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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63589 字 1個月前

第81章

為了贖罪,我準備給池易暄做頓香噴噴的大餐。我問dy我哥今天會不會加班,她說前幾天池易暄忙得晚了些,今天應該能夠準點下班。很好,非常好。我拉開冰箱門,搜索著今晚要用的食材,思路突然被一道微信提示音打斷。

依然是dy,她問我:偷偷打聽一下,池易暄有女友了嗎?

我差點心臟病發,扶著沙發扶手堪堪坐下,問她為什麼這麼說。

她發來一個“噓”的表情包,說池易暄的女朋友今天中午給他點外賣了。

我心裡一跳,問她你是怎麼看到的。差點以為她偷了我哥的外賣,直到她說外賣員將外賣留在了前台,前台看到了他女朋友留下來的曖昧字條。

半天之內,池易暄有女友這件事就在公司傳開了,dy說現在同事們都猜測他之前請假兩周說不定就是陪小女友出去旅遊了。

我想差不多是這樣吧。

“是出國去玩了吧?易暄非說他的頭像是P的,他是跟女友出國旅遊了吧?”dy在語音消息裡鬼鬼祟祟地問。

我裝傻說不知道啊,一句“可能吧”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得知池易暄的神秘女友不是彆人,我鬆了一口氣,心中一陣竊喜。希望這件事傳得再廣一些,趕走亂七八糟的臭蟲。

哼著小曲,接通客廳的黑膠機,又好心地給我哥的鶴望蘭澆了點水,擦了擦葉子上的灰。我重新站到了冰箱前,準備給他來道鬆鼠魚和油燜大蝦,吃不完的明天給他打包到公司去。外賣哪有我做得健康?

一忙就是兩、三個小時,抽油煙機工作時像個小型拖拉機,我聽不見黑膠機,隻好拿了個音響到廚房聽點流行樂。關上玻璃推拉門後,我手握鍋鏟揮灑著汗水,一邊掂鍋一邊開個人演唱會,池易暄下班回家我都沒聽見。

當玻璃門被人猛然拉開時,我差點以為家裡進了搶劫犯,舉起鍋鏟就要將對方爆頭,沒想到是他。

“飯馬上就好。”我將鍋鏟在鍋邊緣敲了敲,敲掉了粘在上麵的菜葉。

池易暄朝我走來,腳步比平時更加用力,像要將地磚踏穿,眼裡冒火好似生出兩道妖嬈火舌。

他快步走到我麵前,提高電腦包“啪”一下往我背上猛擊。

“哎喲!”揍得我一蹦三尺高,關掉了灶台上的火。

我哥今天的眼神似乎比昨天還要狠毒,頭頂聚攏起陰沉烏雲,乍現的閃電勾勒出他暴怒的眉眼。

“你有病啊!”他氣勢洶洶,“現在全公司都在傳我有女友!”

哦,原來是這件事。

“你確實不是單身,說的也算是事實吧?”我揉了揉後背。

沒想到他更生氣了,瞳孔微微收緊,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又將電腦包朝我甩過來。

這回被我接住了,我一手托住包,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強迫他鬆開,接過來擱到一邊,“電腦摔壞了不好。”

他狠瞪我一眼,轉身甩上了臥房的門。

怎麼又生氣了!這事能怪我嗎?明明是他們公司的保密性不夠,他應該去揍前台而不是我。

但我哥確實比常人暴躁,尤其是在我麵前,讓我看到這一麵是我的特權,我也該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我解下圍裙,將飯菜盛出來端到餐桌上,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前。

好在他沒鎖門。推開房門,恰巧看見他在換衣服,睡衣剛從頭上套下。聽見我推門的聲響他動作停頓一下,下半身沒動,上半身朝我的方向轉過來,腰身更顯得細窄。

“出去。”他冷聲說。

我哥讓我出去時可不能真的出去。看到我闊步朝他走去,他迅速拉下睡衣,似乎擔心我要為非作歹,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再怎麼欲望旺盛也不可能在鬨彆扭時搞他。

哄他就得胡攪蠻纏,我將他撲倒在床上,他手腳並用地推我,可惜沒推開。

“你原諒我吧。”我四肢並用纏住他。

“鬆手。”

“我不,除非你親我一口。”

他冷笑一聲,一個屈膝頂到了我的鳥,一下就讓我青筋直跳,捂著襠滾到了床的另一邊。

“你怎麼這麼狠心……”我哆嗦著牙關,“就不怕以後享受不到了?”

“……”

池易暄沒理我往外麵走,我生怕他想不開要離家出走,輕傷不下火線地爬起來把他抓住。

“彆走,哥,你看看,你看這是什麼?”我將手背伸到他麵前,給他展示上麵的兩個大水泡。

池易暄的目光落到我手上,鼻息停頓一下,“怎麼搞的?”聲調依然硬邦邦。

“做飯弄的,忙了一下午。”

見他態度有了鬆動,我趁熱打鐵,“飯都盛好了,我一個人吃好可憐啊,你不會忍心看我一個人吃飯吧?”

就這麼把他哄到了餐桌前。給他夾菜、盛湯,笑眯眯地端到他麵前。我喜歡看他吃我做的飯,吃到喜歡的菜式時他會稍稍提一下眉毛,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池易暄的氣還沒消,我卻留意到他兩次挑了眉,臉上雖沒笑意,眉心處的小小漩渦卻被熨平了。

吃飽喝足,我自覺去洗碗,站在水池前滿頭大汗地搓著電飯鍋內膽。池易暄洗完澡出來我還沒有乾完家務,他穿著浴袍走到客廳的書櫃前拿了本書,拿過一隻靠枕墊在腰後,在沙發上躺下,一隻腿自然伸長,腳背調皮地繃起又放鬆,應該是在舒展穿了一天皮鞋的肌肉;另一隻腿則屈起九十度,踩在柔軟的沙發墊上。

我將乳膠手套取下,洗淨雙手後鬼鬼祟祟地走進客廳,見他沒趕我走,在沙發上坐下,抱起他的小腿放到自己的膝蓋上。

他從書本封麵上沿露出兩隻眼睛,頭頂的閱讀燈在他的五官上攏下陰雲。

“乾什麼?”

