到微涼的晚風,冬天聚在油汀旁取暖。我們擁有很多,種蔥的瓷盆和裝有回憶的唱片機。

哼著小曲往上爬樓,樓道間的聲控燈被腳步聲漸次點亮,如果它滅得太早,就再跺一腳。跺一腳,天就會亮。

池易暄開了瓶很久沒碰的紅酒,我們靠在窗台前輕輕碰杯,微醺時分脫光衣服,滾到一起。沙發上翻了兩回,做到渾身滿是熱汗了,又捧著彼此的臉接吻。

月亮銀盤一樣高懸在空中,現在來根事後煙很合適,但我們答應彼此要戒煙。

赤身裸體地躺倒在沙發上,氣喘籲籲,薄汗覆了一層在背上,翻身時扯得沙發上的皮坐墊都被掀起來。我去親吻我哥,他仰起臉,眼微微閉上。吻到一半,我說我好像發現了一件事,他的睫毛顫動一下,睜開眼問我是什麼。

“我發現我的嘴唇一不貼著你就會乾燥起皮。”

我哥的眼角頓時擠出細小的笑紋,手指順著我的臉頰向上、順進發梢,目光深沉地攏住我,將我攏進他的世界中心。

“白小意。”

“嗯?”

他側過身來麵向我,將屈起的手臂當作枕頭,枕在臉下,望著我欲言又止,好像想要闡述一點我的變化。我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身影,填滿了他明亮的眼睛。

“你的頭發又長長了。”他說。

我撥了撥他額前的碎發,“你也是。”

“上次我們理發是什麼時候?”

我想了想,“兩個月了吧。”

“有那麼久?”他很意外,“那是該剪了。”

“我先給你理?”我從沙發上坐起身。

“好。”

我撈起掉在地上的褲衩穿上,將板凳拉到客廳中央,池易暄隨便套了條運動短褲坐下,和我一樣光著膀子。

我熟練地為他披上圍布,站到他身後,一手拿推子,一手拿梳子,嘴裡叼根小剪刀。

“開始了,彆亂動啊。”

月光浮動,風湧進窗戶,吹得懸在我們上方的燈泡晃來蕩去。池易暄一隻手從圍布下伸出來,拿過手機,我看到他在把這個月剩餘的工資轉回家。

一場大病,讓爸媽花掉了大半輩子的存款。池岩賣掉了那輛他最愛的小汽車,車是他之前炒股賺來的,屬於他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他嘚瑟得很,以前開著它上下班、買菜、聚會,沒事就要提著水桶去樓下洗車。

我偷看著池易暄的手機,一下子分心,不小心下手重了點,發現時為時已晚。我倒吸一口氣,池易暄立即問我:“怎麼了?”

“沒什麼。”我心虛地摸了摸我哥的後頸,希望他不要發現,趕緊將話題岔開,“推得差不多了,現在給你稍稍修下雜毛。”

我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拿起小剪刀開始給他修理發梢,手像抓虱子一樣在他頭發裡摸來摸去。

剪到頭頂時,我手腕一頓,兩根手指抵住他的腦袋稍稍往前推了推,借著頭頂的光線仔細觀察。

是兩根白頭發,我沒有看錯。

“怎麼了?”

我回過神來,指尖掐住它,一把將它拔掉了。

池易暄“哎喲”一聲,捂著腦袋問我在乾什麼。

“雜毛、雜毛。”我說。

我的目光落到腳尖,落到它大致掉落的位置,往上用力踩了幾腳。

池易暄給家裡轉完賬,點開短視頻軟件,他以前從來不看這些,我瞄了一眼發現視頻裡竟然是媽媽。

“你關注了媽媽?”

“嗯,她又發新視頻了。”他衝我晃了晃手機。

我放下剪刀,接過來看。媽媽還用著我和池易暄上次春節帶給她的手機支架,向網友們分享著自己與病魔抗爭的日常,她的臉上帶笑,眼底卻能看到出血的痕跡。

我向下滑動著屏幕,滑到我們的生活被意外擊碎之前,無意間瞥到她的賬號名是:

水水愛意暄。

一條她在電子琴上彈奏《獻給愛麗絲》的視頻下,有網友問她意暄是誰。

她回答說是兩個兒子。

下一條視頻裡,她就拍下了池易暄十六歲時與我的生日合照,向所有人驕傲地展示起來——

“這是我大兒子,這是我小兒子。”她將相框拿到鏡頭跟前,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細的縫。

寥寥無幾的評論區裡,有人問她會不會偏心。

她說:“兩個都是我的寶貝。”

·

秋天過去了,我甚至沒有留意到枯萎的葉,大雪就不聲不響地落下了。今年的冬天來得好急,十二月初街道上就有了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去,能聽見雪被壓實時的“咯吱”聲。大家都說今年是個寒冬。

周末我和池易暄買完菜走路回家,心血來潮在家門前堆起雪人。他在草坪上跑了一圈,推了個大雪球放到門棟的第一級台階上,我便團了個小雪球放在上麵,作為雪人的腦袋。

當我四處為雪人尋找鼻子與眼睛時,一隻雪球冷不防落到我頭頂破散。我轉過身,隻見池易暄賊兮兮地跑到了五米開外,一副得逞後的快意模樣,他將捂在臉前的圍巾往下扯了扯,水汽成雲霧狀,從他大笑時張合的嘴裡往外冒。

“好哇,你可不要後悔!”

