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盞閉著眼,心漸漸落到了靜處。
時間的流逝在這一刻變得緩慢,甚至是停滯,瀑布鏗鏘的水聲也於他耳畔漸漸遠去,他似是進入了一個玄之又玄的境地,那裡曠達非凡,上無天穹,下無地淵,他輕盈浮蕩於其中,像是一個充了氣的氣球,杳無限製掛礙,可以去到無儘之處。
在這一刻,秦雲盞幾乎可以確定,他的體內的確有盈盈真氣在彙聚與流轉,小腹丹田處微熱,那裡像是一處中轉站,容氣過氣走,每走一遍,那些真氣便會變得更加純粹,仿佛是身體的一部分。
終於,那些散落在身體裡的氣悉數被納於丹穀之中。
秦雲盞緩緩睜開眼。
仿佛睡了極為酣暢的一覺,他精神抖擻,眸光雪亮,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身上濕噠噠的衣袍半乾了,先前的那些風寒症狀也消失了大半,秦雲盞感覺玄妙至極,他詫然坐起身,於石台上縱身一躍,竟輕盈的跳上了岸。
師雲琢似乎早他一刻結束入定,正負手看著他,觀瀾已經如往常一樣坐落在他的臉上,金光四溢,愈發襯的男人麵若冠玉,俊美無雙。
“師兄!”秦雲盞神采飛揚道:“我感覺到了,我體內有真氣,我一定是引氣入體了!有修為,絕對有!”他期待的握拳,“你再替我看看呢!”
師雲琢凝眸望著他。
秦雲盞看見男人的眉頭蹙了蹙,而後舒展開來,似有若無的挑了一下唇。
“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秦雲盞的嘴角頓時垮下。
“行了。”他提手做了個打住的姿勢,“你彆說了師兄,我已經聽明白了,不用再傷我自尊了。”
“你沒明白。”師雲琢說:“你既然不選,我就先說壞消息。”
秦雲盞:“......”
師雲琢:“我還是看不出你有修為。”
秦雲盞:“唉......我就知道。”
師雲琢:“可我看不看得出,並不重要。”
秦雲盞怔了怔,茫然的抬起頭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蟪蛄不知春秋,蜉蝣不知朝暮,在第一個成功引氣入體的人出現之前,凡人隻當修仙二字是不切實際的傳說,他們不曾見過,故而認為其不存在。”師雲琢坦然道:“所謂高境界之人能看穿低境界之人的修為,也隻是到目前為止絕大多數修士所能摸索出來的規律,可這規律當真就是天理圭臬嗎?不見得,純粹是因為他們僅能看見這些。”
“所以,他們看不見的,弄不懂的,不代表就不存在?”秦雲盞道。
“沒錯。”師雲琢點頭:“你能破我的煉氣印,也能以宿光反擊築基期的柳乘風,這些事絕不是一個凡人所能辦到的,所以你說你引氣入體了,我信,可你的修為為何不能為我、為師尊、為鳳襄所見,就隻能等時間來解答了,你不用覺得灰心,這也許就是你與常人不同的地方,是天賦異稟也說不定。”
秦雲盞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說,師雲琢的這番話宛如一顆定心丸,讓他遲遲高懸著的心降落,歸於平靜。
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
同時,這番話也給了他莫大的啟迪。
從來沒有人這麼透徹又中肯的給予過他鼓勵。
師雲琢是真的有在設身處地的為他考量過,動了許多的心思。
“師兄......”他的心口滾燙,有暖流翻騰,一直蔓延到眼眶處,脹到酸澀,“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所以——”師雲琢的話鋒一轉,“每日卯時記得來這裡打坐。”
秦雲盞的感動戛然而止,“卯時???”
他埋頭扒了扒手指頭,痛苦道:“天亮沒亮啊那時候!!”
“天亮沒亮與你無關。”師雲琢的麵容淡然如水,看著極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你若遲到或缺席,便自行看著辦吧。”
秦雲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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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童子傳謠的效率極高,簫下隱居被扶玉仙盟除名的事情一日之間傳遍了整個招搖山,一時間扶玉仙盟上上下下都在對此事議論紛紛。
柳乘風自木犀鎮趕回招搖山,適逢柳吟川於新入門的弟子公開講道,龍泉殿前的廣場上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端的是莊重肅穆之景,蔚為壯觀。
照理說,他們出行木犀鎮之事未曾公開過,彙報柳吟川也該是私下進行,但柳乘風此番卻直接無視了場上眾多外門弟子,徑直走到柳吟川身邊,拱手道:“爹,乘風無能,本是帶著好意前去探望簫下隱居眾人,卻反遭□□。”
他的聲音在清淨的廣場上迅速傳開,甚至帶了些回音,場下聽道的弟子皆是疑惑,而後便交頭接耳起來。
端坐於青玉案後方的柳吟川皺了皺眉。
“你一定要現在說這件事嗎?”他啞聲道。
“爹!秦雲盞那小子言語羞辱您,羞辱我們整個鳴鼎劍宗,我與他爭論,那蘇九重便以大乘境的修為刺傷孩兒!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蘇九重欺辱兒子,便是沒有將你放在眼裡!同為大乘境的半仙,他囂張跋扈至此,兒子也是替您鳴不平啊!”柳乘風大聲道。
他咬牙切齒,似是憤慨,言辭中卻也有掩藏不住的咄咄逼人。
秦雲盞,一個鄉下土鱉,一個醜陋無能的螻蟻,如何能與他爭鋒!不就是因為機緣巧合撞上了大乘境的蘇九重,有了人撐腰麼?