“給你揉揉。”

我擼起袖管,幫他揉起小腿肌肉,他想要抽回,被我握住腳踝又拉回來。

“力度可以嗎?”我笑臉相迎,池易暄審視的目光如鐳射光線,盯了我幾眼後又重新將書拿到眼前。

剛從熱氣蒸騰的浴室裡出來,他的體溫比平時要高,如一顆熟透的番茄。我屈起指關節幫他按壓著腳底板,然後抱起他的雙腿稍稍挪一下屁股,坐到離他更近的位置上。

“彆生我氣了,好嗎?我是想為了你多賺點錢……”

我轉向他,一隻手掌撐在他臀側,剛要往前傾去,卻被他抬起左腿一腳踩在了肩膀上。

“誰要你的錢?”

他將我推離,用力時鼓起小腿肌。我扭頭在他光潔的腳背上吻了一下,“是他主動貼上來的……”

他將書朝下搭在胸口上,睥睨著看我,“我下周要出差了,你和誰出去玩兒都可以。”

“那你把我帶上吧?我呆在酒店裡,嗯?把我帶上吧,好哥哥,求你了,我保證乖乖的。”

“……”他好無語,左腿猛然發力,我一下重心不穩,向後倒回沙發裡。

我反手撐在坐墊上想起身,他將書拍回茶幾上,一掌將我按了回去。好了,寶貝,我不亂動了。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

……

·

第82章

清晨自然光線將我喚醒,從半掩的窗簾間擠進來一束。昨夜真是從腳指頭爽到了天靈蓋,池易暄還在熟睡,大半張帥臉藏在被褥下,頭發絲殘留著洗發水的餘香。

他把我的手臂當成枕頭,這會兒我總覺得它麻了。我睡在我們兩個人枕頭中間的位置,之前他老說我擠到他的地盤,就差要在中間畫上三八線。我說我是因為想和你貼貼才會往你那兒靠,你得好好珍惜才對。總而言之,我屢教不改,後來他也就懶得說我,每天早上被我逼到床鋪邊,手臂緊貼在身體兩側好像木乃伊。

我用我已經感知不到的半邊手臂摟著他,趁著一天之中難得的寧靜,心滿意足地欣賞著我哥的睡顏。

總覺得他又帥了,鼻梁英挺勾畫出優美曲線,還有那雙勾人的眼睛,昨夜接吻時我撫摸他的眼皮,輕顫的睫毛在我指尖打轉,好像在與我撓癢癢。我愛你,才三個字要怎麼表明愛意,語言是膚淺的東西。

我越看越高興,窸窸窣窣往他肩窩裡鑽,把他弄醒了。池易暄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是我後又閉上了。

我知道我哥不生氣了(儘管昨夜爽完後挨了他一巴掌),他知道我不會愛上彆人,但吃醋是人之常情,他愛我才會吃醋。我仔細想了想,如果我與他角色調換,那麼現在小少爺可能正在醫院裡接骨。

“哥,我愛你。”像在說悄悄話,“你知不知道?”

池易暄閉著眼麵無表情,我以為他沒聽見,又鬼鬼祟祟地貼到他耳邊吹氣。

他的五官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像憋不住似的,眼角的笑紋跑了出來,“彆鬨,我要再睡會。”

“哥,你愛我嗎?”

“愛。”

“有多愛?”

他閉上眼,嘴唇輕輕顫動一下。

“很愛。”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小少爺的訂單我這輩子隻能接這一次,得知我不會再幫他遛狗、開車以後,小少爺拿明年的生日派對威脅我,我說明年我就搬家了,不再住在這裡,把他氣得直打顫,當著我的麵把我拉黑了。

好在這一單足以讓黃渝樂開了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之前,我還特意選了兩條新培育的金魚帶去他的辦公室。他神采飛揚地站在水缸前換水,和我說照這個趨勢,明年說不定可以開個分店,還開玩笑說要拉我做合夥人。

賺到了錢,就可以短暫地鬆一鬆弦,於是乎我收拾好行李,跟著我哥出差去了!

我的行李箱照例被他征用。池易暄往他自己的箱子裡塞了兩套正裝、三條領帶、四件襯衫——他們周一到周四天天開會,所以帶四件襯衫。他的休閒裝則全部塞進了我的箱子裡。

公司放他們周五自由活動,他幾個同事約好一起在當地遊玩,問到池易暄的想法時,他婉拒了,說自己打算見一見當地的親戚,實際上和我訂好了博物館與公園的門票。

出發的這一天,我們一同打車出門,領了登機牌以後就一前一後地朝登機口走去。此次與他同行的同事共有十餘名,很快他們就在機場遇見,相約去附近的麥當勞簡單吃個午飯。

我尾隨他們,在麥當勞對麵的中餐廳坐下,隔著落地玻璃窗,我舀著炒飯、池易暄吃著漢堡,我們像交換情報的特工,他在閒聊間隙不動聲色地和我暗送秋波。

我收到信號,立即朝他送去飛吻,“啵啵啵”三個,往手心吹上三次,將魔力愛心接連送往他的方向。

他立即轉移目光、用力抿起嘴唇,將漢堡送到唇前以起到一個遮擋作用,憋笑憋得痛苦。

登機時池易暄和同事們坐在一塊,我在他們後兩排的位置坐下,眼罩一蓋上就開始睡覺。

落地後分彆打車前往酒店。池易暄辦理入住時,我就在大廳的沙發上坐著,遠遠地看著他和同事們進了電梯,約莫又等了五分鐘,終於收到了他發來的房間號。

我立即拉過行李箱,迫不及待地進了電梯。在酒店走廊裡尋找他的房間時,還不忘時刻關注四周的動靜,生怕被他的同事們撞見。

門推開,我們接吻。我反手關上門,將他放倒在床上。

“那個係黃領帶的是誰?你怎麼跟他說那麼多話?”我吻著他石子兒一樣滾的喉結,雙手握住他的細腰,想象著自己前幾天怎樣用力地掐住他。

“做項目的同事。”池易暄呼吸不暢,將頭轉向另一麵喘息起來。

“是不是喜歡你?”我掰過他的下巴,撬開他的牙關。

池易暄斷斷續續地說:“人家都有老婆孩子了。”接著使出一陽指用力點了點我的額頭,似乎想把我的歪腦筋頂正。

我撐在他耳側,看著他散落在床上,領口扣子撚開兩顆,鎖骨起伏著,一幅任君采擷的模樣。

他現在愈發會勾引人了,在家裡煎雞蛋時赤裸上半身,就穿一條圍裙,不是勾引我是什麼?洗完澡翹著腿在沙發上看書,浴袍都掀開,露出雪白的大腿,不是勾引我是什麼?最可惡的是他每次都神色不動,好像就隻有我的內心在瘙癢。我像條流口水的狗。

剝開襯衣,露出半塊香肩,昨天啃的印子還沒消,我剛要張嘴品嘗,房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易暄!我們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啦!”