我彎腰抓起一團雪,池易暄趁機向我發動了第二次攻擊——嘿!我躲!腰猛往右一頂,雪貼著我腰間擦過,與此同時手腕翻轉,飛速朝他扔出雪球。

他沒急著跑,而是警惕地盯著它的飛行路線,電光石火間高高抬起左腿,一個飛踢,將它在空中踢碎。

他雙手握拳,將腿收回,大聲問我:“怎麼樣?牛不牛?”

“牛、牛!”

我雙手抱拳,他還不知道我掌心裡藏了個更加結實的雪球,我正要趁他不備發動襲擊,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摘下一隻手套,拿出來貼到耳邊。

“喂?姨媽?哎!怎麼了?”

池易暄看到我在接電話,不聲不響開始朝我靠近,殊不知他那點小動作被我的餘光全然捕捉。我不動聲色地講著電話,猛然做了個往前飛奔的假動作,身體往前一晃,驚得他像隻受驚的兔子,立即往外逃出去幾步,差一點摔倒。

姨媽的聲音遊出聽筒,鑽進耳朵。我在原地站住,過了一會兒後,轉頭看向我哥。

池易暄前一秒還在望著我喘氣,眼裡笑意盎然,與我對視一眼後,緩緩垂下了手。

寒風吹痛我的眼眶,我張了張嘴。

“哥,媽媽複發了。”

雪球從他的手心滾落,落到地上,摔碎了。

第92章

絕不向我隱瞞媽媽的病情——這是姨媽們勸我回家時向我許下的承諾。還沒到春節,我和池易暄就風風火火地趕回家了。媽媽沒想到姨媽會給我們通風報信,見到我和哥哥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兩隻杏仁般的眼睛瞪住我們,半晌沒有動靜,再眨動時,淚如珠串。

今年又要在醫院過年了,其實我們也隻經曆過一回,卻再沒有第一次時的驚慌失措,儘管不安的情緒時常冒頭,讓人措手不及。

為了對抗這種不安,我買來紅色的小燈籠,消毒後掛在床尾。現在媽媽的床位邊有一圈漂亮的紅。

醫生建議她進行骨髓移植,完成這一場艱難對話的人是池易暄,我和爸爸坐在他身後,局促且無言,池岩的臉色太過蒼白,我知道照顧媽媽不是件易事,人在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時行為會變得遲鈍,他用手指來回絞著衣角,醫生說話時他神情有些木訥,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相較之下池易暄太冷靜了,醫生向他提出治療方案時,他一言不發地聽著,思索時兩顆眼珠沉到眼底,而後抬起頭看向醫生:“好,我們做移植。”

他向醫生詢問移植的注意事項與手術日期。他太冷靜了,冷靜到很難從他的眼裡看出情緒的波動,可我知道他正在無聲地崩潰。

我們回到病房,告訴了媽媽這個消息,她頓時嚇得臉色慘白,“病友們說進移植倉就要3、40萬的押金啊!……”

池易暄在床邊坐下,“不一定會要那麼多。”

“我們哪裡還有錢?”

他平靜地說:“錢還可以賺。”

池岩輕聲安慰她:“你不要想那麼多,你就好好養病,好嗎?”

“我們哪裡有錢呀?”媽媽喃喃著。

“我去找銀行借,沒有事的……”

“我們都快要退休了,人家哪裡會借給我們?”媽媽呼吸一滯,緊張地看向他,“你不會要抵押房子吧?”

池岩的喉結滾了滾,沒有答話。

她得到了答案,嘴角不受控地向下壓去,胸膛開始起伏,緊緊咬住下唇,最後還是壓抑不住,用被角掩麵,小聲地啜泣。

我和爸爸安慰她說房子隻是暫時抵押給銀行,我和哥哥努力幾年,還上錢就能拿回房子了。

“那要太多錢了,你們哪裡賺得過來?”媽媽抽抽噎噎地說。

我告訴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再不濟我們還可以租房子住,又不是要流落街頭了。現在都流行租房,你看我和我哥就住得很舒服。

她聽不進去,淚腺如無法關閉的水龍頭,眼淚順著臉頰一道道往下淌,央求我們不要賣掉房子。那是她和池岩結婚以來就在住的房子,那是我和哥哥長大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一旁的池易暄一直一言不發,這時卻突然開口:

“不賣房,那你想要怎麼樣?你不想治了?”