柳乘風一想起蘇九重為秦雲盞出頭的樣子就恨的牙根癢癢。
他冷笑著想,難道整個修真界就隻有蘇九重一人是大乘境?
柳吟川也是大乘境,而且,柳吟川還是他的親生父親。
他在這方麵是不會輸的。
他添油加醋的話語不出意料的在廣場上一石驚起千層浪,鳴鼎劍宗的諸多弟子們皆是震驚憤慨,甚者破口大罵。
座下亂糟糟一團,柳吟川閉上眼,巋然不動,隻是撚動下頜短須,幽幽道:“那乘風,你希望為父如何呢?”
柳吟川這是被說動了的意思!
若是柳吟川下場與蘇九重交手,那糟老頭子定然討不到什麼好果子吃!
柳乘風隱隱激動起來,在心中叫一聲“漂亮”。
他欲為局勢添一把柴與油,猛地扯開自己的錦緞上衣,露出了肩頭的劍傷,說話也帶了泣音,“爹,我等泱泱名門,被這群小人騎在臉上作踐,今日忍氣吞聲了,日後還怎麼做人!怎麼在修真界立足呢!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一些顏色瞧瞧!”
台下有人揮拳道:“宗主!您若要討伐簫下隱居!我等願一同前往!”
“就是!大家同脈同宗!欺負少宗主和宗主!就是與我們鳴鼎劍宗所有的弟子過不去!”
“劍修當以戰止戰!我們不怕戰!要戰便戰個痛快!”
“我等定要叫他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禪見識見識我們扶玉仙盟魁首宗門的厲害!”
“打他們個落花流水!酣暢淋漓!沒準兒還能破境入道呢!”
柳乘風對自己煽動的這番風浪很是滿意,卻沒注意到柳吟川的臉頰重重的抽動了幾下,坳出幾道僵硬森然的紋理。
“統統給我肅靜!!!”柳吟川出其不意的斷喝,其聲音傳遍了廣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將旗幡吹的烈烈,令場上所有的人皆感威壓,莫敢妄動。
廣場上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柳吟川深呼吸,這才拂袖冷笑道:“我鳴鼎劍宗為何能成為扶玉仙盟的魁首宗門,靠的從來不是蠻力!簫下隱居何故會墮落至此,也因他們凡事隻講蠻力!”
他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劍修亦分上中下三等,上者為君子,中者為俗人,下者為莽夫,君子講究仁義道德,不到萬不得已,不拔劍以對人,莽夫正好相反,一言不合便要動手,拔劍的次數多了,這劍還稀罕嗎?再者你能保證雙方對壘之時不傷及無辜嗎!故與莽夫狹路相逢,身為君子,難道也要紆尊降貴,與之打的一地雞毛嗎!”
他這話說得極為巧妙,讚同他的,便人人都可以君子自稱,頗為自得,座下不少人登時覺得如沐春風,嘖嘖稱是。
“所以,修道者更應三思而後行。”柳吟川坐回青玉案之後,輕輕撚動須發,“我們繼續講方才的經文......”
柳乘風呆了呆。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士氣,經由柳吟川這麼三言兩語的就平息了下去。
那結果呢?結果是什麼?
蘇九重給他的一劍之仇就要一笑而過了嗎?當做無事發生?
秦雲盞此人要讓他繼續野蠻生長,長成與他針尖對麥芒的強勁敵手?!
為何秦雲盞與蘇九重那樣的露水情緣都能換來所謂的“同仇敵愾”,自己身在鳴鼎劍宗,在孤獨無助的迷惘時刻卻得不到半點的支持!
柳乘風越想越怒火中燒,越想越是不服,咬著牙複又喊道:“爹!你為何不能與那蘇九重去打一架!”
他此話剛出,柳吟川眼尾的眸光便如利劍般射過來,寒冷鋒銳,幾乎要將他射了個對穿。
他再試著張嘴,卻發現自己被上了默訣,發不出聲音來。
“我方才說的話你聽不明白嗎?蘇九重,不配我出手!”柳吟川冷冷道:“拿下簫下隱居有無數種方法,你卻偏要選最蠢的那一種。往後你若再敢慫恿為父行此事,我便沒有你這個兒子!”
他說的斬釘截鐵,字字珠璣,帶著一股狠厲,半點不像是玩笑。
柳乘風的身形虛晃,神色頹然,失魂落魄到幾欲摔倒。
“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這麼多外門弟子的麵,是還嫌自己丟的人不夠多是嗎?”柳吟川道:“明日收回絳皓潭與湘妃林的事,你也莫要插手了,滾回去反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