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宮的前一日,紀瑤去了乾清宮,同寧澈辭彆。
寧澈聽到消息,放下手中尚未批完的票擬,讓內侍去請人進來。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而後起身,負手向書房外走去。
在明殿與禦書房間的中廳裡,他遇見了正往裡走來時紀瑤。
紀瑤手中提著一隻檀木食盒,她並未著宮裝,而是穿了一身素淨的襖裙,看起來與宮外尋常人家的女兒無異。
見了寧澈,紀瑤本想如往常一樣行君臣禮,卻被虛扶了一把,聽他道:“不用,今日隻當你我都是普通人,沒這麼多拘束。”
說罷,寧澈比了個請的手勢,同紀瑤一起往東暖閣走去。
日光正好。
兩人各自坐於羅漢榻兩側,雖然仍都有些拘謹,可沒了那一重夫妻關係的束縛,倒是都少了層隔閡。
紀瑤將食盒放在兩人中間的小幾上,先開口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糕點,都是南方的式樣,在京城不太容易見到的。這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你隻當嘗個新鮮,畢竟這些年……我也沒有真正為你做過什麼。”
寧澈略有些詫異,成婚這些年,他竟不知紀瑤還有這樣的手藝。不過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的,畢竟他從未嘗試過去了解紀瑤是個什麼樣的人,紀瑤同樣,也未曾真正認識過他。
“謝謝,我會認真品嘗的。”
兩人各自默了片刻,寧澈也想不出什麼話語能寒暄,於是將拿在手裡的那箋信封放在小幾上,推到了紀瑤的那一邊。
“這是?”
寧澈答:“我也沒什麼能還禮的。這或許也算不上一樣禮,但我覺得你應該會想要。”
紀瑤打開信封,見裡麵是一張去往陝西行司的路引,上麵已加好了官印。
見紀瑤的神色有些許不解,寧澈解釋道:“高雲瞻安葬的地方在那裡。你回了南京,頭兩年或許行動還不能自由,但等這段風頭過去,我找個由頭遮掩一番,之後你便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吧。我現在能想到的就這麼多,若你之後再遇到什麼難處,可以通過南京守備太監告訴我。”
紀瑤抬頭切切看向寧澈,目光流轉:“你當真,願意放我到如此地步?”
寧澈頷首說:“我隻是想儘量讓事情恢複到從前的樣子吧。你我本該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但一個又一個的錯誤,把你與我不得不綁在這裡。我這樣做,也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並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希望日後也不要真的做成孤家寡人。”
紀瑤雙手交疊搭在膝上,聞言不自覺的將裙擺攥的滿是褶皺。當日在雨中,她刺寧澈的那幾句話,他是真的往心裡去了。
她恨過寧澈,可自己也真真切切被這座宮廷傷害過。她失去了父親,失信於愛侶,這些都是此生無法彌補的遺憾。當恨意無從解脫時,她曾把這些賬全都算在了寧澈的頭上。
可事到如今,紀瑤隻是有些憐憫自己,也有些憐憫寧澈。如果沒有之前那些糾葛,其實對方也還是個不錯的人。
“那這樣對我,會讓你難做嗎?”
寧澈淡淡搖頭:“我即便再難做,也不會比你們這些姑娘家更難。你隻管放心離開便好,之後的事情,我會料理乾淨的。”
紀瑤嗯聲,對寧澈略致了一禮道:“多謝。那我便告辭了。”
寧澈同站起身來:“無需言謝。”
他送紀瑤到乾清宮的門口。
“明日我還有事,你離宮的時候,我便不去送了。”寧澈想了想,又道,“廢後的那封詔書,上麵的話可能沒有很中聽。不過那些都是禮部擬的套話,不是真的在指責你,不要往心裡去。”
“沒有的。”紀瑤低頭站在寧澈麵前,在踏出乾清宮前,還是鼓起勇氣說道,“皇上,希望你的下一位皇後,是一位你真心愛護,她也真心愛你的人。”
寧澈怔愣了一下,他的腦海中瞬間便浮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影。
“你的這句祝福,我收下了。”寧澈終是露出一絲淺笑,“我也很希望,這個願望能夠成真。”
紀瑤莞爾:“那我走了?”
“告辭,前路順遂。”
紀瑤邁過乾清宮的門檻,明媚的陽光落在她臉上,風中混著花的清香。
她決定不再恨這個地方了。隻不過自己還需要些時間,等心中的那些傷口慢慢愈合。
紀瑤提起裙擺,走下大殿前的石階,微風吹麵不寒,浮動著她的衣衫和裙擺,她竟覺得,腳下的步伐越發輕盈。
寧澈仍負手立於石階的最高處,目送那抹身影漸行漸遠,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忽而於眼前的一幕有了一瞬的重合。
那是他第一次被張寅帶入宮中的時候。
他想家想的要命,等了一晚上,終於等到了娘親來到了這間偌大的宮殿中。
他本以為,傅薇是來接他回家的,可是躲在屏風背後,卻聽見了母親說,她對自己已仁至義儘,再不欠什麼了。
尚不及十歲的小阿澈,黯然失色的站在門裡,可娘親離去的背影,竟是他從未見過的輕鬆。
十多年前埋下的那柄利刃,在今日,再一次擊中了寧澈。
離開這個地方,真的會讓人這麼開心嗎。
*
紀瑤離開皇宮的這天,隻有夏綾送她。
她的行李很少,畢竟在宮廷中這麼多年,也沒有什麼真正屬於過她。紀瑤完完整整帶走的,不過隻有高雲瞻的那幾十封信而已。
夏綾挽著紀瑤的手臂,和徐婉一起往宮門走去。
在將要踏過順貞門時,紀瑤卻不由自主的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