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1 / 2)

橙黃橘綠時 勖力 12139 字 3個月前

挨得近的緣故,孫施惠才感覺到他臂彎裡的人渾身滾燙,呼吸都是熱的。

那頭,汪鹽喊了周主任,又腳步不停地要阿秋去打點爺爺身後事的那些細節,她直覺不好,前幾天已經聽阿秋念叨那些老舊禮了,最後那一程,穿孝衣要趁著人還活著。

汪鹽出來短暫透了這麼一口氣,已經要紮到爸爸懷裡哭了。人生為什麼非得有生老病死。

她還沒轉得回來神呢,臥房那頭,孫施惠抱著琅華出來。

汪鹽連忙迎上去,孫施惠長話短說的樣子,“給她找點糖水喝一下。”

他再要喊老姚來,說送醫院,“姑姑好像在發燒。”

這些年,姑侄倆都不對付。孫施惠進孫家二十年,他正經喊琅華姑姑沒幾回,今晚是板上釘釘的口吻。

汪鹽等著他把琅華擱放在外麵的圈椅上,伸手去探琅華額溫,很燙。該是她下午回來那陣已經在燒了。

汪鹽卻沒響應孫施惠的送醫院,她顫栗精神地看他一眼,二人在外人眼裡,就是夫妻商議事情的悄聲。汪鹽建議,“爺爺這裡說不準的事,你現在要送琅華去醫院,她沒準……”

“好。”孫施惠也回過神來,他握握汪鹽的手,“那……”

“等周主任看一下。”

那頭,汪敏行過來,支援施惠的樣子,要他進去料理爺爺。隨即,汪老師把一個玻璃茶杯遞給妻子,伸手來抱琅華,說靠在這裡,人來人往的也不像樣子。

汪敏行要抱琅華回她院裡去。

一行人鬨哄哄裡各司其職。孫津明從臥房裡挑簾出來時,汪老師同師母已經先把琅華送回去歇息了。

孫施惠與簾下的人打了個照麵,二人相約無話。

交錯的那一秒,孫津明反而先沉不住氣了,“她怎麼樣了?”

孫施惠早先就說過,要汪鹽不要亂點鴛鴦譜,但今天,跟鴛鴦扯不上什麼關係。他高津明一頭,往房裡去的那一秒,冷冷發落津明,“爺爺說得對,琅華能看上什麼人,全是輕骨頭的主。”

津明冷笑,難隱忍地發作了句,“孫施惠,這很不像你。”

“彼此彼此。今天沒有琅華沒有孫開祥的千金,有的不過是一個在父親床前哭到上不來氣的孤女。孫津明,你去看看我嶽父,今天抱一個女人,回去會不會被我嶽母打死。”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些。而這過分的小心反而曝露了自己。孫施惠顯然沒心情和他掰扯這些了。徑直往房裡去。

周主任陳言不大好,要施惠開始準備後事吧。

老爺子先前那一陣精神,也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回光返照了。

這一夜,孫施惠突然解了門禁一般的,由著陸陸續續的本家上門來,也不避諱人多口雜的可能攜帶病菌。

一一看過爺爺最後一麵。

琅華歇了一個小時,才蘇醒過來。原來是她這些天,腰背上長了個皰疹。

周主任給了推了針退燒針,但腰上那皰疹得去醫院正經用藥。

汪鹽看過,光肉眼看,就知道裡頭蟄著多少炎症和膿。那皰疹不到癤拱頭了,且不會好。隻能生挨著,旁觀者看著都覺得心疼。

富芸芸看著琅華還穿著那束腰的長裙,連忙小心翼翼地建議她,當著一屋子的人的麵,要她還是換掉吧,換套寬鬆些的。

琅華在廳裡一隅的圈椅上落寞坐了許久,才起身像是要回去的樣子。汪鹽要過來搭她一把,她沒要。倒是富芸芸走過來,老母親眼忍熱淚,依舊謹言慎行的口吻朝自己的閨女,“我陪她去。”

回到房裡,富芸芸堅持要琅華撩起來給她看看。

看到那一塊拱得老高且紅成一片的皰疹,富芸芸像是長在自己身上似的,哭得難以自抑。說這塊疼處,也說這些年,“都怪我,怪我,琅華,當年我就該執意帶你走。也許我們娘倆走了,你爸爸也就死心再成家去了,他也不會盯著我的一雙兒女,金錫也不會死,他更不會因為死盯著一個孫子而冷落了你。”

“走哪裡去,”琅華當著母親的麵,脫掉裙子,如繈褓裡的孩子一樣,毫無羞恥心,再去翻寬鬆的恤衫來套,“你不了解我,我過不慣你的那些精神文明日子的。”

富芸芸原本想為自己辯駁幾句的,想告訴她,我生你並非我的本意。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生者都快逝了,她沒什麼放不下了。她不能由著自己的女兒最後那一點驕傲都丟掉了。

半明半昧的房裡,琅華一陣窸窣換衣後,扭頭來,母女倆彼此看不清對麵形容,她問母親,“你覺得爸爸後來一直沒續娶是因為我或者阿哥?”

