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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星引力 文盲土撥鼠 63589 字 1個月前

我頭疼欲裂,將額頭撞上隔間的隔板,一聲聲悶響像在擊鼓。我想去死!我寧可當時在CICI被人拿啤酒瓶擊碎腦殼。我好想去死!死在所有難以言說的遺憾之前。

我想好了,等到我哥結婚的那一天,我會從這個世界上靜悄悄地消失,那將會是我能做到的,對他最大的祝福。

哥,你是不是想要故意折磨我,才答應與我談一年的戀愛?這是你對我的懲罰嗎?你不是最成熟了麼?為什麼一開始不拒絕我?你是不是要看我從樓上跳下去,是不是要看我摔個頭破血流才會滿意?我死了你就會高興了吧?哈哈!

我預料過這一天的發生,卻沒想到自己會連路都走不動。

消息的提示音冷不防響起,叮鈴鈴如風鈴,在無人的衛生間裡回響。

我頭昏眼花地摸過手機,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時渾身一個激靈。

是池易暄。

他問我:過安檢了嗎?

我心跳如擂鼓,顫抖著敲下一個字:

嗯。

他的頭像依舊是我在威尼斯為他拍下的照片,暖陽鋪在眉眼,被定格下來的他臉上洋溢著幸福——原來我們曾經離幸福這麼近。

羅馬的銀河聆聽過我們的愛意,我們完成了一年的約定,沒有將心碎拖到天明。

我癱坐在廁所隔間的地磚上爬不起來。我想他終於可以安心睡下了。

哥,我成熟了、長大了,二十五歲的我沒有耍賴皮、沒有撒潑打滾也要留下來。你誇一誇我吧。

我們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哥,所以你與自己和解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我就沒有遺憾。

·

雪下了一整夜,落地窗外的飛機起起落落,航行燈閃爍著升到高空。我坐在登機口前的座椅上,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可能都快要到天明了吧?

幾名乘客在空曠的候機大廳走動,等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就什麼都再也聽不見。

到家了嗎?——我看著手機上收到的最新一條消息,難以想象池易暄居然一夜沒睡。

原計劃三個多小時的飛行時間,現在飛機應該落地了。

我說:到了。

他:好。

我撒了謊,登機之前落荒而逃,眼睜睜地看著飛機升高,消失在黑夜之中。膽小的我被自己困在了原地。

過一會兒再去買下一班的機票吧,等到太陽升起來,我就走。

我想再在這兒待一會兒,多待兩個小時也好。在這個雪夜,距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

我收起手機,拖著行李箱出了航站樓。馬路上的出租車走走停停,紅色的尾燈時隱時現,他們都有目的地要去。

前來送行的情侶們,分彆之前相擁熱吻,我站在遠處悄悄看了一會兒,再離開。

拖著行李箱,步履蹣跚地走過積雪的人行道,從一個航站樓走到了另一個航站樓,運動鞋都被雪水打濕,凍到了腳指頭。

走了不知道多久,繞了不知道幾圈,最後居然走到了出發航站樓,這是出租車司機放下我的地方。

一會兒還得從這兒進去,找值機櫃台購買機票。我停下腳步,不知道再往哪兒走。

送行的車輛來來往往,人影開始複製粘貼。我想起來書包裡還有半包從我哥家裡偷走的煙,於是告訴自己:抽完這半包煙,我就走。

有煙,卻沒有打火機。我咬上煙嘴才想起來,不得不將煙放回煙盒,沿著航站樓邊的馬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希望能夠找到借火的人。

雪塊不斷卡進行李箱的滾輪。我走一陣、停一陣,風猛然吹起時掀起層層疊疊的雪花,蒙住了視線,貼著臉頰而過仿佛要削掉一層皮。我不得不抬起手攏在額前,眯著眼在風雪中前進。

走了好久,遠遠地看見停車場出口的垃圾桶旁立著一隻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對方,卻看到橙色的火光時隱時現。

雪被不斷吹進眼睛,壓低了睫毛,我抬手揉著眼眶,揉掉融化的雪水。

風停了,對方的身形變得清晰。

隻消一眼,我呆立在原地,心臟坍塌成綠豆大小,渾身血液沸騰著往頭頂衝去。

“哥!!”

我大吼一聲,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幾乎是咆哮著破出胸膛,在航站樓間回蕩。

池易暄回過頭來,看到我時愣了一下,夾煙的手指垂到了身側,煙頭掉在腳邊,熄滅了。

嗚咽的風抽走了他頸間的紅圍巾,他僵立在原地,錯愕的目光失神地晃動起來。

我扔下行李箱,朝他狂奔而去,幾乎是同一瞬間,他也朝我跑來,腳踩過滑落的圍巾,越跑越快,直到相擁時我們撞到一塊,撞得胸口都生疼,好像要將對方都撞碎才滿意。

我用力抱緊他,兩隻手臂牢牢箍住他。

“我是在做夢嗎?真的是你嗎?”

耳邊傳來他壓抑的呼氣聲,斷續好似在抽泣,他似乎不想讓自己情緒崩潰,我卻先決堤——

“怎麼辦?哥,我做不到,我不想走。”

“那就留下來吧,留下來。”

細雨如針,夾雜冰冷雪花落在眼角,化成熱淚,他埋進我的肩窩,抓緊我後背的十根手指無比使勁,隔著外套與毛衣都抓得我生疼。

他深深地、深深地喘息著。

“彆走。”

作者有話說:

過年了過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樂!

第86章

凜冽的夜風吹得好用力。我聞到池易暄身上的味道,熟悉夾雜著揮散不去的煙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將眼睛緊緊閉起來,透過眼皮能看到汽車駛過時打過來的遠光燈,光忽明忽暗。

抱了好久才鬆開,我扶住我哥的腰,怕他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歪。

池易暄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同,輕聲問道:“你哭過嗎?”