媽媽立即噤聲,安慰的話卡在我的喉嚨口擠不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池易暄對她發脾氣。

他紅了眼眶,用力克製住顫抖的聲線,“姨媽們努力湊錢,隔天就來看你;爸爸辭了職,每天往返醫院,沒說過辛苦。”他的呼吸猛然顫動兩下,好像胸口挨了一記重拳,“白意現在……”

我去握他的手。彆說了,哥,彆說了。

他的手掌在顫抖,肩膀聳起又壓低。複雜的情緒將他的臉染變了色,悲傷與憤怒摻雜在一塊,擠出欲滴的眼眶。

他在沉默中背過身,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媽媽不再哭泣了,頭低低垂下,像個做錯事了的小孩。

池岩拿過紙巾為她把淚痕擦乾。我追出病房,看到我哥立在走廊儘頭的窗口前。

我走到他身邊,與他肩並著肩,然後將我的手順進他的口袋,握住他藏在裡麵的手心,與他十指相扣。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過了一會兒他也握住了我。

南方的碎雪像雲朵抖落的頭皮屑,落在窗台上,沒一會兒就化了。

“我們不會賣掉房子的。”池易暄突然開口,信誓旦旦,目視前方的眼一眨不眨。

“好。”我說,停頓一會兒後重複道,“好。”

·

池易暄向媽媽發過脾氣以後,就像以前她向我們發完脾氣一樣,不樂意說話,隻是悶聲乾活,他雖然不去看她,手上卻在為她削著蘋果。還是媽媽先破冰,她使勁向我使眼色,我沒看懂。她努了努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瞄了哥哥一眼,開口道:

“白意,你不是最會照相了嗎?你來給我照一張吧?”

我聽話地拿起單反,將鏡頭對準她,媽媽立即瞪了我一眼,擺擺手讓我先停一下。

“我一個人拍好孤單啊,拍出來不好看。”

這回我終於聽懂了,立馬去叫窗邊的哥哥:“哥,你去和媽媽拍一張吧。”

池易暄聽聞放下手裡的蘋果,走到距床邊一步遠的位置停住。

“太遠啦,都照不進來。”媽媽不滿地叫道,向床邊傾斜身體,拽過池易暄的手臂緊緊地挽住,像抱住桉樹的考拉一樣纏住他,“好啦,你拍吧。”

我點點頭,將相機拿高,貼到眼前。

鏡頭中,池易暄斜過眼偷看了她一眼,然後朝她的方向探出半步,現在他的大腿都貼到病床了,沒法再靠近了。

我按下快門,定格下這一刻,消瘦的媽媽親昵地攬著他的手臂,幸福要從眯起的眼角裡漫溢出來,而她身邊略顯局促的池易暄,臉上終於帶了點笑。

媽媽是我們世界上最親的人,然而每每麵對她的好意時,池易暄都表現出不安。小時候我問媽媽為什麼他總是這麼怪?她將食指比在唇前:那是哥哥的心事,我們不要去問。

很久之後池易暄才告訴我,他的親生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走了。以前都是池岩騎自行車送他上下學,風雨無阻,那天母親卻親自將他送到幼兒園,陪他走到了班級門口,她甚至還在離開之前往他手心裡放了一塊水果糖。

池易暄說那是他最高興的一天,其他小朋友總是嘲笑他沒有媽媽,那之後就沒有人再這麼說了。

然而那一天她沒有將自行車騎回家。過人的洞察力對孩童來說是一種詛咒,他意識到那是他與生母的最後一麵。

媽媽生病以來,池易暄說他總是無法自控地回想起她為自己買菜時摔青的膝蓋。聽爸爸說那塊不詳的淤青很久之後才消退。深夜輾轉反側之際,他反複問我那是否是一種預示。如果我們再敏感一些,我們能夠更早乾預嗎?這一切本可以避免嗎?

那是人在自責時的自我折磨,可惜我們不能回到過去。

一塊淤青足以打倒他了。

第93章

我開始為媽媽照相,第一次將相機交到彆人手中,請對方為我們一家四口拍照,她隻有在狀態好的時候才和我們合照,每回都要梳理假發、塗抹口紅,挽過我和我哥的手臂。

我去菜市場洗出照片,裝進粉色的相框,擺在床頭櫃上,她說她很喜歡。

一過完年就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我在CICI的男模事業重新啟程,同事們聽說我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知道我已經在黃渝那兒“失寵”,現在會當著我的麵肆無忌憚地搶我的客源。我懶得和他們扯皮,平時給領班塞點小費,請他多領我去VIP包廂轉一轉。如果能夠買到一點小道消息就更好了,領班熟悉不少客戶的口味,我就按照他們的喜好去打扮。

才乾回老本行不久,還沒積累起客戶,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這天領班告訴我有VIP包廂的客人預約了我的服務。我在微信上給他發了個小紅包,問他還有幾個同事和我一起?他說:就你。

就我?就我好啊,小費都算到我頭上。

細雨下得朦朧,出了地鐵站後撐起傘,步行去CICI俱樂部。領班將我帶到VIP包廂前,我跟在他身後,門剛推開就熟練地做起自我介紹。

包廂裡坐了十餘人,女生們花枝招展,男孩們打扮時髦、Logo傍身。一名戴棒球帽的男孩迎上前來,勾我的肩、搭我的背,一副交好的姿態。

領班很意外:“你們認識嗎?”

