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南隅,觀象台。
?周禮?有雲:保章氏掌天星,以誌日月星辰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凶吉。
觀星象而卜天下,便是欽天監最主要的職責之一。
陸元齊立於渾天儀旁,抬頭遙望著昭昭星幕,這是他每日都需要做的事。
或許是因為前日下過雨,今夜星空格外清透,五星二十八宿分列四方,瑩瑩點點,皎潔流光。
五星當中,歲星色青,比參左肩;熒惑色赤,比心大星;鎮星色黃,比參右肩;太白色白,比狼星;辰星色黑,比奎。五星得其常色而應四時則吉,變常則凶。
陸元齊凝視著亙古之星辰,見歲星、太白、辰星各居其位,而在西北方向,熒惑與鎮星卻隱隱有交合之象。
但此天象不甚明顯,依陸元齊推算,不出下月,兩星便會各歸其位,無甚異象。如此,他便照例將此夜所觀星象記於日誌之上,隨後回欽天監衙門交了班,急著散值離去。
他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今日在湖廣會館有一場楚人間的聚會,他趕著要去參加。
這可是陸元齊費了好大力氣才搞到的機會。
在官場上混日子,籍貫一向是結交往來的一條重要紐帶。而籍貫從父而論,陸元齊自太爺那輩起便已在欽天監任職,他戶籍黃冊上明白的寫著京城人氏,雖母親為荊州人,但那些楚籍官員素來是不愛帶著他玩的。
陸元齊知道,自己一個連荊楚之地都沒有到過的人,必是難以融入那群人的圈子。可他不得不腆著臉這樣做。
由於朝廷嚴禁民間教授天文曆法的推算,熟知曆法者寥寥無幾,儘被指派入欽天監,專為皇家做卜凶吉之事。又因知天數者,外人往往難窺其奧,此等技藝便漸成為家學代代相承,欽天監中官員大多為子承父業,與外界交往也更閉塞些。
可欽天監是個十分清苦的衙門,所做之事枯燥繁重不說,還撈不到什麼油水,同那些走科場之人所居的官位是無法相比的。
陸元齊家孩子不少,老大已到了將能參加縣試的年歲,是個有些念書天賦的孩子。老二是個丫頭,將來最好能說個讀書人家,老三老四也到了將要開蒙的年歲,被大哥哥帶著對書本也頗有興趣。
陸元齊走了欽天監這條路,很知道其中的苦楚。他自己的命格已無從改變,但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吃一遍這樣的苦,將一輩子都鎖在那一方小小的觀象台上。
所以他擠破腦袋也要往文人堆裡去紮,不為彆的,隻是想給孩子們多謀一條出路罷了。
可是同為京籍的官員大都非富即貴,那更不是他一個清水小官能摸得到的門檻。於是他便將眼光往外看,放到了楚地官員身上。
好巧不巧,他發現了竟有心學這麼條路子。顧閣老心學學法深厚,追隨者眾多,又因其為荊楚人氏,聽他講學的人當中便彙集了一大波湖廣官員,以與顧閣老同籍為傲。
陸元齊借這個機會,下功夫猛補心學,每次在顧文哲講學時都爭坐在最前麵,數次之後,還真得了顧閣老幾分青眼。
有了顧閣老的賞識,那些楚籍官員對他便也多了幾分接納,再加上自己半個荊州人的血統,久而久之,在那些楚地讀書人的圈子裡,倒也能摸上點邊了。
陸元齊到達湖廣會館時已有些遲了,第一巡酒已過,堂內幾桌的位置都已坐滿,他隻能偷摸著溜進去,找了張靠邊些還有空位的桌子坐下。
同桌的幾人皆是些年輕官員,陸元齊不怎麼認識,隻能陪著笑互相敬了敬酒,道了自己名姓。
誰知在坐幾人俱是一怔,其中一人笑著拱了拱手說:“原來是陸監正,久仰久仰。不過在主桌那邊,袁大人已給您留了位置,您怎麼坐到我們這桌來了?”
陸元齊也是懵住了。他們口中的袁大人,便是兵部尚書袁盛年,是在京楚人中除顧閣老外官位最高的,算是他們的魁首。自己是何德何能,竟被袁大人親自留了座?
陸元齊趕忙到主桌去見禮。桌上的人正在推杯換盞的說著話,陸元齊不好直接過去插嘴,再旁邊乾站了一會,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他。
“陸大人何時到的?快請快請!”
說話的人叫黃霖,現任太仆寺卿,從三品。此人同酷愛心學,是陸元齊在楚人當中能攀上的官位最高者,而在這一桌上,黃霖也不過僅能坐在末位而已。
陸元齊自是笑臉迎上去,往日裡黃霖待他從未有過這般熱絡,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黃霖邀陸元齊與自己同坐,邊向坐在主位上的人介紹道:“袁大人,這位便是欽天監陸監正,可窺知天命者,不外如是啊!”
“不敢,不敢。”
陸元齊連連拱手,看向自己正對麵。坐在圈椅中的人五十多歲的年紀,坐姿鬆弛卻無端帶著股威嚴,這便是兵部尚書袁盛年了。
袁尚書帶著一臉和氣的笑,舉起手中酒杯敬向陸元齊:“陸監正,久聞大名。”
陸元齊哪敢受尚書大人的敬酒,立刻站起身來,連連說道:“是下官來遲了,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他連著三杯酒灌下肚,辣的臉都紅了起來。
同桌幾人都附和著笑了,袁盛年揮揮手讓他坐下來:“今日並非什麼官場應酬,不過是同在異鄉為官的鄉親們之間的小聚,陸大人不必拘束。”
陸元齊訕訕應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卻覺著,袁尚書這番話是在提醒他,他這個“異鄉人”,在這間屋子裡,仍是個外人。
草草吃了幾口菜後,又有人來同他敬酒。陸元齊連忙又舉起酒杯,對方他並不認識,但看座次,官階自是不會比黃霖低。
對方持酒笑道:“早就聽聞陸監正堪知天命,上回在禦前同皇上的稟奏,也知陸大人是位心懷國事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