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各有所托(2 / 2)

但於謙還是這麼做了。

他的心思便是他對郕王朱祁鈺說的那樣:“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在大明生死存亡之際,總要有人來擔風險,謀國不謀身。

薑離看著眼前的於尚書,忽然想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句話,有時實在是令人痛恨的精準。

6688能夠感知到她的情緒,此時略微困惑:明明是達成了她想做的事,但薑離怎麼反而……有些難過。

*

軍國大事有所托後,薑離平了平心情,又轉向了依舊在一旁淚汪汪的郕王——

朱祁鈺還在為“王公公感動”中,就聽皇帝點了他的名:“還有內府十庫,從前也是王振管著,如今他虔誠跪佛去,自不能再沾染這些金銀俗事。”

“金英與興安又是剛換上來的,隻怕不妥當。”

“郕王弟代朕監管幾月,理一理賬目交給朕。”

朱祁鈺:誒?

何為內府十庫?

是與國家財政庫(國庫)相對應的宮廷財政庫,也就是‘內帑’,可以理解為:皇帝的私產。

十庫幾乎囊括了皇宮中所有的財政開支——比如內承運庫,專門貯藏皇家金銀珠寶;廣惠庫,貯錢鈔等;廣盈庫,存有各色綾羅綢緞;內供應庫,則是各種米麵糧油……*

甚至還有贓罰庫,顧名思義,抄沒來的錢財、以及官吏上交的罰賠銀(有的罪名不想坐牢可以交錢)就歸入了皇帝小金庫——薑離忽然懂了皇帝愛抄家的緣故。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皇帝也怕沒錢用。

而內府十庫作為皇帝的私人小金庫,自然不會交給外頭大臣管,都用身邊的宦官內奴來管。

外頭大臣連皇帝有多少錢都不清楚,更彆想支配皇帝的小金庫。

倒是明後期的皇帝,常有使費過多或是囊中羞澀的時候,把自己的小金庫花光不說,還要打外頭民生國庫的主意。

比如嘉靖、隆慶、萬曆祖孫三代,都乾過從戶部拿銀子補貼內庫的事兒。

內府十庫對皇帝而言,就是名副其實的身家。

於是薑離過來後,搞清楚當前朝局後的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查自己的十張‘銀行卡’。

但一看十庫也是王振管著,薑離就知道:查不查的意義不大,估計明麵上的賬目沒幾分真的。

朱祁鎮可以讓他心尖上的王先生管錢,薑離可不行。

她還要在這兒本本分分當昏君呢。

沒錢怎麼老老實實吃喝玩樂?

朕的錢!都是朕的錢!

*

朱祁鈺沒想到今日還有他的差事。

他停止了為王公公掉感動的淚水,起身接旨:“是。臣弟接旨!”

這個‘是’可謂說的是真金白銀:內府十庫既是宮廷內庫,跟他也是有關聯的。

他作為親王,每年除了五萬石糧食、二萬五千貫銀錢的俸祿外,皇帝也常賞賜給他各色紗羅、紵絲、錦緞等貴重衣料。

然而,這些東西,落到郕王府的時候,基本就打了個骨折。

比如皇帝每逢年節都會按舊例給各王府紵絲三百匹,朱祁鈺這邊收到的,可能隻有一百匹,還不是上好的。這中間的差價,不用說,必然歸了王公公及其手下爪牙。

雖說水至清則無魚,朱祁鈺倒也清楚,宦官多貪財,一層層吃拿卡要是難免的,但……這些奴才們也太過分了!

他不太介意把本該屬於自己的錢八二分,甚至忍一忍可以七三分,但不能七成是彆人的吧!

於是朱祁鈺一聽皇帝讓他監管幾月內府十庫,看著金英等人整一整賬目,當即歡快應下。

雖然他深知皇兄對王振的偏袒,哪怕被他們查出來王振從前總克扣旁人,中飽私囊也不會在意,但起碼以後他能少吃點虧不是?

*

而於謙聽聞郕王來監管內府十庫,也不由眼前一亮——

十庫中是有一處與兵部息息相關的。

乙庫:專貯存士兵棉襖、鞋履、冬日裘帽等物,以備錦衣衛以及宮廷侍衛之用。

然而王振在時,不知是把這些東西私吞還是變賣了,總之,都是勒索兵部來出這部分軍需。

然而兵部的軍需也是有限的,被王振拿走一部分,剩下的虧空隻能均攤在邊關將士身上。

畢竟,王公公時刻在禦前,若是得罪他,第二日就到了皇帝耳朵裡。

可邊關將士們……他們的聲音,卻傳不到皇帝耳中。

自然隻能苦一苦他們。

是無數邊關將士,在苦寒之境以性命戍守大明河山,以血肉之軀抵禦外夷刀槍。

然而滴水成冰的冬日,他們卻是連禦寒衣帽都不足。

思之令人錐心。

於謙想到平素聽聞的郕王平和謹慎的為人:想來今後應當不會再出現內庫宦官勒索兵部軍需的事兒了。那他一定會讓士兵的衣食都去到該去的地方!

總不能讓邊關將士流血又流淚。

想到這裡,於謙不由抬眼看了郕王一眼,而朱祁鈺原本正在心裡默念十庫各自分管的財物,也正才想到乙庫,就不由抬眸看了一眼新任兵部尚書。

目光微碰,俱是從對方眼底,看到幾分與往日不同的,對未來升起希冀的神采。

隻是礙於這是禦前,為免皇帝疑心,一個親王,一個重臣自不好相視而笑,於是各自立刻錯開目光。

薑離跟小熊捧蜂蜜罐似的,捧著她的蜂蜜香橙薄荷茶,把兩人的對視儘收眼底,心情比剛才好多了。

但見兩人立刻避嫌錯開目光,又有些遺憾。

薑離很想說:啊,彆避嫌啊,你們好好交流好好搭班。

都靠你們了!

既然他們在禦前不好交流,那就抓緊散了吧。

於是薑離弱柳扶風一樣靠在圈椅上,虛虛弱弱勉勉強強抬了抬手抓著身上蓋著的薄錦小被子。

“今日,就先,先這樣吧(虛弱的倒氣),將來要勞累,咳咳(做作的咳嗽),你們了。”

朱祁鈺到底年輕,複雜的感情裡親情又占了上風,想著皇兄雖平時不叫自己身涉朝政,但病中還是信自己的啊,甚至以內府十庫監管權相托,不免心神激蕩,來到皇帝身前落淚欲拜:“臣弟願為皇兄分憂,萬死不辭。”

薑離一聽這話,一邊扶住要跪拜的郕王朱祁鈺,一邊不由也流下了可以擺爛的欣慰淚水。

看看,多好的孩子啊!

見郕王如此,於謙自然亦是上前欲行禮:“臣必勤謹慎勉殫竭心膂,固邊圉,保家邦!”

薑離忙用另一隻手扶住於尚書:可彆,按照史冊上她這個身份的所作所為,她該反過頭來給眼前兩人磕一個啊。

乾清宮議事在兩方都想給對方磕一個的氛圍下,順利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