下一秒我就被他關進了衣櫃裡,隔著兩道櫃門之間的縫隙向外看過去,池易暄著急忙慌地朝門口走去,還不忘拖過我的行李箱,一眨眼就將它藏到了房門後。

同事們問他怎麼房間裡這麼暗,還給他指了指開關的位置,他道謝後局促地抓了抓喉結,手下意識撫在領口上不挪開,怕被他們看到新鮮的吻痕。

這會我們還真像兩個偷情的罪人。我看著他彎腰穿上運動鞋,離開之前將左手背到身後,五指伸直晃了晃,衝我“拜拜”。

·

池易暄的行程很滿,不需要去客戶公司的時候就和同事們在酒店會議室工作。我答應他不亂跑,把遊戲機和電視一連,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和韓曉昀遠程聯機,打遊戲打到昏天暗地。

第一天呆下來我就閒不住了,夜裡趁他洗澡時把他的行程表照下來,看了看他平時都在幾樓工作。

第二天我就跑到了他們的會議室前,隔著玻璃牆看到他正在裡麵介紹工作項目。

LED燈照在他的漆麵牛皮鞋上,鋥光鋥亮;被他用薄薄發油打理過的頭發向後梳去,服服帖帖。他很少去看身後的PPT,僅在切換到下一張時將頭微微偏向大屏幕,輕掃一眼,半秒鐘不到似乎就足以他從記憶中抓取所有的數據支持。

我將耳朵貼到兩扇玻璃門之間的縫隙,對著他背後的PPT一一檢查,他媽的精確到兩位數的地方他也能記住。

我哥怎麼他媽這麼牛逼!我津津有味地蹲在會議室前,跟著客戶們一起若有所思地搖頭晃腦。

接下來是Q&A環節。池易暄站在長長的會議桌儘頭,露出他那男模一般標誌的微笑,胸有成竹的目光逐一掃過房間內的所有人,然後他看到了我,蹲坐在巨大的玻璃門後,在他看過來的時候衝他豎起了兩根大拇指。

客戶們正背對著我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池易暄麵上保持著和善的笑,嘴角卻像是釘在那兒了,眼睛微微瞪圓,意思是“趕緊走”。我點頭表示馬上就滾,走之前兩隻手並在一塊給他比了個心。

池易暄每天五點多起床臭美打扮,六點半去和同事們吃早餐,八點正式開始工作,下班了還得社交、陪同行的領導吃飯,回酒店以後再跟同事們加班加點兩小時。

我見到他時往往都快淩晨一點了。他每天都會給我薅點吃的回來,有時候是酒店的甜點,有時候是餐廳吃剩下的烤肉,今天他還貼心地裝了幾片生菜和辣蘿卜一起打包給我。

我說你怎麼跟媽媽一樣,喜歡從外麵給我帶剩飯回來。他說:“怕你餓著。”

我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今天叫了三頓外賣,樣樣不重複。

“吃嗎?”他將小蛋糕從黑色皮包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像頭從野外覓食回來的獅子。

社交重量將他壓得傷痕累累,他卻怕我餓著、怕我受委屈。

我接過蛋糕,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讓他躺上床來和我一塊看電視。

他是真的累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靠到我身邊,西裝有點打褶,兩隻腿交疊著搭在被套上。脫去了硬挺的皮鞋,黑色西褲下偷偷穿著我們在多洛米蒂買的情侶襪子。

我們依偎在沒開燈的酒店房間裡,電視機裡的聒噪對白填滿了寂寞。他不喜歡甜食,嘗了兩口就沒再吃,握著叉子沒一會兒就依著床頭睡著了,睡得很熟,叉子上的一小塊蛋糕搖搖欲墜,最終落在了床單上。

第83章

夏天的尾巴是秋老虎。兒時對夏天的記憶總是稍顯模糊:停停走走的蜻蜓、晾衣繩下被風鼓起的花床單,它們被時間衝刷得褪了色,但我會將我的二十四歲纏上防水防塵的透明膠帶。

事業逼池易暄終於開始使用自己的年假,我們往往選擇周五離開,一等他下班我們就逃跑。

我開車去接他,後備箱放著他的行李箱,載上他以後開去機場,或是直接啟程,自駕遊去不同的城市。

公路旅行時我們輪流當司機,在路途聽搖滾樂。夜晚的街頭小吃攤讓我十分嘴饞,可惜鬨市區找不到停車的位置,池易暄降低車速,將頭從車窗探出去,忽然瞥見人行道邊有一大塊空位,油門一踩就將車屁股塞進去。

“我們速戰速決。”他摸出錢包,“這裡能停十五分鐘。”

“等等……”我看了眼路邊的標牌,“這裡是拖車區啊,哪裡寫了能停十五分鐘?”

“最近的拖車公司過來要十五分鐘。”

“……”

我們心驚膽戰地去小吃攤買燒烤和啤酒——可能隻有我在心驚膽戰,池易暄付完錢後,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地點煙,隻有我不斷回過頭去瞄他的車。

“白小意,你膽子好小啊。”吞雲吐霧間,他還不忘笑話我。

“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遵紀守法好公民。”

結果城管一來,小攤販們火速騎上三輪車,如鳥獸散,我哥還以為交警出現,彈掉煙頭就拉著我往回跑,沒等我係好安全帶就火急火燎地發動引擎。

每次都如驚弓之鳥,每次他都說以後會小心,結果下回依然我行我素,始終貫徹“瞎雞巴停”的危險作風。

這是我們之間的遊戲,叫作:你覺得我的車還在嗎?

在的話是我們賺到,不在的話就是我哥掏錢包。

這一年我和池易暄去了好多地方,我們在陌生城市的地下坐地鐵,車廂在晃動,人潮很擁擠,隧道的巨屏廣告牌從眼前一閃而過,我將一隻手臂撐在車門上,圈住他。

他雙手抱臂,偶爾抬眼看向頭頂的站名,發覺我一直看他,迎上我的目光,眼角含笑,“乾什麼?”