“……”

“不。他是除了你,再不高興和彆的女人論夫妻了。”

那麼,這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呢。

琅華搞不清爽,她這輩子都搞不清爽的。她被爸爸慣壞了,永遠不習慣安心待在一個男人身邊,當他的陪襯或者副角。

“那天你和爸爸,施惠和汪鹽,一起坐在早飯桌上。我真是惡心透了。”

“好像兜兜轉轉,我永遠是那個多餘的。”

富芸芸哭得拿手拂淚,片刻,彆開些臉,朝一處陰暗裡道自己的真心話:

“琅華,這些年,我在外頭教各色各樣的學生。碰到漂亮的,無論哪個年紀,我都會想到你,我想你應該比她們過得更恣意。

可是回來一看,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我的女兒比誰都糊塗。或者,她這些年就沒有長大。

我和你爸爸聊過,他有逃脫不掉的責任,我也有。可是,琅華,哪怕你不認我,一時一刻都沒認過都不要緊,你過清醒過通透比什麼都重要,你明白嗎?當年,你爸爸把施惠找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成年了,你要把自己立起來,憑著孫家的基礎,是件多難的事嗎?”

“你爸爸骨子裡奉行男權,對,他這個年紀的人沒有局限性是不可能的。他沒了金錫,對他的打擊是致命的。可是,他這麼多年浮浮沉沉,你說如果全是投機和僥幸,那是不存在的。他自己立業出來的人,最最信奉的就是能力和魄力,你覺得他偏袒了施惠,那麼怎麼不想想,施惠做不到他要的那樣,他又怎麼甘心把這一切交給他。換句話說,琅華,這些年,你當真願意學著施惠那樣把那擔子挑起來,你爸爸就真的不長眼嗎?”

“華兒,你不能要求你爸爸一碗水端平要求你爸爸男女平等,卻隻是嘴上工夫。”

“我知道說這些,很討你嫌。可是我還是要忠言逆耳一次,因為等你爸爸去了,我怕這樣平心靜氣和你對話的機會就沒了。琅華,我得到你爸爸重病的消息,之所以想回來這一程,也是想看看你。”

“你說不想給男人當陪襯,這些憑著你現在擁有的都可以做到。退一萬步說,我當時都可以做到,你更能。所以,華兒,你明白了嗎?無論什麼世道,叫我們立得住的,隻有自己。”

也隻有立住自己,才得清醒和規則之下相對的自由。

富芸芸道完這些,琅華在那頭,良久的沉默。

還是周主任帶教的學生過來給她吊點滴才暫時打斷了母女的交心。

*

晚上十一點多,白日的酷暑散去些。

孫開祥院子多日不開的中央空調重新啟動了,因為幾個相較有經驗的,都在跟施惠進言:老爺子逃不過今晚了。

阿秋再三征詢施惠的意思,才看到他微微頷首點頭了。

室內逐漸彌散開冷氣,拔步床上一對福壽雙全的老人在幫孫開祥脫衣擦身子,一件件換上早先預備好的壽衣。

房裡悉數屏退旁人,隻得孫施惠一個。

他站在南窗下,一隅月色捎進來,光影交錯,他頭顱的影子在那青磚上來回折返。

纏綿病榻的人,即便隻有一把骨頭了,想要他配合著穿衣,也實在艱難。

孫施惠饒是看床上這些他不大認同的舊禮,頭目森然,依舊走過去了,想搭把手,邊上的阿秋攔住他,說本家不要碰。爺爺之所以堅持要這套舊禮,也是想著後輩子孫昌盛。

孫施惠陡然再回頭去,迎麵朝著窗外夜色朦朧。

他不能抽煙,隻把手裡的火機開開合合,弄出規律的動靜。

不多時,後頭喊好了。

孫施惠再折回去,爺爺一通折騰,氣息更弱了些。他伏到他氣息邊,也聽不大分清爺爺到底要什麼。

正巧孫津明連夜出去拿回來先前送修的那對金表。

送到二叔跟前,孫開祥才勉強醒豁開些眼,摩挲著這對金表,示意施惠,“我同芸芸的,一切首飾相關,都留給……琅華。”

孫施惠痛快應首。

“遺囑,何寶生自會找你們過去的。”說著,孫開祥投一眼身邊的津明,他關照津明一並過去。

孫津明伏下身來,喊二叔。孫施惠冷眼旁觀,要給津明讓位置時,爺爺又死命攥住他的手。

那股力道,攢了幾下,忽而逐漸鬆散起來。

孫施惠直覺不好,脫口就喊外頭的汪鹽。

那頭,琅華的一袋點滴沒有打完,聽到阿秋急匆匆奔過來。琅華都沒等到那個帶教學生給她下針,她自己就拔了。

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富芸芸年紀大了,哪裡跟得上琅華的腳步。才相約走了幾步,就差點絆跌倒,琅華聞聲,回頭看她。

富芸芸要她不要管她,“你先去。”

琅華木了木,終究還是折回頭來攙母親了,與其她一個人,她更希望有人和她相約腳步。

她們母女倆到的時候,房裡交錯站了幾行人。

琅華走過去,床上的父親死死捏著施惠的手,也隻得施惠那麼近身地守著父親。

孫開祥已經話不出任何字眼了,隻拿渾濁幽弱的目光,記憶般地描摹著他掛礙的人。

他這輩子大概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女。

芸芸驕傲了一輩子,最後,她也不稀罕孫開祥為她更改任何遺囑。

那天,陡然談起來,二人還像年輕時那樣。孫開祥逗她,我該留點什麼給你呢?

富芸芸回他,你人都不給我了,我還要你的東西做什呢。

這是年輕時,閨房裡的話。

孫開祥哄起妻子來就是,我人都是你的了,還有什麼你不能作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