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捉蟲)(1 / 2)

石詠心裡暗自揣度,覺得母親這麼做, 固然有她那不喜與人爭利的性子擺在那裡, 同時也可能是考慮到薑夫子的緣故, 能讓一點, 便讓一點。

石詠自己是覺得隻要公平交易, 大家溝通清楚, 不會起糾紛便好。但是既然母親願意謙讓,不願計較這點兒小錢, 他便也不多說什麼。

這下子兩家說妥,約定了明日立文書過戶。兩家各自請中人見證,姚家那頭是做買賣的,自有相熟的朋友。石詠則請了楊掌櫃楊鏡鋅。

楊掌櫃聽說石家與人換房, 又見是換到椿樹胡同來, 自然是歡喜, 似乎以後有什麼急事要找石詠, 過來椿樹胡同一提溜就成。

當晚石家便忙著收拾, 準備搬家。

石家不是富裕之家, 東西家什也不多。隻是石大娘還是有幾件陪嫁的紅木家具, 到底是舍不得拉下,也打算請人幫忙, 一起搬到椿樹胡同去。

石詠檢查了母親那幾件陪嫁, 見都是用上好的木料製的, 但畢竟用的時日久了, 多少有些損壞, 或是掉漆,或是磨損。石詠看了暗自記下,準備有空的時候去備一點生漆,將母親這幾件家具好生修一修。枉他有一手好手藝,若是連母親的陪嫁都不能捯飭光鮮了,豈不丟人?

相比石大娘,二嬸王氏的陪嫁就沒多少,隻一兩個箱籠而已。

石大娘則偷偷告訴石詠,二嬸王氏本是南方人,因為是遠嫁,所以家裡沒陪送多少大件的家什。後來石宏文石宏武兩兄弟過世,王氏為了補貼家裡,不少從南邊帶來的東西都偷偷當掉了。所以如今看起來王氏的家當要寒酸一些。

石詠聽過了就算了,在他看來,畢竟都是一家人,實在沒必要計較這許多。二嬸和弟弟那裡家當少,日後他這裡就多貼補一點兒便是。

石家拾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石詠和姚老板簽了契紙,又到官府去過了戶,兩家便算是彼此交換了產業。

因石詠去當差的日子趕得緊,石家便決定趕緊將大件先搬了。搬家的時候,紅線胡同的鄰居都出來搭把手。石家在紅線胡同人緣算是不錯,不僅有鄰裡出來幫忙,更有幾位相熟的娘子頗舍不得石大娘和王氏,站在石家門口話彆。大家話裡話外提到石詠,都誇石大娘教得好,眼看著既能當差,又能領丁銀,石大娘的苦日子算是熬出頭了。

這會兒大家倒再不提石詠那個“呆子”的外號了。

石大娘和王氏則謝過鄰裡多年來的照顧,畢竟她們孤兒寡母的,鄰裡對石家的態度一直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石大娘她們也都是心懷感激,頗有些戀戀不舍。

即將搬來的姚老板是做生意的,平時經常用騾車運送貨物,這回就乾脆幫石家一把,用店鋪裡的騾車先將石家的大件都拖到了椿樹胡同,先暫時堆在院子裡。大件一去,石家便隻剩下些細軟。石詠又叫了一趟車,請石大娘和王氏帶著箱籠坐了,如此,就一氣兒全搬到椿樹胡同去了。

饒是石家東西不多,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兩天才將住處徹底收拾停當。

如今石家有了一座二進的新院子。石大娘和王氏一起住在上房,彼此好有個照應。石詠和弟弟石喻則分了東廂和西廂。以前哥兒倆一直住一個屋的,現在終於有了各自的屋子。這樣石詠晚間做活計就不會打擾弟弟休息了,而石喻頭回有了個自己的屋子,也上竄下跳地十分開心。

石詠忙過這一陣,稍空下來,才有功夫琢磨這差事的事兒。他雖然對內務府的造辦處久仰盛名,可是去了之後,該做什麼,甚至是怎麼去,穿什麼去,他都茫然沒有半點頭緒。

竟是石大娘有些經驗,從箱子底取了一件石老爹石宏文當年穿過的靛青色棉袍出來,在石詠身上比比,將袖口腰身處趕著給他改了,讓石詠穿這身便服先去內務府見了上司堂官,回頭再說穿戴的事兒。

石詠想想也是,他這還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做什麼差事,什麼職位,哪裡就知道自己該穿什麼。

他到底還是盼著能有個人指點指點,正茫然之際,突然想起那位讓他到永順胡同去“聽訓”的堂伯父富達禮。

一忙起來,竟然就將富達禮吩咐過的話全拋在腦後了——石詠拍拍後腦,趕緊準備出門。然而看看天色,卻是陰沉沉的,外頭街麵上已經刮起寒風,這才剛進十月的天氣,竟然看著像是就要下雪了。

石詠一捏領口,頂著寒風轉出椿樹胡同,踏上琉璃廠大街,忽然有個聲音招呼他:“石兄弟!”