我指了指他的耳朵。

他便將一隻耳機取下來,分給我。

我喜歡和他旅遊,這會讓我覺得我們是兩隻自由的浮萍,沒有身份,姓甚名誰都不重要。我可以短暫地忘記“家”的概念。

池易暄請假和我出門,工作也沒落下,想想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他上飛機後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打開電腦,開車時要是接到老板的緊急電話,會立即和我調位座位,讓我當司機,自己在副駕改方案。

我向他學習,平時把工作放在心上,保持著逢年過節向客戶們送小禮物的習慣。因為績效出色,黃渝又給我漲了薪。閒暇時我們靠在CICI二樓的扶欄前俯視著奢華的舞池大廳,我與他碰一碰啤酒瓶,他問我對明年開分店有什麼想法,我隨口說你可以開個不那麼昂貴的小夜店,開到大學城附近,主打一個下沉市場。他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好似當真在思索這個提議,過了一會兒問我:“那你來當我的合夥人吧?”

我婉拒了,說自己沒有錢投資。

“嘿!你嫌棄我給你的提成不夠高是不是?”

我不想他誤會,“不是,我隻是在存錢。”

“存錢?”他恍然大悟,“哦,你還沒房沒車吧?可以理解,我認識一些靠譜的房產中介,等你的錢存得差不多了,我讓他們帶你去看房。”說著十分豪爽地拍了下扶手欄杆,“房子的問題解決了!現在咱們來談生意……”

“我是真的沒什麼錢,你們開夜店的動輒幾百上千萬,你缺我這一點啊?”

“我是不缺你那點錢。”他朝我的方向靠了靠,側過身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白意,我想雇你來管理我的分店。”

“我?”

他將右手食指點在左手掌心上,好像在打數學草稿,“你算過我的店麵收益,知道我們一個月大概能賺多少,對吧?”

我點頭,上次和他協商漲薪時我就當著他的麵算過數。

“分店剛開始可能賺不到這麼多,但要能有你管理,趕超總店指日可待!……”

“我得回家了。”

“等會兒!等我說完了再走,我跟你說……”

我打斷他,“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他停下滔滔不絕的嘴,愣在那兒,嘴張成O型:“去哪啊?”

“回爸爸媽媽家了,我家住南方,我要回南方了。”

“為什麼?”

我一下答不上來。

“你回去打算做什麼啊?”他又問我。

我將啤酒瓶的瓶底在扶欄上輕輕碰了碰,“找個銷售的工作吧。”

“銷售?賣什麼?賣車、賣房、還是賣保險?”黃渝有些著急,“不是,為什麼啊?你在這裡過得不開心嗎?”

“過得挺開心的。”

“那是為什麼?”

他瞪圓了眼看我,似乎很想要知道答案,見我半晌不出聲,最終沒再追問,隻是神情憂鬱地長歎一口氣,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點燃。

“再考慮考慮,好麼?”他喃喃著,從唇間吐出一道煙霧,“再想想。”

我抿了下嘴唇,目光一一掃過舞池大廳剛升級過的專業音響和燈光。今年CICI的業績很好,現在是全市前三的大夜店。黃渝願意讓我去管理分店,是看得起我。

他願意給我開高工資,之前什麼獅子大開口的條件居然也都答應。真要是管理他的店,可就是正兒八經的經理了吧?到時候我還會有屬於自己的團隊和員工……

我將那點苗頭一把掐滅,告訴自己:我不會喜歡,也做不好的。

黃渝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摁滅快燒完的煙頭,“哦,差點忘了。”

他轉身朝樓梯口走去,揮揮手讓我跟上。我跟在他身後走進辦公室,看見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明信片。

“不知道是誰寄的,上麵寫著你是收信人,還是從國外寄過來的呢!”

我接過來,呼吸都止住。

黃渝抱著臂站在我身邊,“你朋友寄的?上麵寫的什麼啊?”

從意大利寄出的風景明信片橫跨大洋,曆時數月之久,才來到我手中。

明信片上沒有落款,可我卻認出了池易暄的字跡,旅行時我們從未有過分離的片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找到機會,用酒紅色的墨水寫下“Ti amo”。

我不懂意大利語,但是各個語言裡最經典的單詞我大致會認得,就像英文的Hi;法語的Bonjour(你好);西語的Si(是);還有意大利語的Ti amo,是我愛你。他在與十八歲的我對仗,以羅馬的藍天、白鴿,對廈門的郵筒、海風。

“跟我講講啊?”黃渝歪過腦袋,捏住明信片一角,想將它往自己的方向正一正。

我趕緊將明信片奪回來,用掌心蓋住它,壓在胸口上不給他看,急匆匆地朝外麵走去。

“不說就不說唄,我又不跟你搶!”他不滿地嘟囔著,又在我身後高聲叫我,“白意——再考慮考慮開分店的事情行不行啊?”

我舉高手臂晃了晃,衝他“拜拜”,腳步越走越快,到最後跑了起來。

·

月亮長毛,影影綽綽。人行道邊的積水倒映出朦朧的月色,不夠明朗。今天在外麵多耽誤了點時間,所以比平時更晚回到家中。池易暄回來得比我早,正在廚房裡烤披薩(超市裡買的冷凍半成品)。

“回來了?”他一連看了我好幾眼,“中彩票了?這麼高興?”

我不動聲色地來到他麵前,擋住他的去路,雙手抓住短袖衣擺,將它掀起來脫下,扔到腳邊。

他掀掀眼皮,“喂,吃完晚飯再說……”手上戴著大大的隔熱手套,將烤盤放進烤爐。

“哥。”我叫了他一聲。他關上烤箱,說了句“乾嘛?”,偏過頭來瞥我一眼,剛要挪開視線,卻又立即回過頭,瞪圓了眼。

我同他一起望向自己的胸口。

他摘下手套走到我麵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寄到了?”半天後他才開口,眼裡錯愕居多。

“對。”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他無奈地笑開,“都多大的人了?”眼裡藏著無奈,指尖輕輕點在我泛紅的皮膚上,從Ti到amo,都是他。

我訕笑兩聲。這會倒真覺得自己像個十八歲的冒失小子,著急忙慌地將初戀寫給我的情書紋到身上,迫不及待就要向全世界炫耀我偷得的幸福。

池易暄撫摸著我胸口的刺青,問我:“以後有人問起來怎麼辦?”