他的手朝我探過來,指尖點在我的眼眶下,手指冰涼,我皮膚下的血管卻充血到要爆裂。

我搖頭說沒有,他不相信。

“你好愛哭。”他勾了下嘴角,臉頰一側出現一個小小的括弧,“愛哭鬼。”

他的目光寧靜,卻道儘千言萬語。我剛想說自己不是愛哭鬼,結果眼眶即刻就濕潤,眼淚鼻涕一起往下落,我被自己逗笑了,抬起袖口擦了擦臉。

“出發時我讓你戴手套,怎麼不戴?”我捧過我哥的手,他指節處的皮膚凍裂了,一兩點血珠順著褶皺的紋路滲出來。

“拿手套就來不及追上你了。”

我一怔,“你跟著我的出租車來的嗎?”

他將手藏回口袋裡,“嗯”了一聲。

“我怎麼沒看到你?你進航站樓了嗎?”

“沒有。”

“那你在哪兒?”

我環顧四周,想要找一找他的車,卻瞄到他身後的垃圾桶上,滅煙槽裡盛滿了黃色的煙頭,煙盒空了兩個。

煙盒上覆蓋著大小不一的水珠,是融化後的雪水,車駛過時,遠光燈將它們照得發亮。

我呼吸一滯,“你在航站樓外站了多久?”

池易暄的目光移開了半秒,而後重新落到我身上,不動聲色地說:“沒有多久。”

他站了一整夜。

苦水順著食道往上湧,我一下就失語,胃裡翻騰著,彎腰撿起他腳邊的圍巾,抖掉上麵的雪,纏在他頸間。

我幫他將圍巾拉高,掩過他的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他知道我發現他在說謊,藏在口袋裡的左手局促地摸索著什麼。我看到他的左邊口袋不斷鼓起,於是伸出手,順著他的口袋縫隙探了進去,握住他冰涼的手,偷走了他藏在手心裡的東西。

是一隻打火機。

“從今往後我們都彆抽煙了,好嗎?我想和你一起活得久一點。”

我拉開自己的外套拉鏈,手揣進兩邊口袋,像展開雙翅的鳥,用羽絨服包裹住他,希望讓他受凍一整晚的身體暖和一點。

“你的體溫好低。”我將嘴唇貼上他冰塊一樣的額頭,“動畫片裡的馴鹿鼻子都沒有你這麼紅。”

他笑道:“那你抱緊一點。”

好。我收緊手臂,也不管會不會勒到他,他躲進我的懷抱,兩隻手臂沿著我的腰背將我環抱。

“哥,我愛你。”

池易暄將下巴抵在我的肩窩上,我聽見他緩緩地呼吸著,鼻息夾著冷風吹到我的耳邊。

“我愛你。”

我的心被填滿了,維持世界正常的齒輪好像第一次徐徐運轉起來,填充它的顏色不再顯得錯亂。

他不再是憂鬱的藍。我們將紅色的打火機留在了滅煙槽旁邊。

·

天還未亮,我搬回了我哥家,他和我一起收拾行李,將我們的相機與相冊擺進了玻璃茶幾下的小抽屜。

清空行李箱以後,他拉上箱子拉鏈,將它推進了衣櫃,和他出差時會使用的登機箱擺在一起。

我在二十四歲拍下的生日合照則被他要了過去。我說你的同事偶爾會來家裡,這個不好被他們看見吧?

他說:擺在床頭櫃上就好了。

現在我們天天都能看到它,坐在書桌前時看到的是正麵,睡下以後能看到反麵我留下的字跡:

1月1日。

今天是我們相愛的第一天。

我抱著我哥在晨光裡睡下,醒來也亦步亦趨跟著他,哪怕他隻是將昨夜弄臟的床單與被套從臥室拿到洗衣機裡,我也要搶在他前麵幫他倒洗衣液。

韓曉昀不知道我差一點就要打包行李回家,元旦當天和我發來了新年快樂的消息。

黃渝雖然知道我的計劃,可看到我照常出現在CICI俱樂部,和他彙報活動安排,他的眼神透露出驚喜,沒問我為什麼,興高采烈地拉著我去海底撈吃了頓火鍋。

春節快要到了,池易暄公司的老王又來找我辦活動招待客戶,我熬了三天大夜幫他們策劃,活動當天卻帶著我哥從CICI後門逃跑了。

一逃出CICI我就牽起他的手,我們將彼此攥緊,他跟在我身後輕快地笑著,跑得皮鞋都打滑,唇間升起大團的水汽。

我回過頭問他:“拉攏客戶的機會你不要啦?”

他大聲答,語氣很豪邁:“不要了!”

我哥是全能,考試、工作、跳舞唱歌,樣樣精通,就連愛我都做得無可挑剔。

我們在雪地裡發了瘋地一路狂奔,惹得路上的行人連連回頭。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月光如水,我哥看向我的眉眼溫柔得能夠融化冰川,所以我很早就淪陷,也許早在情竇初開之前。

跑得好快,不敢回頭,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在逼近。跑到小腿肌肉緊繃,不自覺地張嘴喘起粗氣。我鬆開池易暄的手,助跑了一小段,然後從地麵上跳起來,跳到最高點時微微屈起膝蓋,將兩隻腳在半空中調皮地碰一碰,鞋跟相撞時敲出輕輕一聲,最後穩穩落地。

這個動作是我從外國電影裡學的,主角們總是在表達狂喜或得逞時,從地麵上高高跳起,半空中碰一碰兩隻腳。

池易暄也學我做了一個,助跑時從我身側跑過去,跑到我前方,高高躍起,他跳得比我更高、飛得比我更遠,西裝都掀到了背後,皮鞋輕輕一敲,落下幾點碎雪。不料落地時踩到結冰的地麵,摔了個屁股蹲兒。

我捂著肚子笑到眼角都擠出淚花,扶著他的手臂幫助他站起身,拍掉他西裝上的雪與汙泥。

“痛嗎?”

“你說呢?”池易暄揉著屁股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了幾步。

“哥,我想接吻了。”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他無法拒絕我,我無法離開他——

除非將我切成血淋淋的兩半。

可我的一切都屬於他,崩裂成碎片的我,仍然會圍繞他永恒地旋轉。

“周圍有人。”他笑眼彎彎。

“你介意嗎?”