“當然了,能不認識嗎?”他將我往沙發裡帶,領班不明所以,還真以為我和這群富二代稱兄道弟。

燈球的光斑從牆麵上旋轉而過,刺得我眯了眯眼。沙發背靠著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一樓熱鬨的舞池,DJ在打碟、酒保在調酒、領班也已經離去。除非客人按鈴,VIP包廂不會被打擾。

在場女孩、男孩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們都是小少爺的好友,我給他當司機那段時間見過其中不少人。我以為小少爺拉黑我以後,自己就不會再與他們有交集,沒想到今天會在CICI俱樂部遇到。他們的意圖都寫在臉上,虎視眈眈將我打量。我不知道他們是得到了小少爺的旨意,還是自發性地想為他出一口氣。我與他們在沉默之中對視,我知道今夜會比較難捱。

“小白,都進來這麼久了,也不給我們點餐、點歌呀。”穿牛仔吊帶的女孩坐在點歌台前的高腳凳上,腳踩恨天高,細跟上鑲細碎水晶,她睥睨著看我,“不會還要我們來服務你吧?”

我前腳剛被他們按進沙發,後腳就彈射起立,戴上笑臉麵具,拿起平板在他們之間遊走,親切地詢問每一位客人需要什麼酒水、小食。下完單以後,自覺站到點歌台前,將女孩從高腳凳上請下來,自己坐了上去。

大屏幕最上一欄滾動起接下來幾首歌曲的歌名。有人搶過話筒:“哎,是我的歌、我的歌!”

前奏還在播放,我聽到他說:“他的記憶力是真的好啊,居然記得我們的歌單。”

另一名拿話筒的人接道:“小白是這樣的啦,錢給得夠,做什麼都行。”

一群人哄笑開來,我跟著笑笑,儘量將自己隱身。

可惜他們並不給我這個機會。玩喝酒遊戲時,有女孩說自己不勝酒力,男生們起哄著,反問她前天不是還把某某家的公子哥給喝吐了?幾人嘻嘻哈哈地打鬨著,最後將躲在點歌台後的我叫了過去,讓我替她擋酒。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儘力無視掉她與朋友們交換著的眼色,隻在她輸掉每一局遊戲時,替她拿起酒杯。

“小白你喝酒簡直跟喝水一樣啊,到底是怎麼鍛煉出來的?”她抱住我的手臂。

伏特加燒灼著我的喉嚨,我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有人搶答道:“人家是專業的,把目標灌醉了、哄得高興了,再開始行騙。”

我克製住翻湧著的胃,將酒杯放回桌前:“我沒有騙過他。”

他們沒料到我會回嘴,眼裡的鄙夷不加遮掩。

“你放什麼屁呢?”對方笑了笑,挑起一邊眉毛,“你開著我們兄弟的車兜風、死乞白賴讓他在你這辦生日會時,可不是這麼想的吧?”

一群人玩味地將我打量,隨後他指著我興奮地叫了起來,“哎呀!臉黑了,不會是被我說中,破防了吧?”

我不知道小少爺到底在他們麵前說了我什麼,起碼我知道我說什麼在他們眼裡根本不重要。我閉上嘴,以為自己停止反駁他們就可以放過我,然而對方卻來了興致,從錢包裡拿出一遝鈔票,逗小狗一樣拿到我眼前晃了晃,試圖引起我的注意,然後將桌上一瓶未開封的烈酒拿起來,將錢放到桌麵上,用那瓶酒壓住它。

歌曲的伴奏中夾雜著他們不懷好意的調笑:

“一瓶三萬,怎麼樣?哥幾個對你夠好吧?”

“我很好奇,三萬能抵你幾個月的工資?”

“你彆小瞧人啊!之前就聽說小白是CICI的銷冠,他才瞧不上你這點錢。”

“那就再加。”他又拿出了錢包,“再加兩萬,夠不夠?”

“笑死啊,誰他媽缺你那幾萬塊……”

“哎呀!你們快看,小白真去拿酒了,他不會真的要喝吧?”

“都跟你說過啦,隻要錢到位,做什麼都可以……”

嘈雜的包廂終於安靜下來,我閉上眼、仰起頭,平時喝水都沒有這麼猛。烈酒滑入食道,流過的地方像要燒起來,能感受到胃的輪廓。我想我今晚可能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當我將空酒瓶放下時,他們麵麵相覷、一聲不吭,仿佛吃了癟。我打了幾個酒嗝,將手背擋在嘴前說著不好意思,彎下腰拿起桌麵上的那遝紅鈔票,拉開外套拉鏈,收進胸前的夾層口袋裡。

我在他們的注視下坐回沙發,拿過平板詢問他們還要不要點些什麼,順便推薦了一嘴CICI的新品。他們冷眼瞧我,感歎著:“你是真不值錢啊。”

我揚起笑臉,“這不是值五萬塊嗎?”末了不忘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啊。”