前一秒還噙笑的嘴角下一秒就抿成了一條直線,他憂鬱地垂下眉梢,撫在我胸口的手也收了回去。

我捉住他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不會有人問的。”

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此生的摯愛。

·

儘管池易暄從未開口抱怨過,但我知道他不滿我為了賺錢給潛在客戶們跑腿,用他的話來說他們占完我的便宜就再也不聯係。可能他心底會想,我有這些時間不如多約會幾次、多擁抱、接吻幾次,可能他以為約會在我眼裡沒有賺錢重要。

我對不起他。我想要儘自己所能地多賺一些錢,今年除了意大利之行花了些錢,剩餘的都被我單獨存到一張銀行卡裡,應該能夠供他交幾個月的房租——他的工作壓力大,萬一哪天乾得不高興了,將辭職信甩到老板臉上,希望這些錢能夠幫他渡過難關。

秋風一夜之間刮過城市上空,卷曲凋零的楓葉似乎昭示著尾聲。我們每周的約會項目變成了教他做飯,他喜歡吃三文魚,我就讓他從網上買來切好的三文魚,空氣炸鍋一炸,擠一點蛋黃醬、灑一點海鹽就能吃。希望以後他能夠少吃點外賣,要是生病了也知道怎樣做幾道簡單的家常菜。

總共教了他7、8道,他學得認真,聽我的指揮,戴著圍裙,手拿鍋鏟,像個極其聽話的小兵,還不忘拿手機記錄下種種細節。

今晚他為我做了道牛肉麵。他站在廚房裡仔細擺盤,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以上,在熱氣騰騰的麵條上擱下兩塊從菜市場買來的牛腩肉,端到了我麵前。

“你這是要出師啦?”我挑起兩根送進嘴裡,燙得直呼氣,驚歎著,“好吃!”

“慢點吃。”他解下圍裙,在我身邊坐下,“是你教得好。”笑起來時露出一點門牙,“不知道沒有你該怎麼辦才好。”

我說哥,沒有我你也能過得很好。

他微微笑著,一雙細筷子挑著綠色蔥花,遲遲沒有開動。

“你買了回家的機票了?”

“買了。”

一碗牛肉麵由沉默的半個小時所消耗,28寸的大行李箱攤開在地板上,好像被人劈成了兩半,散落的衣物像是從裡麵掉出來的內臟。

窗外小雨淅瀝,房間變成真空,我們答應過彼此不要將傷心。如果無法流淚,就隻能欲言又止。

儘管我早已在心中排練過無數次:每天早晨他去上班,我們在家門口分彆的時候;他去外地出差,我開車送他去機場的時候,每一次我都和他大聲說再見:

再見,池易暄!再見,哥!再見,我的寶貝!早點休息,再早一點回家!

我的再見說得太用力,也許他第一次就聽出了端倪。

我們的愛無條件,但有時限。

我的生日到了。

第84章

天空是慘白的灰,大雪像破碎的雲。一年之中的最後一天,池易暄也要上班,我很早就想好了要帶什麼東西回家,行李收拾不到半天就全部完成。

辭舊迎新,剩餘時間幫他做了大掃除,我扔掉了衛生間裡自己的牙刷,卻偷走了那支他用過的舊剃須刀。

過去一年我們總共拍下了5872張照片和485段視頻,厚厚幾本相冊像磚,裡麵裝滿了他,我自己卻寥寥無幾。

相冊與相機占據了行李箱一半的空間,我不得不將一部分衣服打包裝進紙箱,池易暄會幫我寄回爸媽家。

冷峭的冬天,灰蒙蒙的天讓人難以分辨清晨與黃昏。陽台地磚上鋪了一層新落的積雪,穿著拖鞋踩上去,輕輕一腳便將雪踩實,留下一隻深色的腳印。

怎麼一天的時間竟能走得如此之慢,我想是因為他不在我身邊。

那麼時間對他來說又是快、是慢?

白雪陸續落到黑色的扶欄上,扶欄變成了一半黑、一半白,上半部分是白,下半部分是黑。

陽台角落的陶瓷煙灰缸裡躺著四隻歪倒的煙屁股,我撿起來將煙蒂倒進垃圾桶,拿到水龍頭下衝洗乾淨,歸回原位。

吹了沒一會兒的風就打了兩個噴嚏,我轉身就要回屋,臨走前又折返回扶欄前,順走了我哥剩下半包沒抽完的煙。

·

雪一直下,沒想到今夜還未過去,一切就被漆成了白。

我在沒開燈的客廳裡獨自打遊戲,打到晚上七點多池易暄才回家,我聽見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扔下手柄跑到玄關為他把門打開。

他們公司的電梯能將員工直接送到地下車庫,下班以後直接開車回家,身上不會有雪,我卻看到他的皮鞋鞋底結了灰色的雪塊,肩膀上沾著零星幾點水珠,是雪化了。

他看到是我時愣了下,圍巾攏住的臉紅撲撲像蘋果,“你怎麼知道是我?”他換上拖鞋,再將外套和圍巾掛到衣帽架上,“等很久了嗎?”

我本來想要說沒有,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對啊,等了你一天。”

“是嗎?”他笑了起來,語氣有點調皮,“那我補償你吧?”

“怎麼補償?”

他將手裡拎著的幾個塑料袋遞給我,我接過後拿到廚房,打開發現有雞蛋、麵粉、淡奶油等食材。

我問他這是要做什麼。他說:做蛋糕。

“蛋糕?”

