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45章(2 / 2)

原本坐在石詠上首處不遠的主事王樂水,悠悠閒閒地挾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幸災樂禍地說:“小石詠,看起來要走桃花運嘍!”

石詠則被人打量得實在不好意思,又架不住旁人當真照十六阿哥所說的,將他石家家中的人口、田地、仆役……一一問起來,少不得借酒遁,隻說是要出去透透氣,旁人見他滿臉通紅,酒意像是有了七八分,這才放他出去。

鬆鶴樓二樓雅間外麵,有個露台。石詠在露台上站了一會兒,北風一吹,那酒意就散了不少。想起剛才雅間裡那一出鬨劇,石詠不禁感到頭疼不已。

他在這個時空裡,也會像旁人一樣,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娶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並與她共度一生嗎?

在這一刻,石詠想起的,不是彆人,竟是那天在十三阿哥院裡聽見過的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就像是刻在他心上一樣,直到今天,他都無法忘懷,以至於有時他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緬懷一段無始無終的感情,還是單純因為這個聲音而驚豔。

所以,在這世上,想要尋一知己,便真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他這樣的人,便注定要孤獨一世嗎?

正在這時,身後響起腳步聲,有人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長聲誦道:“在眾人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

何嘗不是呢?

早先在雅間裡,聚了那麼多的人,觥籌交錯,杯盞往來,仿佛置身人海茫茫之中,卻還是無止境地感到孤獨。

石詠悵然,聽人歎了這一句,當即張口續道:“……但見莽蒼大野,荒圩廢壟,悵望寂寞,不能自解。2”

這本是杜牧在書信裡所寫的句子,石詠頭一回讀到,就被這從紙麵裡直透出來的深沉寂寞所感染。而今夜,背後便是喧囂嘈雜的歡宴之地,而麵前則是三百年前京城的夜空,北風呼嘯之際,深藍色的夜幕上不過那孤星一點一點……

“你這個呆子,竟然能體會爺的心思!”

半晌,同樣立在露台上的那人突然冒出一句。

石詠這才醒過神來。感情剛才十六阿哥胤祿來到這露台上透口氣,無意中有感而發,吟誦了兩句,石詠傻乎乎的,就自己給人接了下去。

偏生胤祿也是個傻氣的,旁人說他想說的話,他竟也絲毫不察,隻覺得那意思已經到了,就此全身心沉浸在這靜夜之中,對著萬古長空,渾忘了所有……

半晌,胤祿才省過來,耶?此處還有個人,而且想得還和他一樣!

石詠被胤祿一言提醒,才醒悟過來:喲,自個兒未經許可,就接了話茬兒。

“這個……十六爺莫怪,我這也是一時嘴快,想到的,就給說了!”

“無妨,”胤祿笑了笑,“爺也是在席上勾起了些心事,覺得眼前繁華固然好,隻不是自己個兒的罷了!”

石詠點頭,由衷讚了一句:“十六爺說得不錯!”

他說得很真誠,是的確覺得胤祿這話說得又平實又樸素,字字句句打在自己的心坎兒上——他雖然進了夢寐以求的養心殿造辦處,卻也知道自己,到底還是和旁人,不完全一樣的……

這時候小田將胤祿的大毛衣裳取了出來,遞給胤祿,說:“十六爺小心過了寒氣兒,這馬上就要年節了,著了涼了不是玩兒的!”

胤祿笑著接了大氅,回頭看了一眼石詠,嘴角一抬,說:“沒想到啊……”

——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個人和他想得一樣。

胤祿過來與廣儲司和造辦處的人一道吃酒之前,才剛與自己剛過門兒未久的嫡福晉說了幾句話,彼此都覺得對方有些口不對心,不夠體諒自己。雖然兩人新婚,都彼此克製,言語上未生口角,但胤祿心裡總是覺得不舒坦,因此多少是帶著一團鬱悶之情,才來到這鬆鶴樓赴宴的。

偏生一到這鬆鶴樓,他的屬官們就一起來賀他的“小登科”。

康熙給胤祿指的嫡福晉郭絡羅氏,就是宜妃郭絡羅氏的娘家侄女。郭絡羅氏身份高貴,比胤祿生母王嬪高出太多。若刨去胤祿龍子鳳孫這一層身份,隻考慮母家的地位,十六福晉簡直可以算是低嫁了。

再者胤祿身邊有一位康熙早兩年指給胤祿的側福晉李氏。胤祿與李氏感情甚篤,如今又來了嫡福晉,身處妻妾之間,胤祿就隻覺得怪怪的——

深心裡,他並不想對不起哪一個,可難道人的心,就真能夠一顆給剖了兩半去,不偏不倚麼?