他自討沒趣,張嘴好像想要說點什麼,最終隻是翻了個白眼。

第94章

酒液在胃袋裡翻滾,咕嘟咕嘟地響。這輩子還沒有這樣喝過,這樣一瓶烈酒能夠我和我哥喝倆月。我癱坐在沙發裡,調動著食道附近的肌肉,儘力抑製住嘔吐的欲望。

再熬幾個小時這些人就會離開了,我閉上眼緩神,希望他們可以在剩下的時間裡繼續無視我。

心臟像是被打了強效興奮劑,凶猛地撞擊著我的胸膛。我知道這是由於酒精,它們正在被我的胃逐步吸收,儘管我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如此多的高度烈酒。

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思維處於隨時要掉線的邊緣。我撐在沙發墊上,勉強支起身體,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猶豫著是否要給我哥打個電話,請他一會兒來接我。

這個點,他應該已經睡下了吧。我很怕自己喝死,可是他也很累。

搬家以後,我們住得遠了,池易暄每天五點鐘起床,為了躲避早高峰,天還沒亮就要朝公司出發,早餐放在副駕,等紅燈的間隙吃上兩口。

我遲遲按不下撥通,無論如何都無法叫他開一個多小時的車來接我。那樣太自私了。

眼皮有千斤重,我不敢閉上,怕酒精中毒死去,又不想離開,怕拿不到小費。烈酒不過才下肚一刻鐘,我身上就冒起了冷汗。

猝不及防地,我的手機被人奪走。

“喔——原來是找到下家了!”

搶走我手機的男孩大呼小叫著,將它遞給周圍的朋友們,他們好奇地傳閱起來,對著手機屏保指指點點,笑嘻嘻地說:“還挺帥的呢。”

我的屏保是我為我哥在威尼斯拍下的照片。我咬緊後槽牙,扶著沙發靠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還給我……”

他們分裂成重疊的人影,嘲笑我時指向我鼻尖的手指頭複製成了三根。

“你的新金主知道你在外麵接活嗎?”

“真要是金主怎麼可能讓他在外麵陪喝?明顯也是一窮逼啊。”

“不會是你在倒貼吧,小白?”

“手機還我……”我踉踉蹌蹌撲上前,沒想到撲到的是幻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倒貼?還真有可能!”

“半斤八兩,什麼鍋配什麼蓋。”

“你到底圖他什麼呀,小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圖什麼——圖人家活好!”

“哈哈哈——”

有人揪住我的頭發,將我沙發上扯起來,“我給你錢,下次你帶他出來,讓我也試試唄?”

我眼皮都沒撐開就拿腦袋往他身上撞去,耳邊傳來一聲哀嚎,我抬起頭看到對方捂著肚子滾到了地上。

其餘人轉過頭來,怒目而視,四、五隻手緊接著朝我撲了過來,我一下就摔倒在地。他們來喝酒是假,想揍我是真。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來,我蜷縮起身體,死死捂住胸口。

有人踢到我的胃,踢得我張口“哇”一聲吐了出來,剛喝下去的酒被我吐出去大半。

嘔吐物濺到了他們的鞋上,攻擊停止了,他們嫌惡地退到一邊。

我躺倒在地上,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耳邊隱約傳來我是不是死了的討論聲。有人朝我靠近,試探性地踢了我一腳。

包廂的門打開了,送餐的服務生走了進來,我聽見他驚恐的尖叫,這之後緊跟著從對講機裡傳出來的滋滋的電流聲。

保安和老板很快就趕了過來。富二代們一見到黃渝就向他告我的狀,說我先出手打人,他們隻是在自衛,繼而話鋒一轉,麵色猙獰地找他討要起說法。

“我們來這裡玩,開了最貴的包廂,這就是你們的服務態度啊?”

我沒力氣爬起身,視線頂多夠到黃渝的小腿,我能想象到他慌裡慌張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的皮鞋調轉了方向,朝我靠近,來我麵前時停了下來。他蹲下身,神情複雜,拿手掌擦了擦我的額角,語氣焦急:“你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又惹事了?”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他們說是你先出手打人,是不是真的?”

他的額角滲出冷汗,手指也被血染紅了。我看著他,沒力氣答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你先回家休息吧……休息一段時間吧。”然後扭頭叫保安們過來,“還愣著乾什麼?快送去醫院!”

兩名保安一人提起我一隻手臂將我從地上提起來,拖著我出了包廂。從黃渝身邊經過時,他正在給客人們道歉,承諾為他們免單,希望他們能夠熄火。我望著他,可他沒有給我一個正眼。

為了不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保安們走的是CICI的後門,他們將我拖行了大約一百米後,將我扔在路邊。

“臭死了,早就聽老板說你有前科,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留你到現在!”