他搖頭。

池易暄被他心中的惡魔打敗了,我裝作可惜地將他拾起,與他惺惺相惜,互相舔舐傷口,實則心中竊喜。

還好他被打敗了。

他與他心中的野獸因為我而爭鬥,也以為我在經曆同樣的拉扯,其實我早已與我心中的怪獸統一戰線。

我們會永遠為了他而戰鬥,隻待他揮鞭下令,我們就馱著他私奔,逃向森林深處。

距離黎明還有好長一段時間,狂風大作仿佛要將我和他吹散。

終於,我們決定相愛,在昏暗的雪夜接吻,向狡詐的命運投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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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回家的那一天,天上下著細雨,為了凸顯出春節氛圍,我和池易暄各係了條紅圍巾。很快就在接機口看到了池岩,他穿著一件厚外套,手裡拿著兩把黑色的雨傘,看到我和我哥時快步朝我們走過來,將傘遞給我們。

“這把大,你們用。”

池易暄撐開雨傘,黑傘遮蔽了灰藍色的天。池岩帶著我們朝停車場走去,池易暄問他:

“媽媽呢?”

“她……在醫院。”池岩幫我們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

我的心臟頓時落跳一拍:“怎麼去醫院了?”

“她最近身體有點不好,所以想著去醫院做個全麵的檢查。”池岩係上安全帶,“她不想你們倆擔心,所以一會兒你們彆表現得太焦急。”

發動汽車之前,他轉過頭來看向後座的我,“尤其是你,白意,都寫在臉上了。”他衝我笑了下,“她沒什麼大事。”

“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答應他。

烏雲在低空盤旋,就要從頭頂壓下來。池岩先在家門口稍作停留,等我們放下行李箱,就直奔醫院。

剛踏進住院部大門就聞到了刺鼻的消毒藥水,慘白的照明燈打在地磚上像一個個朦朧的月亮。我的心情一下就沉到穀底,醫院總是為我帶來不好的記憶。

池易暄察覺到我的變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好像在對我說不要擔心。

從電梯出來以後,池岩走在我們前方,我哥忽然停下腳步,盯著某個方向不言語。

“怎麼了?”我回過頭。

他向我示意這層樓的名稱:

血液科病區。

我立馬跟上池岩,問他:“爸,血液科病區是什麼意思?”

池岩不明所以,跟隨著我的目光朝病區的名稱看了一眼,“哦”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地答:“她有點貧血,身體裡可能有病毒,所以醫生把她安排在這裡。”

一排排塑料椅向走廊儘頭漸次延伸,走到右手邊第七間病房時,池岩的腳尖拐了個彎,我一眼就看到了媽媽,她在左手邊第二個床位,也在同一瞬間發現了我們。

她戴著口罩,隻露出兩隻眼睛,舉高手臂衝我們揮了揮:“哎!我在這兒!”

我和池易暄還對眼前的情況感到陌生,腳步遲疑著走進病房,打量著四周的環境與同病房的病人,他們有的躺在床上,半閉著眼,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有的坐在床邊,神情恍惚,目光跟隨著我們的腳步而緩緩轉動。

池岩為我們拿來兩把折疊椅,我和池易暄分彆坐在病床兩側。

“怎麼回事啊?還弄到住院了?”我打趣道,鼻子卻發酸。

“估計就是病毒性感冒沒好。”媽媽笑眼彎彎,讓我和池易暄坐近點。

我和我哥挪了挪椅子,挪得離床更近,她捧著我的臉揉了揉,問我有沒有按時吃飯,然後又轉頭去捏池易暄的手:“好涼啊,外麵是不是很冷?”

“在下雨,當然冷了。”我指了指床對麵的我哥,教訓他,“叫你不愛戴手套!”

池易暄羞赧地笑了一下,抬頭看向上方的吊瓶,問她:“你在打什麼藥?”

池岩回答:“葡萄糖,補充體能的。”

“醫生有說你什麼時候能夠出院嗎?”

“應該很快,這幾天得委屈你們吃爸爸做的飯了。”媽媽拍了拍哥哥的手背。

池岩笑:“瞎說!我這幾天給你帶飯,你吃得不是很香?”

我拍了拍胸口,“帶飯我在行啊!我給你做!媽,你想要吃什麼?”

“你們回家過年,應該我和你爸多操心……”

“哪兒有這麼多規矩?誰健康誰操心唄!”我衝池易暄挑了下眉毛,“我跟你說,今年我教我哥做了好幾道家常菜,到時候讓他給你露一手。”

“真的?”她驚喜地轉向池易暄,我哥點頭應聲,幫她把打吊針的手放回溫暖的被子下。

我湊到病床邊:“老媽,你給我看看你的臉唄,今年是胖了瘦了?”

“媽媽還在生病,戴著口罩比較保險。”池易暄說。

“哦,也是。”誰知道醫院裡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病毒?

“那抱一下呢?”我又問,“抱一下可以嗎?”

池岩打斷我:“媽媽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複……”

“我哪有這麼脆弱?”媽媽白了他一眼,稍顯嬌嗔的語氣,“我抱一下兒子都不行啊?”