石詠一回頭,竟見是賈璉,正揭開棉布門簾兒,從一家書鋪裡探出頭來。

“璉,璉二爺……您,您也來逛書鋪?”石詠吃驚地問,趕緊進了那書鋪去稍許暖和暖和。

按照他對賈璉的了解,賈璉愛財愛色,可就是沒聽說過他還喜歡讀書。

賈璉拿眼瞪他:“石兄弟,這麼笑哥哥,可不夠義氣!”

這位是明知自己不愛讀書,所以才聽明白了石詠吃驚之餘的弦外之音。

“是這樣的,舍下有位表親,年方八歲,從揚州過來,寓居京中,”賈璉簡單向石詠解釋了他來琉璃廠的緣故,“家祖母前日接到揚州親長的書信,說是想將那位表親接回揚州去。正巧那位親長酷愛詩書,古籍珍本。所以列了個長單子,想托人在這邊的舊書鋪子尋一尋。”

說著,賈璉一攤手,說:“如今家裡就我最閒,家祖母便打發我出來,到琉璃廠來看看。”

這樁事情說來也簡單,隻要將單子送去舊書鋪子,命夥計對著單子尋就是了。因此賈璉跑的這腿毫無難度。

然而石詠聽了,卻大吃一驚,表親、揚州、親長……這,這不是武皇的寶鏡成天惦記的那位麼?

他一拉賈璉,趕緊問:“二爺,府上那位尊親,敢問可是染恙?”

若是石詠記得不錯,林黛玉從京中回揚州,乃是因為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疾,才將女兒接回去的。石詠雖然算算覺得時日不大對,可也經不住嚇了一跳,所以才有此一問。

賈璉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說了句“童言無忌”,奇怪地看著石詠,說:“你這是從哪兒聽混了的消息?若是親長染恙,我還敢在這兒悠哉悠哉地挑古籍麼?”

石詠一想也是,趕緊摸著後腦,“嘿嘿”地笑了兩聲,隻說是聽岔了。

賈璉也不與他多計較,臉上稍許露出幾分鬱悶,說:“回頭送我那位表親回南,家祖母也說了,要我跑這一趟的。”

石詠一聽,立即又想岔了,連忙問:“璉二爺幾時動身?是待這些古籍置辦齊全了,就立即準備南下麼?”

他的思緒已經飛得很遠。若是林黛玉現在就要動身南下,那他豈不是就剩這幾天的功夫,得趕緊去想法子將寶鏡送到那位的身邊了?一瞬間,石詠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該得趕緊去家裡把寶鏡取出來,趁賈璉置辦古籍的功夫,將寶鏡混塞在這些書籍裡送到賈府去。

“咳,你這小子,想啥呢,難道還盼著你哥哥我這麼冷的天出遠門不成?”賈璉故意板起臉,“對不住,不會如你的願,家中表親雖然很想回南儘孝,無奈家祖母憐惜,說是眼見著天冷了,不讓上路,一定要等過了正月十五去,再送我那位表妹回去呢!”

賈璉又回頭,衝那舊書鋪子努努嘴,說:“今兒置辦的這些古籍珍本,則是要先隨著年禮一道送到揚州去的。”

石詠心裡暗自吐槽,攔著不讓人回家過年,賈府那位老太太,也真是槽點滿滿那!

不過他也暗自慶幸,幸虧問清楚了,沒把武皇的寶鏡就這麼混充塞在古籍裡。若是寶鏡先被他這麼著稀裡糊塗地先送去了揚州,回頭再遇見了還不知會把自己罵成什麼樣子。

*

賈府院子東北角有一處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來間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著一件素色羽緞對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門口,望著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聽著眼前屋舍裡的笑語聲聲。

在一眾女眷的說話聲中,寶玉的笑聲聽來尤為清晰。

“我來得不巧!”林黛玉扶著身邊的丫鬟,笑道:“走吧,這麼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鵑姐姐惦著。”

陪著黛玉過來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紀尚小,一團孩子氣,偏過臉問自家主子:“姑娘,咱們不是來探病的麼?”

這怎麼門兒還沒進呢,就轉頭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經轉回身,笑道:“既然他來,我就不必來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發了話,她自然樂得聽從。天這麼冷,姑娘回去也好,回頭免得她來回跑著送手爐子。

*

一時黛玉回到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飯,正等著兩個玉。

有婆子過來稟報賈母,隻說寶二爺在薛家姨太太那裡用飯,賈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麼都沒說,隻吩咐開席。

賈府三春都在,並黛玉四人陪著賈母一處坐了。李紈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進羹。進羹之後,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著一同用飯。李紈則立在案邊布菜。

原本鳳姐也該來這邊立規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近來稍許有些不舒坦,賈母與王夫人就打發她早早去歇著,隻管在自己屋裡擺飯。

待到眾人都用過飯,飲過茶,賈母才將黛玉叫到身邊,細細問起她在榮國府的生活起居,一應瑣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賈母心中未免有些悵惘,問黛玉:“玉兒在京中住得可曾習慣了?可是有什麼不舒心的?”