兩人嫌棄地擦著自己被弄臟的手,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躺在人行道邊,隱隱約約聞到了不屬於自己身上的臭味,斜過眼發現旁邊就是一個垃圾桶。

偶爾有行人從不遠處路過,我醉醺醺地癱倒在陰影裡,大多數人都沒有看到我,發現我的幾人則避之不及,腳步飛快。

我想就這樣睡去,眼皮閉合又掀起,可能還真睡著了幾次。身體先開始還會感到疼痛,後來就沒什麼感覺了,隻是覺著累,手臂很累,雙腳也沉,胸口像有巨石壓著,動不了。

思緒混沌,視線也朦朧。渡鴉扇動著黑色的翅膀,在垃圾桶邊沿落腳,黑溜溜的眼睛四處搜尋,然後在看到我時停住了,他俯視著我。

他的眼珠好單調,綠豆大小,沒有光澤,所以看不出情緒。

本能驅使我趕走他,身體卻使不上勁。我無力地望著他,心想也許我閉上眼他就會消失,剛要闔上眼皮,突然聽見他說:

“如果爸爸媽媽沒有結婚,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他的話一瞬間就將我刺穿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想要追問他指的到底是誰,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池岩沒有遇見媽媽,他和池易暄的人生會向上走嗎?

如果——

如果媽媽當初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如果我從未誕生,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這些想法纏在一塊,像打結的毛線團。我的頭很疼,胃也翻江倒海,頭一歪又吐了一灘出去。

眼淚、鼻涕混在一塊,我抬起頭搜尋渡鴉的身影,仿佛抓住他就可以揭曉謎底,可是垃圾桶上空空蕩蕩,他好像從未來過。

我四肢並用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韓曉昀的奶茶店走去。

路過一家銀行,小心翼翼地將錢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來,在ATM機上輸密碼時心跳如擂鼓。最怕有人來搶劫,誰來搶我,我就把他們的耳朵咬掉,眼睛嚼碎。

當我走到韓曉昀的奶茶店前,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朦朦朧朧如將醒的夢。我跌坐在店門前的台階上,背靠著卷簾門睡著了。

再睜眼時,天光大亮,韓曉昀蹲在我麵前,輕拍著我的臉,與我對視的瞬間張了下嘴,說不出話,他的目光從我的額頭滑到我的下巴,再到我蹭破的牛仔褲,最後才猶豫著開口,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扶住我,就要叫車送我去醫院。我按住他打電話的手,問他:“你們還招人嗎?”

他一愣:“什麼?”

“我沒有工作了。”我扯開一個笑臉,“拜托你,讓我留在這裡工作吧。”

第95章

陰雨連綿,看不出春天來了。我給韓曉昀添了不少麻煩,不僅求他給我一份工作,還請他讓我暫時借住他家。

“住我家?為什麼?”他從藥箱裡掏出幾片過期的酒精棉片遞給我,“怕你哥罵你?”

我說對,我怕我哥罵我。

韓曉昀雖然同意我住下,卻不讓我去奶茶店上班,說我鼻青臉腫會影響到他們的招牌。

“等你好點再說。”他從衣櫃裡搬出一套棉被,在地板上鋪開,“你住在我這裡,你哥不會發現嗎?”

“不會,我們平時見不到麵。”

“啊?為什麼?”

“我回家時一般都早晨六、七點,他五點就出門上班了。”

“那晚上呢?”

“他要加班,回來時我一般不是在去CICI的路上,就是已經在CICI了。”

韓曉昀打趣道:“你們這作息,室友都比你們親近啊。”

他的話刺痛了我。我們是戀人,卻沒有室友親近。

“你們為什麼要搬到那麼遠的小區?你哥不是很有錢嗎?”

我省去了媽媽生病的細節,隻是告訴他:為了省錢買房。

他表示理解:“買房是貴……”

又問我打算住到什麼時候。我說:“住到傷好就走。”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住得再久一些。我剛將昨天賺到的五萬塊轉給了池易暄,他會和自己的工資一起打回家。這個月糊弄過去了,下個月呢?奶茶店打工怎麼還得起銀行的貸款?我還沒想好下一步怎麼走。

我在韓曉昀家休息了三天,等到臉上沒那麼青腫了,韓曉昀拿出自己在CICI上班時留下來的粉底,幫我遮了遮淤青,才允許我去他那兒上工。

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店裡,偶爾有事不能來時,會提前和店員說好。

店員是位大學生,負責收銀、下單,我負責在後廚煮小料、裝奶茶。其實我額角還有一大塊淤青,遮瑕膏不太能蓋住,好在員工帽的帽簷一壓,不至於影響到韓曉昀的招牌。

我一般從早站到晚(早上十點營業,晚上十一點半關門)。韓曉昀白天看店,日落之前離開,這個時間點學生剛好下課,趕來店裡上班。

韓曉昀對員工很好,每天都會為我們點外賣。外賣送到時一般是六點多,隻不過我和學生往往忙到九點才算應付完高峰期。

我們將涼透的盒飯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後坐在店門口前的台階上吃飯。

“韓老板的盒飯比食堂要好吃多了。”學生感歎說。

“是吧?又有雞腿、又有青菜,還配一份例湯,哪兒能有這麼好的待遇?”