胤祿心中存了鬱悶,這才會飲酒之後,脫口而出小杜的句子,沒想到有人竟能接話。胤祿本來覺得沒準兒是有人與他同病相憐,可一看,卻偏偏是那個剛剛成丁,妻妾什麼的,都還八字沒有一撇的石呆子。

胤祿心中忍不住失笑,心想雖說原由千差萬彆,可是人在一瞬間的情緒到底有些共通之處,石詠能與他想到一處去,也算是半個知音了。

想到這裡,胤祿就披上大氅,笑著道彆:“石呆子,爺去了,回頭‘開印’的時候再見。爺可不想浪費了你這身才具,得好好想想,交一件正經事兒讓你去辦才是!”

石詠趕緊行禮,送彆十六阿哥。

他一會兒再回到鬆鶴樓的雅間裡,發現眾人終於轉換了目標,不再盯著他,而是把注意力都轉到了唐英身上。

說來唐英也是個在造辦處供職的“黃金王老五”,而且年紀較石詠更長些,已經滿二十歲了。隻因其父母親族都在盛京,他一人在京裡當差,所以也無人幫他張羅。

盛京唐家,據傳家底殷實,而唐英在京中當差,媳婦兒自然也該留在京中,不用在婆母長輩跟前立規矩。當下有些與盛京有些聯絡的,心思便活絡起來,七嘴八舌地圍著唐英問東問西。

唐英見石詠回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畢竟剛才是因為石詠出去,唐英才接下了眾人的“全部火力”。

石詠心裡也歎了口氣,二十歲的大小夥子,獨自一人在外當差,身為家中嫡子,卻無人肯替他張羅親事,這……還不能說明些什麼麼?

石詠便去唐英身邊,敬他一杯酒,小聲說:“唐大哥,這酒樓有一處露台,回頭我就說你不勝酒力,去露台上清靜一會兒,可好?”

唐英聽了當即苦笑:“石兄,你也真是個好人!隻不過這些事兒,一味躲也躲不過去……謝謝你!”

他謝過石詠的好意,可卻始終堅持,不去逃避。石詠自然對他充滿了敬意。

“對了,上回自鳴鐘的事兒,匠作處好些工匠都想認得你,要不我帶你,去另外一間雅間去敬一圈酒,和旁人一起喝一圈唄!”

唐英一提議,石詠的眼就亮了。

“好哇!”

兩人各自執了杯子,乘這邊的“大人們”不注意,溜去工匠所在的另一間雅間。

早先工匠們隻派了兩三個能言會道的做代表,過來敬了官員們一圈,就又回去了。此刻隔壁雅間裡這三四桌,早已吆五喝六地劃起了拳,自娛自樂著。少了那些官場客套,言語試探,工匠這邊的氣氛,實在是輕鬆痛快得緊。

眾人一聽說了石詠的大名,紛紛過來敬酒。就因為上回自鳴鐘的事兒,各處工匠們都對石詠充滿了好奇和敬意,見石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後生,一起擁上來問長問短。石詠被灌了七八杯酒,就覺得難以招架,趕緊拉唐英來幫忙。

唐英酒量甚豪,二話不說,便解了石詠的圍。他在官員那邊並不特彆受重視,可是在工匠這裡卻似乎非常有人氣。即便是上了年歲的老匠人,也對唐英非常尊重,言語裡誇了又誇,提及唐英才華橫溢,以後必成大器雲雲。

而唐英在匠人們這裡,也輕鬆自如了不少,酒到杯乾,說起話來也滔滔不絕,似乎他原本就歸屬此間……

石詠在工匠這邊喝到幾乎走不動路,最後還是同住外城的唐英將他送回了椿樹胡同。

椿樹胡同那裡,石大娘早已等得心焦之至。她早知道石詠今日免不了喝酒應酬,早早就備下了醒酒湯,隻是沒想到石詠竟然醉得這樣厲害,石大娘免不了向唐英謝了又謝,將石詠埋怨了又埋怨……

這一切,石詠本人則沒有分毫印象。

待到他扶著腦袋,忍著宿醉頭痛起身,一看外麵天色大亮,嚇了一跳之後,這才想起——

造辦處也“封印”了,終於不用早早就趕去衙門了,而他,也將迎來在這個時空裡,頭一個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