老人家實實是不明白,外孫女兒在自己身邊住著,府裡那麼多孩子在一處玩耍豈不是熱鬨?女婿為什麼一力堅持,一定要將人接回揚州去?

偏生如今賈家要靠著兩淮鹽稅來填補昔日任上的虧空,離不得女婿的“關照”。賈母縱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願。

黛玉通透,聽了賈母的話,便知老人家心內不舒坦。她隻開口緩緩開解:“老太太,這邊府裡極好,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對玉兒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們又是極友愛的。”

賈母殷殷望著她,盼她自己能說出想留下來的話。

哪知黛玉接著說:“然而隻消一想到父親獨居清苦,心內便越發難過。玉兒為人子女,恪儘孝道,乃是應有之義。”

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賈府越是熱鬨,便襯得揚州林如海那裡越發淒涼。黛玉抬出“孝道”這個大道理,賈母便再也沒話可說,整個人悶悶的,隻與眾人坐了一會兒,便說要歇下,打發眾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賈母臥室旁隔出的暖閣裡,晚間紫鵑雪雁自服侍她卸妝梳洗。一時聽見外麵院子裡有動靜,有人高聲說話,便知是寶玉從梨香院回來了。賈母那邊便派了人過去問。

紫鵑悄悄地出去一趟,隨後進來,對黛玉說:“璉二奶奶身邊的平姑娘剛才過來了,說姑娘給的單子,璉二爺今兒去琉璃廠都采辦齊了,會夾在年禮裡一起往南邊送去。”

黛玉聽說父親惦記著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裡都采辦齊了,登時微微一笑,衝紫鵑點著頭道:“那可真得多謝璉二哥哥和嫂子。”

她說著又沉吟:“我得謝他們二位什麼才好?要不要跟璉二哥哥說說,今日采買的那些裡頭,他若有喜歡的,便儘可以留下!”

紫鵑聽了,掩了口免得笑出聲來,小聲在黛玉耳邊說:“姑娘忘了?璉二爺那夫妻兩口兒,都不讀書的……”

賈璉識文斷字,但打小不喜讀書。他這樣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舉出仕,賈璉如今身上早有個捐來的同知,更是將聖賢書都拋在腦後。

而鳳姐那邊,因王家原是內務府包衣,舊日規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參加小選,入宮執役。因早年間入宮的宮女都不識字,王家的女兒也便都不讀書,到鳳姐這一輩兒,規矩漸漸地鬆了,王家教女,卻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將這茬兒想起來,倒是有些為鳳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開了箱籠,取出一隻盛在個檀木匣子裡的羊脂白玉的掛件,遞給紫鵑,命她明日給平兒那邊送去。“這是母親留下的,據說由揚州大明寺的高僧開過光。二嫂子生小侄兒的時候我想必已經回南了,這便提前送她這一份賀禮,請二嫂子萬勿嫌棄。”

紫鵑將黛玉的話一一都記下,將玉掛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卻並不那麼安穩,想想這邊府裡,旁人且不論,外祖母一片慈愛,她當然辨得出是發自真心。表兄寶玉,初見時,曾有那麼一刻,覺得此人好生麵善,一見便心生感激之意,當是有些淵源。然而府裡現有著那麼多旁人,動著那麼多的心思,黛玉通透,豈有不知的?

她內心多少有些躊躇,反複思量,漸入夢鄉,直至暗夜沉沉,忽地驚醒,隻覺腦海裡嗡嗡輕響,似乎有個聲音始終在對她說些什麼。

“一身才氣靈性,女子裡無出其右。難道你就這樣將一輩子束縛在這宅門裡頭,任人擺布命運麼?”

黛玉一驚睜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閣的榻上。今兒紫鵑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籠旁邊鋪了鋪蓋,此刻睡得正沉。

這個聲音,已經好幾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請父親修書榮國府,接自己回揚州,多少也是因為這個夢。

年少失恃,無人教養,才被送到外祖母這裡,然而比照這邊府裡的情形,揚州有父親延請名師,言傳身教,除去沒有那些繁文縟節之外,又哪裡比這榮國府差了?

倒是夢裡那個聲音說得對,在這裡,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這大半年裡,從不敢有半點鬆懈。如此看來,這大好的歲月,便儘數耗在府裡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間了。再往遠裡想,確實命運為人所左右擺布,自己竟做不得半點主——難道,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這裡,黛玉重新闔上眼,她去意已決,便不再多想。

豈料她闔上眼,一時也沒法兒再入眠,依稀隻覺得耳邊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辨得出是個蒼老卻有力的女聲,隻聽那聲音在耳邊笑道:“朕果然沒有看錯……”

黛玉熟讀書史,自然知道能自稱為“朕”的女人,千百年來也隻有那一位。

她一驚,開口問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聲音果斷答道。

黛玉又驚又喜,驚問道:“這一直以來,難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點迷津嗎?”

這樣的夢,她一入賈府的時候就做過,迄今為止,不過有這兩三回。但就是這兩三回夢境,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轉變,及至終於做出決斷。這……竟是夢中,她與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麼?

“是,也不是……”

那聲音漸漸地隱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時能再得以與陛下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