第一次聽韓曉昀被人稱呼為“老板”,我總覺得十分有意思。

“以前韓老板頂多隻會讓我把沒喝完的奶茶帶回家。”學生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紅燒雞腿啃起來,含糊不清地說,“這周突然開始包晚飯了,嘿嘿,我猜老板是賺大錢了。”

·

我在韓曉昀家住了半個月,與我哥也有半個月的時間沒見麵。我們照常用微信聯係,報備著自己的日常,儘力在交錯的時空裡相交。

我會趁他出門上班時偷偷溜回去,打掃一下家裡、買點蔬菜填滿冰箱,走之前在冰箱門上的白板上畫下兩名火柴人,再在火柴人之間畫下一個小愛心。

次日回家時,看到愛心被池易暄塗成了紅色。

學生最近忙著寫論文,沒有空過來,於是我一人收銀、煮奶茶,忙得不可開交,經常連軸轉到晚上十點多才有喝口水的機會。韓曉昀說我乾兩人份的活,給我開了兩人份的工資。

難得這天工作日,沒有那麼忙。我蹲在店門口,捧著韓曉昀給我點的盒飯,終於有時間看一眼手機。

池易暄在一個小時之前發來了消息:怎麼最近都見不著你的人?

我回:在上班。

他秒回了我:你不是周一都不上班嗎?

我咬著筷子,告訴我哥:最近人流量高,黃渝喊我去幫忙。

有客人在店門口停下:“我要一杯鴛鴦奶茶……”

我趕忙端著盒飯跑回收銀台後,發現外賣平台上顯示剛剛有人下單了25杯奶茶,不曉得是要團建還是怎麼。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飯,一放就是快兩個小時。等我終於將大包小包的奶茶遞到外賣員手裡後,我癱坐在收銀台後的椅子上,將鴨舌帽取下來蓋在臉上,閉上眼小息。

再過半小時就能下班了。我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夢裡都是我在做手搖檸檬茶,又聽見有人下單:

“要一杯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等等!這個聲音——

我一下就認出是他,心裡一跳,連忙扯下臉上的帽子,看到我哥的瞬間像是被高壓電線打了,立即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池易暄目光沉沉,站在收銀台對麵,他身上還穿著西裝,手裡提著電腦包,一言不發地看著呆立在收銀台後的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重複道:“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我戴回帽子,將帽簷壓得極低,在電腦上輸入他的訂單,手指打顫,點錯兩回。

“七塊五。”我咽了下口水,聲音細弱蚊聲。

池易暄拿出手機掃碼,我都沒來得及確認成功到賬,拿起一個空杯轉身就往後跑。

打上奶茶、蓋上蓋。我說了句:“奶茶好了。”將它放到取餐窗口,像拋下一隻燙手山芋。

池易暄不熟悉韓曉昀的奶茶店,看到取餐窗口在裡麵,朝店內走過來。

我則迅速朝反方向逃,逃到門口的收銀台後。手邊有一隻不鏽鋼花瓶,透過鏡麵樣的瓶身,我看到我哥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眼皮低垂著,看不出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然後他朝我看了過來。儘管我背對著他,仍然被他轉過頭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緊張地思索著,生怕自己哪裡露出馬腳。

……我好像知道了。

韓曉昀!你媽的。

池易暄拿著奶茶,快要走到店門口時停下了腳步,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在離收銀台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他幾乎是麵對著我坐下了。額角的淤青隱隱作痛,我下意識抬起手揉了揉,隻覺得如芒在背。

可惡,這會兒店裡半個客人的影子都沒有。他坐在我對麵,毫不掩飾直視我的目光;我站在收銀台後,假裝沒留意到他的關注。

以前偷溜去網吧,被他抓包時都沒現在這麼緊張。媽的。我貫徹鴕鳥精神,開始拖地、傾倒多餘的小料。

店裡隻能聽見我自己的腳步聲。我埋頭衝洗拖把,先拖收銀台後的區域,再拖用餐區,不過我略過了他所在的區域,用餐區拖了一半就推著拖把一路衝進後廚。

從後廚悄悄往外看去,發現我哥的身體朝我側了過來。啊!簡直要嚇掉我半條命!我腳腕一轉,本想出去擦拭吧台桌麵,被他一看又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回後廚清洗設備。

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沒法再往後拖了。我關掉照明燈,奶茶店內暗了下去,剛繞過收銀台走出去,池易暄便從咖啡椅裡起身,跟著我出了店麵。

我踮起腳尖將卷簾門拉下、上鎖,不用回頭都知道他站在我身後,但該見的躲不過,我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麵向他。

他的奶茶杯已經空了,但他仍拿在手裡,眼神很安靜,好像在等我先開口。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目光不自覺地跌落到腳尖。我看到我哥的鞋跟抬了起來,往前走,皮鞋的鞋尖在距我一步時停住。他的手朝我伸了過來,我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他的手腕便也在半空中停頓一下。

然後他的指尖繼續向前探,直至捏住我的帽簷,將它掀起來,他的手背貼上我的臉頰,將我的頭微微向另一邊推去。

我不明所以,跟隨著他的指示將頭偏過去。直到他用手指碰了碰我額角的淤青,我才回過神來。

操,是被他看到了嗎?不對,我明明用韓曉昀的粉底塗了三層!

……韓曉昀!你媽的怎麼什麼都往外說啊!