“對啊,今年我來給你做個生日蛋糕,怎麼樣?”他將襯衫袖口挽到手肘,信心滿滿地從廚房裡拿出鍋碗瓢盆。

我想要去幫忙,沒多久他就把我趕出廚房,說這麼簡單的事情他自己能夠完成。他最近才剛熟悉幾道家常菜,烘焙對他來說還是高難度的技能。我隻好乾坐在廚房外,看著他將所有材料擺到麵前。他每隔兩分鐘都要看一眼手機上的教程,小拇指往上麵點一點,好讓屏幕持續保持亮起,極其具有耐心地打發著蛋白、蛋黃,隻為了烤出一個完美的蛋糕胚。

當他連續第三次從烤箱裡拿出黑蛋糕時,他終於放棄。所以說人不能太貪心,還沒學會走路就要奔跑。他憤憤扔下隔熱手套,咬牙切齒的模樣仿佛要往烤箱上踢出一個大洞,披上外套就要出門。

我趕忙問他要去哪兒,他說:買蛋糕。

現在都快晚上十點了,哪裡還能買到生日蛋糕?然而這句話我不能說出口,我哥已經上了頭,說什麼都沒用。還不如說:我和你一起去。

我們一同乘電梯到車庫,剛走出轎廂就感到寒氣逼人。我戴上羽絨服帽子,將拉鏈拉到頭,池易暄腳步匆匆走在我前麵,趕時間似的,急著發動汽車。

他沒戴手套,坐進駕駛座以後先往手心裡哈氣,然後搜索起附近的蛋糕店。

離我們最近的幾家蛋糕店早已關門,現在隻有便利超市還開著。我幫他把車內的空調溫度升高、再打開方向盤加熱,他邊看地圖邊向我保證一定能買到好吃的蛋糕,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卻急躁地敲擊著。

我陪他跑了兩家超市,看評論說這兩家超市都有自己的糕點房,等我們進去之後才發現糕點房內空無一人——糕點師們早都下班了。

偌大的超市裡隻有我和池易暄兩位客人,員工委婉地表示明天是元旦,他們也準備早點回家,池易暄卻像沒聽見似的,雙手插兜在貨架前踱步,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當員工第三次催促我們時,我指向冰櫃裡的一片千層蛋糕,和他說:“我想吃這個。”

“你想吃?”

“對。”

池易暄將手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來,拿起那片小蛋糕,結了賬。

原味的千層蛋糕為三角形,是從大蛋糕上切下來的一小塊,我們倆一人一口就能吃完。推開超市防風用的厚門簾,寒風夾雪兜頭蓋臉,池易暄一隻手拎著裝蛋糕的小袋子,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了打火機。

超市內的照明燈熄滅了,就連頭頂的通電廣告牌都暗了下去,員工騎著電動車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間。

路燈還醒著。

狂風呼嘯時將雪地最上層的積雪卷起,半透明如白色的蕾絲裙角。我哥一言不發地站在大雪裡獨自抽著煙,吸氣時胸膛微微隆起,煙頭的火光變得熾熱,如一隻燃燒的螢火,手垂下時又黯淡下去,仿佛隻剩下一口氣。

我想他可能在為自己沒法成功烤出蛋糕胚而懊惱不已。

寒風呼嘯,我也去要了一根煙。找池易暄借火時,他摸出打火機,揚了揚下巴讓我靠近一點,我便將香煙咬在嘴前,頭往前探去,兩隻手拱起後護在打火機兩側。

火苗搖曳著竄高,與寒風跳起探戈。現在我已經不會被煙味嗆到了,我含著煙嘴熟稔地吸了幾口,苦澀的尼古丁頓時滑入氣管。

沒一會兒就感到了飄飄然,我走到人行道邊,坐下之前用腳將台階上的雪大致掃了掃,回過頭叫他:“哥,陪我坐一會兒吧。”

池易暄夾煙的手腕頓了頓,走到我身邊坐下,沒拿煙的右手揣進口袋裡取暖。

遠處沒有路燈照明的馬路上黑得什麼也看不見,被寒風裹挾著飄來蕩去的雪花好大一塊塊。瀝青馬路上積起了厚厚一層白雪,蓬鬆柔軟,不知道是反射月光還是路燈,很有些刺人眼。

大雪讓周遭一切的可見度變低了,沒有聒噪的鏟雪車將它們不耐煩地推擠到兩旁。恍惚間坐在路燈下的我們成為了世界的中心。虎視眈眈的風暴從周遭呼嘯而過,我們肩並肩坐在人行道邊的台階上,頭頂的路燈點亮了彼此,我隻能看見他。

一根煙抽儘,池易暄的頭上、肩膀上就落滿了雪,他將煙頭彈到腳邊,雪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爬過來,蓋過了彎折的煙嘴。

目之所及是一片白,我哥今天戴了條紅圍巾、穿著黑色的長羽絨服,臉頰是溫柔的粉、鼻尖被凍成了紅。

“快要十二點了。”他看了眼時間,拿過剛買的千層蛋糕,拆開包裝,捧在手心裡。

蛋糕盒底下貼著一根小拇指長的藍色生日蠟燭,我插進蛋糕中央,池易暄拿打火機點上火。

燭光閃動,在他眼中跳躍。

凜冽的風刮過來,仿佛要卷走苟延殘喘的零星一點火苗。我用手掌攏在蠟燭的左右兩側,他一隻手托著蛋糕,另一隻手蓋在火焰上方。兩人四隻手,為小小的蠟燭撐起了一片堅實的壁壘。

“我們一起許願吧,哥。”

為了不讓燭火被寒風偷走,我們沒法將雙手合十後舉到身前。努力罩住火苗的樣子仿佛是在抱團取暖。

“祝你生日快樂——”

我悄悄掀開眼皮,看到他緊閉著眼,鴉羽般的睫輕輕顫動。祝你生日快樂,哥,祝你二十八歲的心願一定會實現。

我想他一定許下了一個極其美好的願望,他的眼睛閉得好用力,從眼角擠出了細小的皺紋,嘴角卻含笑,唱生日歌時嘴唇輕輕張合,身體跟隨著節奏不自覺地左右擺動,沉醉其中的模樣仿佛不願從美妙的夢境中醒來。

外焰的溫度仿佛要灼傷手心,我們將蛋糕抬到麵前,隔著火苗我凝望著他,他的臉被橙紅色火光映成了暖色調。風吹過時,牽動他臉上的光影。

“生日快樂,哥哥。”

“生日快樂,白小意。”

熄滅的蠟燭帶走了光與影,一縷黑煙才剛竄起便被風卷走。

生日蛋糕裡附贈了蠟燭,卻沒有叉子。我們將塑料蛋糕盒的邊緣當作刀,將蛋糕切成兩半,一人一大口吞進嘴裡。

池易暄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咀嚼時從嘴角擠出一點奶油,我用拇指幫他抹掉時,他愣了下,緊接著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還有嗎?”他看向我,還和以往一樣。

“沒有了。”

喉結滾動一下,香甜的蛋糕被送進肚中。池易暄在我身邊坐下,目光似乎無法朝黑暗的遠方探索,於是落在近處,落在很近的腳邊。他低下頭,用手團起一團鬆軟的雪,將它揉成一個結實的雪球,“媽媽會很好奇吧,為什麼這邊有好的工作卻不做了。”

不知道是在自說自話,還是在向我提問。我仍舊回答了他:“就說是被裁了唄。”

“你找好那邊的工作了嗎?”

