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譚小澄回乾清宮複職。
小金和小吳已早早的在殿外等候,兩人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見了譚小澄齊齊喊了一聲:“師傅好!”
兩個半大孩子喊完,雙雙卻都紅了眼眶。
他們倆也都是苦命人,沒有乾爹護著,在宮裡受儘欺淩。是跟了譚小澄之後,兩人才算是有了個依靠。雖說師傅平日裡待他們嚴厲了些,卻也是真心待他們好,兩人心思純直,都是知道感恩的孩子。
譚小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家中弟弟,同這兩個徒弟年齡差不了幾歲。自己淨身入宮時,弟弟還小,時至今日,他甚至都不知道弟弟長成了什麼模樣。帶著這兩個小子,他也算儘了一份當兄長的心。
譚小澄在小金和小吳肩上拍了拍:“用心當值吧。”
兩人皆低頭應是。
譚小澄同方從殿內退下來的秉筆交了班,垂手步入乾清宮。
一股清冽的果子香撲麵而來,熟悉到讓他打了個激靈,兩臂上的汗毛霎時都戰栗起來。
皇上此時正在乾清宮中翻閱著內閣的票擬,與往日無異,神色依舊冷峻淡漠。譚小澄便也同從前一樣,研墨洗筆侍候筆墨,一切熟稔的得心應手。
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這裡。
厚厚的一摞票擬終是見了底。寧澈覺得有些累了,倚在禦座的靠背上闔目養了片刻的神。他閉著眼睛,忽說道:“譚小澄,替朕揉揉肩膀吧。”
譚小澄應是,輕步走到帝王身後,隔著緙絲的衣料,輕緩的揉按著他的雙肩。
寧澈的眉目逐漸舒展開來,在紛雜政務間的煩累,也在這一張一弛間一點點鬆懈下來。
冷不丁的,他開口問了句:“譚小澄,你恨朕嗎?”
譚小澄指尖一僵,以為是自己手生了,弄疼了皇上,連忙跪伏在禦座邊,低頭道:“奴婢不敢。”
寧澈睜開眼,依舊散漫的倚在軟墊上:“你彆誤會,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現在這裡沒彆人,朕隻想聽你說些真話。”
“是。”譚小澄垂眸答到,“奴婢萬不敢對主子心存怨懟。奴婢從未奢求自己一生能順遂無虞,潮起潮落,風晴雨雪,奴婢都隻當是自己的命數使然,未曾忌恨過旁人半分。”
同那些“雷霆雨露均為君恩”之類的話相比,譚小澄這番話,卻更能顯其真心。
寧澈單手搭在禦座扶手上,無意識的輕點著:“那你可知,你為何還能再回到乾清宮來?”
譚小澄思量片刻,方回話說:“是掌印替奴婢求了情,是主子對奴婢開了恩。”
“譚小澄,你跟在朕身邊時日不短了,也知道朕的脾氣。但凡是挨過罰的內侍,朕從來沒有讓誰回來過,就是提防著有人心思不純,生了怨恨。可是這回,為何朕偏偏隻將你提了回來?”
譚小澄咬了咬唇,聲音複壓低了幾分:“是因為……奴婢對主子還有用。”
他自己心中當然清楚,皇上留著自己,就是讓他去製衡何掌印,以避免任何一人在內廷中獨大。
寧澈啞然失笑。這人也太實誠了些,讓他說實話,還真就直不楞登的一點彎都不帶拐,倒什麼都敢說。
“那要是哪天你沒用了呢?朕又該如何對你?”
這屬實是個有難度的問題,譚小澄後頸不由得起了層涼汗。思前想後了一會,他隻得答到:“那奴婢……儘量不讓自己變得沒用。”
寧澈暗自蹙了下眉。
他支起一側的身子,略俯下身,以離譚小澄更近些:“那朕來告訴你為什麼。”
“一個秉性正直的人,往往不會一帆風順,反倒會遇到更多的險阻。但這並不意味著,這種品質不可貴。朕將你提回來,也是想告訴你,堅守本心並沒有錯,一個人不應因剛直犯下的錯而被埋沒。”
正直的人。
譚小澄心中微動,皇上的意思,是在認可他嗎?
他有些不確定的抬起頭來,卻正看見,高座上的帝王也在審視著他。
這是第一次,譚小澄在與帝王對視時,心中湧起時不是畏懼,而是坦然。
“奴婢,謹記主子教誨。”
寧澈換了個姿勢,稍坐直了些:“司禮監中的秉筆掌印,都是在內書堂念過書的,唯有你是個例外。你若想在朕身邊待的長久,必不能總讓自己有這樣一個短板。”
這是戳到譚小澄的痛處了。他何嘗不想入內書堂,但無奈方入宮時便被派去了做雜役,此後也再無緣接受那些先生學士的指教了。思及此,他不由得有些自卑:“奴婢慚愧。”
寧澈的話並沒有說完:“所以朕想著,準你如內書堂去聽講。隻不過,乾清宮的值你不能耽擱,且內書堂多是些年歲小的內侍,你在其中勢必會有些突兀,定是會比旁人辛苦些。朕看你的意思,樂不樂意去。”
“樂意,奴婢願意去!”譚小澄立時答到,甚至都有些忘了在禦前的規矩。他的心中隱隱騰起了波瀾,內書堂,他做夢都想去那裡念書啊。
“謝主子……”譚小澄深深叩了首,聲音竟都有些發哽。
寧澈嗯了聲,複說道:“待修習完了在內書堂的課業,你便去接了東緝事廠廠督的職。”
譚小澄腦子裡嗡的響了一聲,自己聽到什麼了,東廠?
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奴婢,掌東廠?”
寧澈揚眉:“怎麼,你不願意?”
譚小澄搖了搖頭,有些發懵:“奴婢隻嫌自己太過粗陋,擔不起此等重任,更怕辜負了主子的重托。”
“沒有人天生就是什麼都會做的。”寧澈語氣中多了幾分嚴苛,“東廠如今本就式微,你初掌東廠時,朕會讓莊衡先帶著你辦些案子。錦衣衛中本就有一部分該聽東廠的差遣,現在都在北鎮撫司壓著,對莊衡也是累贅。”
“另外,你一定要記住,你不是莊衡的下屬,無需事事都聽他的,也萬不可自輕自卑。東緝事廠和北鎮撫司,從來都不是誰從屬於誰的關係,你要永遠記得,東廠隻有朕這一個主子,朕既然用你,就必然會信你。你不用刻意去模仿誰,也不要被曾經的東廠是什麼樣子所影響,按照你認為對的方式去做事,手裡既要握的起利刃,心中也要常懷著敬畏。”
及至此時,譚小澄方確信,皇上不是一時興起才想將廠督之職交給他的。
他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自從入宮做了內侍,他便將東緝事廠視為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但那也不過是因為,見過了宣明朝東廠的威風,想自己之後再也不受欺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