我立即從他手裡搶回帽子戴上,兩隻手捂在腦袋兩側將它壓緊,著急忙慌也無法掩藏局促:“你怎麼來了?”

霧蒙蒙的小雨在飄,隔壁店門的廣告燈牌五彩斑斕,落在他身上,給他的輪廓染上一層失真的光影。

“來接你回家。”

第96章

車輪駛過瀝青路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電台在廣播實時路況,池易暄手一按,將它關上了。

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燈麵向各個方向,一長串懸浮於半空,像長有無數隻眼睛的異獸。麵向我的眼睛變紅了,像是要發怒,奧迪受驚開始減速,最終在白線前停下。斜前方指示行人的燈變成了綠。

我扯了下勒在胸口的安全帶,瞟了眼駕駛座。池易暄的右手搭在方向盤上,左手解開黑風衣前的紐扣。

一顆、兩顆,露出內裡的西裝;三顆、四顆,看得到襯衫上的條紋。剛好解到最後一顆時,怪物允許我們通行,池易暄握上方向盤,交通燈被甩到我們身後。

回家的路程本來就長,我哥又不說話。我在手機導航裡悄悄輸入住址。現在不堵車,依然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家。

不說就不說吧。我雙手抱臂,將頭歪向車窗的方向,想要睡一會兒。過去兩周我都睡韓曉昀的地板,現在看來我哥的沙發還算舒服。

我感覺自己簡直像個逃犯,在逃期間惶惶不安,生怕哪個謊言圓得不夠完美,被我哥發現破綻。現在心中不安敲打著的鼓點反而停下了。

原來我一點沒長大,總覺得有我哥兜底,天要塌之前如果他及時出現,就不是世界末日。

快要睡著時,車停下了,我被關門聲震醒,睜開眼便看見懸掛在黑色樓體上的巨大Logo:CICI。

池易暄正朝入口走去。

我急忙拉開車門,追上前:“哥!”

他回過頭來,不知怎的我無法對上他的眼神,頭與目光一齊向下墜。

“不是黃老板的錯。”我從喉嚨眼裡擠出一句。

他像沒聽見似的,轉身又要朝CICI走。我三步並作兩步,攔在他身前,“哥,算了。”

池易暄說話了:

“為什麼算了?”

“……是我先打的人。”

我局促地撓著脖子,手心滲汗。我很怕他即將問出的一連串問題:為什麼打人?去醫院了嗎?有沒有報警?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隔著CICI的玻璃門,能夠看見奢華的水晶吊燈與曖昧的打燈,這些紛亂的光影映在眼裡會讓人看起來心不在焉,但是池易暄沒有去看那些眼花繚亂的霓虹燈,他的眼神很暗、很安靜。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擔心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很怕他衝進去,找到黃渝直接給他一個過肩摔,或者不留痕跡一舉端掉CICI。我不想他為我報仇。

我用腳碾著碎石子,一聲不吭。陸續有客人從我們身邊繞過。池易暄將垂在身側的手揣進了風衣口袋,看著那些人勾肩搭背地走到了玻璃門之後。

他的眼皮低垂下去,我聽見一道沉重的鼻息。

“回家吧。”

我立即點頭,跟在他身後走到路邊停著的奧迪車旁,拉開副駕的門坐下。

“安全帶。”

我趕緊低頭將它係上。

引擎發動了,車輪卻紋絲不動。池易暄將手搭上方向盤,目光穿透麵前的擋風玻璃,投得很遠。

“你告訴韓曉昀,不告訴我,是因為你更信任他嗎?”

我愣了愣,“不是。”

“那是為什麼?”

“……不是什麼大事,所以沒想和你說。”

“如果以後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瞞著你,借住在朋友家……”

“不行!”我立即大叫。

他轉過頭來。

我閉上嘴,低頭摸著手指的骨節。

“白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停頓一下,“我知道你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可是遇到這種事,我希望你可以第一個來找我。”

他的眉心微微皺起,又很快展平,好像吃了顆子彈,瞬間吃痛,卻又得輕傷不下火線地爬起身,好體麵地迎接生活的下一次痛擊。

情緒展露不過半秒,我卻看出他很受傷。

“你不能第一個來找我嗎?”

我心裡一跳,酸水直往外冒。我當然想要第一個去找他,以前我在學校受了欺負,我都去找他,鼻青臉腫地往他們班門口一站,他的同學們齊齊轉過頭來,看到是我後又齊刷刷地看向他。

我在學校走廊裡扯著他的袖管,慫恿他去幫我報仇,現在卻乾不出來了。我迫切想要長大,成熟的模版是他,所以我問自己:

如果是他,他會怎麼做?他會第一時間來找我嗎?

他不會。

他不會告訴我,他會躲起來,傷好才出現。那麼我也應該這樣做,我應該學習像他一樣解決麻煩、處理問題,站到他麵前時讓人挑不出瑕疵,就算是長大了。

“你是怕我報警,還是怕我找黃渝的麻煩?你是怕我小題大做嗎?”他問我,“你是怕我罵你嗎?”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