池岩閉上嘴,她笑眯眯地朝我伸出兩隻手臂,我前傾身體,儘量不讓自己壓到病床,輕輕摟過她。

媽媽的身材本就單薄,這次生病又瘦了不少。我抱著她,覺得自己一隻胳膊就能將她像抱小孩一樣抱起來。

“你瘦了啊。”我小聲說。

“正好我要減肥。”她同樣悄聲答。

我哭笑不得,鬆開手打算讓她去抱池易暄,剛要站起身卻聽見她輕輕“哎”了一聲。她的頭發不小心卡進了我的羽絨服拉鏈上。

“等等,我來弄。”我捏著她被卡住的那縷頭發,直起身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想要找個光線更佳的角度,又很快意識到這樣會扯到她。

“對不起,我……”我剛想道歉,話到嘴邊卻卡殼。

指間的發絲忽然有了重量,媽媽慌張地捂住了她的腦袋,床邊的池易暄則從椅子裡站了起來。

我低下頭,黑色的假發墜在我胸前,毛發因為靜電而四散著逃開。

·

下午,我和池易暄找醫生見了麵。池岩在病房裡陪著媽媽,她又戴回了那頂假發,一言不發,池岩知道她在自責,耐心地幫她梳理著打結的發梢。

醫生說話時麵無表情,對他來說媽媽不過是他職業生涯裡一個再常見不過的病例,像她這樣的病人,在同一層病區裡還能找到許多。媽媽好像隻是一個用於統計的數據點。

池易暄全程握緊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他也在輕微顫抖。醫生說:病人的骨髓生產出了異常數量的白細胞、紅細胞和血小板。這種異常有一個更為通俗的名字:

急性白血病。

池岩將我和我哥叫到走廊,悄悄告訴我們:媽媽最近剛結束第一次化療,前幾天狀態不太理想,發高燒、嘔吐,知道我們要回來了身體好像就恢複了。

六十多歲的男人說這話時眼淚卻滾個不停。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見過他流淚。

家人團聚的時刻,卻是在醫院。我們緘默著,站在病區的走廊,薄薄一道牆壁將我們三人與媽媽隔絕進兩個世界。

她到了快退休的年紀,時常幻想著那之後的美好生活,計劃學習插花、畫畫、彈鋼琴。今早放行李的時候我和池易暄看到家門口的“福”字不再是去年那張,陽台的玻璃窗貼上了她新剪的窗花。我們以為她在朝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前進,命運卻贈予我們當頭一棒。

回病房之前,池岩拿兩隻手把臉一抹,又是笑容滿臉,積極地給她拿過熱水袋捂腳。

“你跟他們瞎說什麼啦?”媽媽問他。

“沒說什麼。”

“騙人。”

我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打量著同病房的病友們,都是形銷骨立。

我看向媽媽,她立刻將頭偏開,將發梢纏上指尖,繞著圈地卷動。

我問池岩,她是什麼時候住院的。

他剛要說話,媽媽卻拍了下他的手背,似乎不想讓他說太多。

“你還要瞞我們到什麼時候?”沒忍住,聲調高了點。她垂下眼皮,不說話。

池岩繼續說:“她去年總是感到疲倦,身上的淤青好得慢,後來感冒兩、三個月都沒好,來醫院才查出來。”

“她住院有多久了?”

“一個月。”

“一個月?”池易暄麵露驚異。

上一次和家裡視頻還是三周前,當時池岩說她出門買菜去了。現在回想,最近媽媽發來的大多是文字消息,就連語音都很少,她怕被我們發現她在醫院。

我突然無法自控地笑了好幾聲,池易暄看向我,眼神有點緊張。

我捧住她的手搓了搓,“乾什麼要自己扛?我和我哥就這麼靠不住嗎?”

她捏了捏我的手指,反駁我:“……你哥闌尾炎時你不是也沒有告訴我嗎?”

“你……”我一時語塞,“你就犟吧!那是一回事嗎?”

她不滿地眨了眨眼,一副懶得和我吵的表情。恍惚間我覺得她還和以前一樣,愛跟我鬥嘴,轉一轉黑眼珠,下一秒就要湊到我耳邊說一些古靈精怪的玩笑話。

然而淺色的病服穿在她身上明顯寬鬆許多,她的脖子上都掉了層肉,轉動時能看到薄薄的皮膚扒在血管與骨頭上。

第88章

我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安靜的春節,沒有媽媽頤指氣使地指揮池岩打掃衛生、切水果。夜裡從醫院回到家,我甚至不敢從他們的臥房前走過,我怕聽到爸爸在裡麵哭。

三人躲進兩間臥室,客廳裡沒有人開燈。

貼著窗花的陽台被黑夜籠罩,窗花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鏤空圓。

池岩獨自在主臥,我不知道過去一個月他都怎樣度過夜晚,那裡貼著他和媽媽的結婚照,記錄著她更為年輕、健康的時刻,睜開眼就會看見。

我和池易暄背對著背睡在我們臥房的單人床上。我失眠了,他也是,過了一會兒聽見背後傳來窸窣的動靜,床墊凹陷下去,他坐起身來,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彎下身來看我。

他問我:“還好嗎?”

我不答話,將臉埋進枕頭。我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冗長的噩夢,從噩夢中醒來的方法很簡單:殺死我自己,就會醒過來。枕頭堵住了我的嘴與鼻孔,我止住呼吸,一隻溫熱的手卻探了過來,探進我與枕頭之間。

池易暄摸索著我的下巴、臉頰、與眼皮,他摸到我濕透了的臉,傾下身來抱住我,哽咽著說:“媽媽是有福氣的人,這不是絕症,能治好的。”

“哥,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醫生說:‘大多數患者能夠緩解五年以上’。哥,五年以後我才三十歲,如果我沒有媽媽了該怎麼辦?”

“不會的。”他用力抱住我,整個人朝我傾倒過來,幾乎將自己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好像他這樣壓住我,我才能緩解急促的喘息,可是我發覺他也在顫抖,喘氣聲斷續,好似在抽泣。

我從床上爬起身,心慌意亂:“哥、哥……你彆傷心。”

我學著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他的輪廓,摸到他濕潤的眼角,這回換我抱住了他。

他的心臟敲擊著我的胸膛。我知道他也害怕得不得了。

·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去了醫院。今天姨媽們都來了,幾個姨媽圍在病床前抹眼淚,池岩紅了眼眶,不想在媽媽麵前落淚,於是獨自出了病房。

媽媽是家裡最小的孩子,聽姨媽們說以前她在家裡最受寵,小時候去上學一定要姐姐們陪同才行。

現在她們卻變成了愛哭的小孩,是媽媽在安慰她們。

我給她們遞去紙巾:“媽媽是有福氣的人,有我們陪著,一定可以渡過難關。”

我朝池易暄使了個眼色,他便取下肩上的書包,從裡麵拿出我們從家裡帶出來的幾本相冊集、小說,放到床頭的矮櫃上。

“媽,如果你感到無聊的話,可以看看這些消磨時間。”池易暄說著又從書包裡掏出一個手機支架,擰好固定用的螺絲後,擺在她手邊,“我們知道你最近在做自媒體……”

“哎呀,什麼自媒體?就是隨便拍拍……”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

池易暄跟著笑了笑,教她如何使用:“這個支架能擺在床頭櫃上,也能夾在欄杆上。”他為媽媽演示起來,“你看,伸縮自如,你想躺著拍還是坐著拍,都可以。”

媽媽聚精會神地聽著。我偷偷把姨媽們叫到一邊,讓她們不要再在媽媽麵前流淚了。病人的心情對恢複十分重要,這是醫生說的。

姨媽們連連應聲,擦乾眼淚,又憂心忡忡地問我:“小水什麼時候能出院啊?”