“還沒有,打算先回家躺兩個月再說。”

“兩個月?媽媽又得罵你了。”

“兩個月也不久吧?上學時暑假還有三個月呢。”

“那是上學,你現在多大了?”他忍不住笑。

我馬上就要二十五歲了。聽說二十五歲是分水嶺,人的大腦趨近於成熟。我不知道我們對於成熟的定義是什麼:是不會再犯錯,還是能夠承受更多的苦痛?

“你打算一直住在家裡嗎?”

“找到工作了就搬出去,可能會找個室友平攤房租。”

“韓曉昀知道你要走了嗎?”

“不知道。”

“你沒有和他說?”

“沒有。”我說,“我不知道怎麼和他說。”

池易暄將手裡的雪球拋出,它在空中飛出拋物線,落向路燈無法企及的角落,被更厚的積雪無聲地吞沒。

“他會傷心的吧?”

“可能吧。”

離彆前夕應該講些什麼?講什麼似乎都很好,家常、朋友、雞毛蒜皮,唯獨彆提明天。二十五歲的生日我沒有記錄下來,希望我長大成人的這一刻被寒風卷走,而不是變成一道血淋淋的疤。

零點已經過去,魔法理應失效,我哥還在我身邊,沒有消失。

“你怎麼定了這麼晚的航班?”他突然問我。

我定的是淩晨兩點多的機票,十二點就該朝機場出發了。

“不晚吧?”我喃喃道,“這是我們的約定。”

池易暄怔了下,眼皮掀動時,沾在睫毛上的碎雪被抖掉了,他移開目光,“媽媽會去機場接你嗎?”

“我沒有告訴她。”

他很驚訝,“為什麼?”

“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他沉默著抽完了剩下半根煙,相較之下我抽得很慢,實際上都沒有抽幾口,就這麼夾著它,看著它一點點燃儘,煙灰攢了長長一條,手指輕輕一碰就逃散。

可惜話題都用儘,殫精竭慮也無法將魔法延長到天明。

池易暄拿出手機,沒有解鎖,而是目光沉沉地看著亮起的屏保。

他在看時間,隻消半秒就能知曉的答案,他卻默不作聲地看了許久。

隻顯示小時與分鐘的時鐘很久都沒有變動,我以為此刻被定格,可是雪還在下。

他撐著膝蓋從路邊站了起來,“快要來不及了,我們該走了。”

是來不及趕上航班,還是來不及說再見?我們要走到哪裡去?

他沒等我起身就先朝停車的地方走去。我回過頭,望著他頎長的身影逐漸遠去,喉頭一陣發緊:“池易暄!”

他腳步一頓,在下一個路燈之前回過頭來。

“怎麼啦?”聲音被風吹散。

我快步走上前,來到他麵前停住,我迫使自己說點什麼,虛空中卻像有一雙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窒息感令我喘息起來,我的目光局促地落向他的手腕。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上揚的嘴角,輕輕牽起他的雙手,抬起一隻腳尖朝他靠近,仿佛踩上了黑色的音符。

池易暄的眼神困惑了僅一秒,就反應過來。

他是這般了解我,看到我朝他飛奔而來就知道我想要與他擁抱,發現我抬起腳尖開始裝模作樣就是在邀請他共舞,毫無例外。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好像要將我們兩人都淹沒,他牽動著自己的腳腕,跟上我的步伐,雪花的影子在他的臉上飛舞。

遠處高樓覆上積雪,近處枝丫裹上銀裝,目之所及白雪皚皚,世界的邊界變得又遠又近。

路燈的光線太微弱,我們不敢離它太遠,好似一旦走到光之外的地方,就會從陡峭漆黑的懸崖上墜落。

我們是兩塊落單的磁鐵,寒風要將我們吹向相反的方向,磁場卻讓我們無法分離。我們靠食指相扣的雙手為圓心,在同一時刻貼近彼此,又在下一秒將各自推離。

我們是八音盒裡的小人,扭動發條就可以相擁,不需要伴奏便可以迎風起舞。我忍不住張嘴喘氣,唇間吐出一道道水汽,是我在大雪中燃燒。

心中的野火燒得爛漫,連成大片望不到儘頭的火海,滾起濃濃黑煙要將我燒成灰燼。

二十五歲的我終於不會再流露出十八歲的無措,我們圍繞著彼此旋轉,雪白的花落在他黑色的頭發上,久久不願死去。

“春節你會回家的吧?”我牽著他的手拉到頭頂的高度,他便在原地轉了一圈,原本是女士的舞步,他做起來嘴角羞赧地抿起來。

“當然了。”

“那我們很快就會見麵了。”

“是啊。”

他抬腳向我身前輕巧地探了一步,又及時收回,恰到好處。

以後每年春節,我們都會在餐桌上相見。我明白我無法再找到摯愛,但我知道他可以,總會有人去認真地去愛他,他將會帶著另一半出現在餐桌上,我們扮演兄友弟恭,他與她談笑風生,那對我來說將是多麼殘酷的極刑。

我哥是個混蛋,難道他要看到我被剜成一片片,他才會感到痛快,才會感到被愛嗎?

可如果他是淩遲我的劊子手,也很好。

“剛才許願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池易暄問我。

“沒有!”我咧嘴笑,語氣很心虛。

“嘁,你那點小動作,我能不知道?”

“哥,真是什麼都騙不過你。”我扶在他腰間,我哥則將另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許了什麼願望?”