小水是姨媽們對媽媽的愛稱。媽媽的名字裡有兩個三點水的偏旁,外婆給她取名時,希望她上善若水任方圓。

“化療預計有6到7個療程,每次住院一個月,然後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住院進行下一次化療。”

二姨媽紅了眼眶:“得住那麼久的院啊!”

“化療結束就好了!沒有關係的,小水的身體一直都很好,這次也不會有什麼事。”大姨媽挽過她的手臂,輕拍著她的背。

池易暄招呼我們過去,“媽媽剛更新了軟件,說要用一用新出的濾鏡,我們來拍個視頻吧!”

姨媽們一聽就擁到病床邊,將媽媽圍在中間,朝鏡頭比起勝利的手勢,嘴上不斷說著:“勝利!我們會勝利!”

今天媽媽的精神狀態比昨天要好,池易暄帶過來的飯菜她都吃了個乾淨,一邊舔嘴角一邊衝他豎大拇指。

下午醫生來給她做骨髓穿刺,她在那之前將姨媽們趕回家,不想她們看見。我看到醫生推著一車的醫療器械過來,不自覺站得遠了些。

媽媽是怕疼的人,冬天被靜電打到手也要大呼小叫,做穿刺時卻一聲不吭。粗大的針頭穿透皮膚、刺進骨頭,她臉色慘白,緊緊咬住下唇,雙肩無法自控地發起抖來。

我看不下去,好像那銀針也紮進了我的血肉,偏過頭不忍去看,卻能聽見她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痛苦的悶哼。

我做不到,轉身離開了。是哥哥和爸爸陪媽媽做完了穿刺。

·

春節很快就結束了,每年都期盼它再久一些,今年尤其。池易暄向公司多請了兩周的假,媽媽知道後強烈要求他回去,他安慰她說請都請了,而且這是他積攢的年假,本來就是他們打工人的福利。

“會影響工作嗎?”

池易暄騙她:“當然不會。”

我和我哥幾乎住到了醫院,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為她備飯,然後去醫院陪她看書、拍一拍短視頻。姨媽們來看望她時,她還會支起身和她們打一會兒撲克。

有時候媽媽的狀態很不好,躺在床上渾身發軟,我和池易暄就幫她翻身,為她擦洗身體。

兩周年假很快就到頭了,池易暄和爸爸聊天時說自己打算再在媽媽身邊呆一陣,不料被她聽到,她大動乾戈,激動得脖頸上突起青筋。池易暄來哄她,眼眶都紅了,媽媽卻偏過腦袋故意不去看自己的兒子,以絕食來要挾他。

她就這麼把哥哥趕走了。

池易暄離開的那天,我和池岩送他去機場,我們在安檢口前無聲地擁抱,他說:“小意,媽媽要是有什麼情況,你及時和我說。”

我點頭。

他又抱了下爸爸,讓他不要傷心,轉身加入了身後彎折曲折的隊伍。春節早已結束,人流量不高,我和池岩站在隊列外,目送我哥走進安檢門。

我又在媽媽身邊呆了一個月才離開,本來她也要發脾氣,我說你要是絕食,我就跟你一起,咱們一起死。一句話把她逼到無言,終於不再鬨了。

就這麼成功賴下來,照顧她直到第二次化療結束。

媽媽出院的那一天,我和池岩將她扶上車後座。我在副駕係上安全帶,從後視鏡裡看到她像個好奇寶寶,興奮地打量著窗外的景色,回家以後她還給自己煮了碗雞蛋羹。

姨媽們為了慶祝她第二次療程結束,帶來了大包小包的水果與蔬菜。媽媽在客廳裡和她們聊了會兒天以後,說自己有些犯困,我和爸爸便將她扶進臥室,為她倒水、備藥、開暖氣。

等我們從房間裡出來,發現姨媽們已經幫我們將家裡收拾乾淨。

媽媽住院以來,爸爸沒有心情打掃衛生,姨媽們分工合作,掃地、拖地、洗衣、洗碗。

池岩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向她們一一道謝。

姨媽們讓他不要客氣,說我們是一家人。離開之前,她們叫住我,問我:“白意,你回來多久了啊?”

“快兩個月了吧。”

“兩個月?那你的工作怎麼辦啊?”

“沒事,我的工作時間、地點都很靈活。”

“那也不是辦法呀,如果你們公司就你一個人遠程上班,對你未來的發展會有影響吧?尤其現在找工作困難,你要是一直不回去,會被公司開除的吧?……”

“我想留在媽媽身邊。”

“你媽媽最怕的就是影響到你們,她現在身體情況好轉,接下來的化療我們會陪著她。我們幾個姨媽,加上你爸,搭把手很容易。”

“工作沒有她重要。”

姨媽們麵麵相覷,瞥了池岩一眼,“你爸為了照顧小水已經辭職了,我們幾個姐妹打算先湊一湊,希望能幫上一點忙……”繼而壓低聲音,憂心忡忡地說,“就是不知道根治這個病需要多少錢。”

我一怔。

她們把話說得更加明了:

“你也得去幫幫你哥。”

我後知後覺,頭皮一陣發麻。

我把池易暄一個人落在了遙遠的北方。過去一個月,我們天天都會視頻通話,聊的永遠是媽媽的病情。有時候我們找不到話說,就在無言的沉默中掛斷電話。

我從未問過他:你過得怎麼樣?

媽媽就在我身邊,觸手可及,我傷心的時候還有爸爸、姨媽可以訴苦。我哥成了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遠方的他卻無人可以依靠。

我當即就落下淚來。姨媽們把我圍進中心,“這裡還有我們。”

她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擦掉眼淚。

“你安心回去吧。”

第89章

臨走的那一天,我和媽媽告彆,告訴她我和哥哥過兩個月就回來看你。她拍了拍我的背,說要送我去機場,我破涕為笑,說你可真夠行的,知道我和老爸不會答應,還要說這種屁話。

媽媽也笑了,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

出發時我讓爸爸在家門口停一停,因為我看到媽媽從客廳的窗口探出頭來。

她在我麵前總是戴著那頂黝黑的假發,遠遠看過去像個被塗實的句號,我看到那個小黑點從窗沿邊冒出來,好奇地向樓下張望。

她看到了我,衝我揮揮手。我降下車窗,向她說再見。

“太冷了,把窗戶關上吧。”我大聲向她喊道。

小黑點大幅度點點頭,伸長胳膊將玻璃窗費力合上。我們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對望,直到池岩再次發動引擎,媽媽的身影才落到我的視野之外。

無雲無雨,天是朦朧的灰。我和池岩在航站樓前分彆,走之前,我問他媽媽住院到現在總共花了多少錢。

他說沒有多少。

“爸,你就告訴我吧。”

南方的冬天幾乎要過去了,風尚且冰冷。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用指尖在我的手心裡寫字。

先寫下一個2,再劃下一個圈。

20萬。

“有醫保和保險,我們應該隻需要付一點。”池岩將手揣回口袋,語氣故作輕鬆,催促我快進機場。

付一點,到底是多少?

我在醫院呆了近兩個月,沒事會和病友們聊天,知道很多藥都不給報銷。

媽媽吃的維奈克拉,一盒14片,要5000人民幣。

醫生給她打的人免疫球蛋白,按體重收費,她很輕,一次也要2萬多,打一次管15天。

我走進航站樓,才想起來還沒有和爸爸說再見,然而車窗後的他沒有看見我朝他揮手,不需要再在兒子們麵前偽裝的他終於得以脫下麵具,我看到他機械性地握住方向盤,直視前方的眼睛裡毫無生機。他好像再也不會高興起來了。

飛機上的信號格不滿,陰雲密布的天空讓人難以分清白天與黃昏。我給我哥發了一條“登機了”的微信,然後拉下遮光板,第一次連續睡著了三個小時。

·

北方的冬天還未完全結束,我按照南方的天氣穿衣,落地才感到寒冷。池易暄來機場接我。我被人流推擠著,看到他的瞬間腳步一頓,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

我沒想要流眼淚,我們說好要像媽媽一樣堅強,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池易暄瘦了,他站在寒風中,瘦削的肩像要劃破暮色。

“哥。”

隻叫了他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朝我跑過來,抱住了我,胸膛相貼的瞬間,我才感覺自己的雙腳踩到了地麵。

“沒關係。”他低聲回應我。

是在說媽媽生病了,沒關係;遇到困難了,沒關係?

還是在說,我把他忘記了,沒有關係?

風好大,吹動命運的帆。他一手提著我的行李箱,一手牽著迷路的我,一前一後。月亮高懸在頭頂,我抬起頭尋找著答案,它卻對我們的失落視而不見。

池易暄開車帶著我回到公寓,家門推開,卻發現它與以往大不相同:

他的客廳裡堆滿了打包好的大小紙箱,積木似的壘高,月光給它們打上一層銀色的陰影。

太過陌生,我沒往裡走,怔怔地轉向他:

“哥,我們要去哪兒?”

“我們要搬家了。”池易暄牽過我的手,拉著我進了屋。

我哥回來不過才一個月,就看了房、簽了合同,賣掉了容易出手的家具,準備搬到更便宜的小區。

沙發、餐桌、書桌、電視、茶幾、和人體工學椅都被他賣了,大件家具裡隻剩下一張雙人床。

那盆他偏愛的鶴望蘭因為疏於照料而死去了,現在沙發旁隻剩下一隻空瓷盆。他告訴我:以後可以拿來種蔥。

我哥家裡總是有一股很好聞的香味,現在卻隻能聞到膠帶與紙箱的味道。

睡在公寓的最後一晚,烏鴉在哀嚎。我們躺在清冷的月光下,我脫口而出一句: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他要搬走,對不起他要犧牲他自己。他看出我沒說出口的種種,笑了一聲,捏了捏我的手背,語氣輕鬆:“等媽媽好了,我們再搬回去。”

·

搬家的那一天,我們租了一輛小卡車,我和我哥擼起袖子將雙人床解裝後搬進車廂,又去二手市場淘來了二人座小沙發、折疊餐桌與餐椅,砍價三個回合,四百八十塊錢拿下所有。本來還看到有人在出售成套的書桌椅,我問他要不要買回家給他辦公,他搖頭說新家很小,塞不下。

池易暄新找的房子在一處偏僻的老式小區,離市中心開車要一個半小時,因為沒有電梯,我們得將所有家具從一樓扛到六樓家門口。我負責走前麵,兩隻手扛著家具邊爬樓梯邊看路,因為是上行,大部分重量都落到了後頭的池易暄身上。爬到樓道拐角處時,我就在前麵喊話,告訴他該往左還是往右、往前還是往後。

池易暄賣力地扛著床架,跟在我身後聽我的指揮,額前汗水如豆大,落在地上洇濕成一個個深色的斑點。

我們從天光大亮搬到暮色四合,歸還完卡車,再氣喘籲籲爬回六樓,進門的瞬間就跌坐在起居室的地磚上。

池易暄同我一起坐在地上,兩隻腿大咧咧岔開呈“人”字,雙手撐在身後,和我開玩笑說:“這個月的鍛煉量有了。”