我搖頭,“是秘密。”

他不再說話,我們在彼此的目光中迷路。

生日願望說出口就會失靈,他不知道我早已將它藏進了特雷維噴泉。

作為羅馬最華麗的巴洛克噴泉,人們往往將三枚硬幣投進許願池,象征自己許下的三個心願。三個願望實在太貪婪,我隻從錢包裡拿出了一枚硬幣。

二十五歲的生日願望我很早就想好了,不知道這算不算走向成熟的第一步。過去一年我每天都在內心許下同一個心願,我希望最虔誠的人能夠得到神祇的祝福。

冷峭的風像刀片,八音盒的發條轉到了儘頭。我們在路燈下安靜地擁抱,我不敢抱他太緊,怕此刻自己是在做夢,於是將眼睛都閉緊。

我沒法祝福他將來找到他愛的人,但我希望他能找到愛他的人。

哥,祝你幸福、快樂,永永遠遠。

我許願他們能夠像我愛你一樣,愛著你。

第85章

池易暄將沉默的背影留給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積雪。冷冽寒風卷動著他的衣角,吹動打在雪地上的剪影。

我探出右手,掌心朝上,接住六角雪花,差點以為自己就抓住他的影子。

到現在我已經習慣性地認為“回家”是回到我與我哥的家,可是現在我才是真的要回家。

回到他的公寓,連鞋都不用換下,行李箱貼著玄關的牆擺放,抓過扶手就可以離開,我將它推到走廊,回過頭對我哥說:“我要走了。”

“好。”池易暄拿著車鑰匙,就要跟著我去電梯口。

“不用送。”

“嗯?”他麵露困惑。

“我叫了車。”

“……哦。”他張圓了嘴,眼皮垂了下去,隨後又急急掀起,“那就送到樓下吧。”

“太冷了。”

“沒關係。”

“我的車很快就到了。”

“就送到樓下吧!”他繞過我徑直朝電梯口走去,不由分說先按下了下行的按鈕,“就送到樓下。”

我轉動腳腕跟上前,行李箱的輪子在地麵上骨碌碌地轉。

轎廂的門向兩側推開,香檳色的鏡麵倒映著失語的我們。沒有人上下行,電梯徑直落到大廳停住,池易暄幫我按住開門的按鈕,讓我先出去。

一樓公寓大廳燈火通明,二十四小時通電的奢華水晶燈璀璨得刺目。這兒總是這麼亮堂,地磚都擦得反光。

夜太黑,這裡卻太通亮。我們默契地走出大廳,公寓前的台階上落滿了雪,我提起沉重的行李箱,將它扛到了路邊。

這段台階、這條馬路,曾走過好多遍,現在我們的腳步卻在這裡止住。

寒風哭嚎著,壓過了沉默。影子在雪地上拉長,成雙成對。我想要讓池易暄今年早一點回家過年,音節在喉頭滾了兩回,還是將它吞進肚裡。

我們還會再見麵,永遠不會分離。這麼一想,分彆前的緘默就不再令人感到傷心。

因為還會再見麵,所以想說的話就留給下一次吧,留到家庭聚餐時,留給將來。

遠遠地,出租車由遠及近,遠光燈刨開朦朧的夜色,穿越風與雪,在我們麵前停住了。

後備箱自動打開,我將行李箱放進去,池易暄過來幫忙,他的手背凍得通紅,涼得像塊冰。吹了太久寒風的手背容易皸裂、生出細小的傷口,我捉過他的雙手,不敢揉得太用力,隻能用自己的手心蓋住他的手背,再將他的手送到嘴前哈了哈氣。都是習慣使然。

“暖和點沒?”

“嗯。”

“叫你不戴手套。”

他將兩隻手揣進口袋,因為寒冷而微微縮起脖子,衝我擠出一個笑來,“下次一定。”

我在出租車後座坐下,降下車窗,寒風頃刻間就湧進來,我讓他快點回家,外麵太冷了。

他答應我說好,雙腳卻紮在雪中。

司機向我確認航站樓的信息,輪胎碾過積雪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

不真實感一直像一個籠罩著我的肥皂泡,過往映在表麵,將我所圍繞,看不到頭,也找不到尾,所以便覺得它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玻璃窗外的景色開始倒退,我看到池易暄被留在了原地,它才被戳破。

我的心臟一下就搬了家,跳出大敞著的車窗,一頭紮進了雪地。

我從窗口探出頭,看到我哥朝前追了兩步,卻也隻邁出了兩步,就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

雪頃刻間下得更大了,下得狂亂、歇斯底裡,他背光而立,成千上萬片的雪花圍繞他起舞,影影綽綽,仿佛要將他切割成無數碎片。

·

空蕩蕩的機場鮮有乘客,我提著行李箱去取登機牌,穿過彎彎繞繞的空隊列,來到值機櫃台前,拿身份證時,池易暄寄給我的明信片從錢包裡滑了出來,掉到地上。

我心裡一慌,趕忙去撿,然而明信片與地麵貼合嚴絲合縫,我摳了兩次都沒能夠撿起來。我蹲坐下來,指腹貼在邊緣儘力尋找下手的地方,卻隻是讓它在地磚上左右滑動著。

工作人員讓我不要著急,從櫃台邊繞過來,彎下腰用長指甲尖幫我撿了起來。

“謝謝。”我慌裡慌張地朝她道謝,用手撫掉上麵的灰,小心收進夾層。

它還在。還在。手指摸上去,能感受到硬挺的卡紙邊緣。沒丟、我沒弄丟。

我模仿池易暄,將他寄給我的明信片裁剪成名片大小,用透明膠帶封住了他的字跡。我對著夾層內的明信片看了又看,確認它真真切切地在那兒以後,才將錢包收進書包。

“先生,您的登機牌。”

我回過神,接過登機牌朝安檢口走去。

好長一條路。我的目光四處遊移,上次池易暄出差在這家麥當勞吃過飯,出發去羅馬之前我們在那一家咖啡店連過WIFI。

以前機場總是人來人往,現在它好像隻為我一人送行。

恐懼姍姍來遲,從掌心麻到胸口。眼淚後知後覺,淌過眼角一道道。

為什麼二十五歲的魔法還沒有生效?十八歲的我幻想二十五歲,應當是意氣風發肆意昂揚,而不是躲在機場的衛生間裡嚎啕大哭。

我們還會再見麵,可是要以什麼樣的身份?一想到他將來也會像抱我這樣擁抱彆人,與她接吻、牽手,未來在他們眼裡不再是觸不可及的奢侈品,我簡直嫉妒得要發瘋。

我拿手去擦被眼淚打濕的臉頰,很快兩隻手掌也濕透了。

她會知道池易暄喜歡雨天大於晴天嗎?她能猜到他朝許願池裡投下了幾枚硬幣麼?她聽得懂他的收藏膠片嗎?

她會像我愛他一樣,愛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