寒氣逼人的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我艱難地爬起身,將窗戶關上。

搬進新居的第一頓飯,池易暄做了兩碗雞蛋麵,他係著圍裙,在逼仄得隻能站下一人的廚房裡忙前忙後,我坐在今天剛買來的正方形小餐桌前和媽媽發微信,卻總被晃動的桌子分心。

媽的,買的時候餐桌放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我們還沒發現,現在才發現一隻桌腿下缺了一塊。我從行李箱裡翻出幾包從餐廳拿回來的餐巾紙,墊在瘸腿的桌腳下。

池易暄端著麵碗出來,將圍裙解下,讓我幫他拿兩雙筷子。他說再艱苦也不能失去優雅的生活態度,開飯之前先拿剪刀剪開一隻標記為“廚房”的紙箱,彎下身在裡麵翻找起來,最後掏出一瓶開了封的紅酒,又從防震膜裡拿出兩隻紅酒杯。

我們在烤得高熱的鎢絲燈泡下輕輕碰杯,慶祝自己沒有被打倒。

·

夜色吞沒大地,我將媽媽的窗花貼了一隻在我們的窗戶上。池易暄忙著安置新家,拆了兩個紙箱,將我們的牙刷、杯子、和剃須刀擺到洗手台上,再為床鋪上床單。

我在他做飯的時候將房東留給我們的油汀推到衛生間,現在油汀加熱好了,我叫他和我一起去洗澡。

浴霸烤得人眼球發漲,我和我哥脫光衣服跳進了淋浴間,像兩個小男孩一樣,光著腚擠在一隻花灑下。水龍頭上熱與冷的標識早已看不清楚,我先擰到左邊,被凍得嗷嗷直叫,然後才火速將它擰到右邊。

熱氣蒸騰著向天花板滾去。沐浴間很小,勉強塞進兩人,轉身時得格外小心,否則不知道哪兒就會磕青一塊。

花灑的噴灑範圍不大,一次隻夠淋一個人,池易暄洗頭時背貼著牆壁站立,兩隻手將腦袋搓得滿是泡沫,我怕他凍著,讓他過來貼著我站,起碼半邊身體能夠淋到熱水。

我們貼緊彼此,就不怕被搶奪餘溫。

關掉花灑的瞬間,浴室的溫度開始下降,我拉開淋浴間的門,迅速抓過浴袍裹上,貼著發燙的油汀站立,剛出來就凍得直打哆嗦。池易暄貼在油汀的另一麵,背對著我,一邊打寒顫一邊穿秋褲,水珠順著他的額角向下滴。

“頭發沒擦乾,能不冷嗎?”我拿過一條乾毛巾搭在他的腦袋上,兩隻手按上去,揉麵團一樣為他擦乾。他站直身體,任我一頓狂搓。我看擦得差不多了,拿開毛巾,我哥頭頂的幾縷毛像蒲公英一樣炸開。

等他穿上厚毛衣與厚毛襪,我才開始穿自己的衣服,油汀將我的內褲和襪子都烤得發熱。池易暄在這時為吹風機插上電,指了指旁邊的一把紅色塑料凳。

我聽話地坐下。

我們都穿上了厚毛衣,這會兒點著大功率的油汀又覺得有點熱,他將衛生間的門打開一條縫,好讓高熱的水蒸氣向外散去。洗手池上的鏡子變得清晰起來,我望向鏡子裡的自己,麵露無措與不安,而我哥站在我身後,成熟像個真正的大人了,他一手握吹風機,一手抓著我的頭發,指尖從我的頭皮遊走而過,耐心地為我吹乾頭發,渾然沒有發覺我正從鏡子裡偷偷看他。

我不敢想象過去一個月他都怎樣度過,有沒有過傷心、崩潰的時刻,我無從得知。

我用手勾過吹風機的電線,將它向下扯去,池易暄手腕一轉,將出風口轉向反方向,怕吹出的熱風燙到我的臉。

“怎麼了?”

我仰起頭,抓過他的領口,與他接吻。

吹風機嗡嗡響,他錯愕地眨了下眼,眼底隨即泛起柔和的笑意。

“心情不好嗎?”

“沒有。”

好像因為有他在,這些困苦才變得可以忍受。

第90章

池易暄告訴我他原本打算租地下室,但暴雨時有淹家的風險,焦頭爛額之際恰巧看到這間一居室剛被掛到網上,價格比其他同戶型便宜近一半。

“為什麼這麼便宜?”我問他。

“出過事。”

出過事、死過人,所以便宜。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和他從菜市場買來簽香,點燃後將香拿高,朝四個方向祭拜,我在心中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請您彆來欺負我和我哥”。

房子說是一居室,其實隻是用電視牆做了隔斷。臥室裡勉強塞進一張床,擠不出落腳的過道。窗台便成為了床頭櫃,池易暄將我們的合照擺在了上麵。

床的兩麵靠牆,一麵靠窗,上床時得從床尾往床頭爬。入住的第一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窗戶被風撞得嗡嗡作響,我不敢閉眼,總以為有人透過玻璃窗往裡頭看。天花板和身側的兩麵牆向上拉高,拉得又長又深,好像隨時就要傾倒下來,將我和池易暄壓得血肉模糊。

我說:“哥,我們好像躺在棺材裡。”

池易暄的手從我身側探了過來,摸到我的嘴巴,拍了一下。

·

後來我發現池易暄不僅賣掉了大件家具,名牌包、鞋,都被他掛到了二手市場上。他的高定西服全部出掉了,隻留下來一套,見客戶時才穿。

我因為小少爺的事情,被富二代們踢出了微信群,他們都是一個圈子的人,好友受到了欺負,自然不會讓我好過。

上一次舉辦私人定製還是池易暄的公司來團建,那都是春節之前的事了,現在黃渝每次見我都沒有好臉色,也不再提起要讓我管理分店。

我又回CICI陪喝去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的小孩花樣比我多、酒量比我好,我因為換了太久賽道,積累客源又要從零開始。每次都是喝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倒在客廳裡爬不起來。池易暄怕我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會把我從地上翻過來,拿來熱毛巾為我擦臉。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說我看到漂亮的仙子了,仙子來給我擦臉,能不能讓我親一口仙子。

他拿毛巾的手停在空中,俯視著躺在地上的我,眉梢低垂著,又露出了悲傷的表情,似乎有什麼事令他感到心碎。我趕緊用手肘撐著地,支起上半身,捧住他的臉,說仙子不要傷心,我會努力賺更多的錢。

然後我就斷片了。

醒來時是黃昏,寧靜的夕陽穿透玻璃窗,打在天花板上是塊金色的平行四邊形。我捂著隱隱作痛的胃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睡衣,窗台上擱著一杯水。

杯中漾起透明的水紋,送到唇邊嘗了一口,是蜂蜜水。

我捧著我哥留給我的水杯,背靠著牆,盤腿坐在夕陽裡發了一會兒呆。

鬨鐘響起,拉我回現實。起身下床,去廚房係上圍裙,打開頭頂的抽油煙機,轟隆隆作響,蓋過了在我耳邊作祟的細碎雜音。

我與日落作伴,開飯之前先為唱片機插上電,想象有我哥在身邊。

我們之間又有了時差。可我出門趕地鐵之前,會在冰箱上的迷你白板上畫愛心,每天起床時我的牙刷上都被我哥擠好了牙膏,我想這樣是不是就不算錯過。

我和池易暄不想讓媽媽發現我們換了公寓,視頻時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背靠著白牆,看不出來什麼。但可能正是因為看不出來什麼,媽媽才會知道。以前池易暄家裡掛著畫、種著綠植、擺著抽象的藝術品。她從不點破,隻是囑咐我們吃好一點,不要生病。

端午節池易暄的公司放一天假,他買了兩張硬臥票,是最上層的左右床鋪。好像一下回到了童年時代爸爸媽媽帶著我和我哥去看爺爺奶奶的日子,我爬到上鋪後調轉身體,趴在床尾,拿起了自己的單反。

“哥,看我。”

池易暄坐在過道裡,麵前放著一桶泡麵,左手拿塑料叉,叉上纏三根麵條,邊笑邊衝我比了個大拇指。

黑夜籠罩大地。淩晨三點多我起夜上廁所,整個車廂的燈都熄滅了,我從床尾探出兩隻腳,在黑暗中摸索著落腳的踏板,抬眼看到我哥獨自坐在過道的折疊椅上。

電腦屏幕隱約照亮他的側臉,他坐在那兒寫材料,敲打鍵盤的聲音被火車鐵軌的撞擊聲全然淹沒。

次日池岩來火車站接我們去醫院看望媽媽,他不像上次那般消沉了。我和池易暄帶來了自己包的粽子,但是糯米不好消化,我、爸爸、和哥哥在病床邊分掉了六隻粽子,媽媽吃的是爸爸從家裡帶過來的香蕉和梨。

我和池易暄搬了個凳子到床邊,給她講笑話,抱怨我們在工作上遇到的傻蛋。媽媽笑著應和,臉頰因為消瘦,笑起來時兩邊深深凹陷下去。

她的胳膊上是淤青和針孔,身體因為藥物原因在脫皮,我和池易暄裝作沒有看見,從行李箱裡拿出新買的絲巾為她係上。

僅呆了一個周末便又要回去,臨走之前我們和她擁抱,她還像以往一樣捏著我們的臉。

“下次媽媽送你們去車站。”她向我們保證。

·

不知不覺夏天就結束了,再見到爸媽時居然已是中秋。今年的季節變遷不夠明顯,也可能是我對時間的流逝感到麻木。

這一年媽媽斷斷續續住院共七個多月,兩周前她剛結束了最後一次化療,骨髓活檢顯示她的白血病得到緩解,現在隻需要在家修養,做維持治療,定期去醫院複查即可。

和姨媽們分享這個好消息時,她們在屏幕那頭哭作一團,媽媽拿紙巾擦著眼淚、擤著鼻涕,和她們說這是好消息,為什麼比她住院時還要傷心?

“我們是喜極而泣!”姨媽們激動地揮舞起手臂,“勝利!勝利!”

下午我和池易暄在家做了大掃除,池岩去菜市場買菜,媽媽午覺睡到黃昏時才醒,她起床時我和爸爸已經煲好了湯、做好了飯,她看著我們忙前忙後,開玩笑說自己是家裡的小公主。

池易暄扶著餐椅,在她坐下時幫她把椅子往前推了推,“您一直是我們家的公主。”

今天我們家的四把椅子都用上了,我想不起來上一次這樣心無旁騖地團聚是什麼時候。池岩為媽媽拿了一隻比拳頭還要大的雙黃蓮蓉月餅,她笑著說自己吃不了那麼多,拿起餐刀將月餅切成四塊,將其中兩份放到我和池易暄的盤子裡。

我用叉子叉起它,發現她將有蛋黃的兩塊分給了我和我哥。

回程的路上,我興奮得失眠,池易暄也是,我們將火車過道裡的折疊椅翻下來,借著餐桌下的迷你照明燈打著撲克。

整個車廂的人都入睡了。我捂著嘴竊笑,說哥你輸了,懲罰是得親我三口。池易暄願賭服輸,將手裡剩餘幾張撲克牌扔到桌麵上,上半身越過小餐桌,朝我傾過來。

不料巡邏的乘務員乍現,嚇了他一跳,折疊椅在他起身時彈了回去,他急著坐下卻坐了個空,一屁股栽到地上。

我笑得前仰後合,差點也從自己的位置上摔下去。乘務員眼神古怪地打量了我們幾眼,可能覺得我們有病,腳步匆匆地走向下一個車廂。

我彎下身,握住我哥的手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猝不及防駛進了隧道,窗口瞬間就被漆成了黑,可我的指尖纏著他的,心臟像要跳軌。

火車在黑夜中穿梭,我們在黎明到來前接吻。

作者有話說:

加更章。下次海星滿6w(就差1k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