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澹台衣幽幽的重複了一遍。
對方默了兩秒。
“我,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澹台衣環起臂彎,斜倚在燈柱之上,任憑那水龍親昵的朝她的肩頭遊過來,“彆搞得為我盞兒默默付出的人不是你一樣。”
對方沒有說話,隻是下意識的用手背貼了一下頰側。
餘溫尚在,少年唇的質感如烙印般揮之不去。
“六道雷劫而已,你當初破洞虛之境時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也沒見你如何。”澹台衣道,頓了頓,她沉然發問,“還是說,分光化形之術分裂出去的,終究不是你。”
對方合上了薄薄的眼皮。
在醒來之前的須臾時刻,他接受到了大量的記憶,事實上記憶到來的順序並非是完全依據事情發展的先後,而是依據其造成的印象深刻的程度。
最先到來的,是一個夢。
夢裡,秦雲盞未著寸縷。
少年人仰躺在榻上,雙手被製於枕畔,精瘦修長的身體被迫完全舒展開來,被汗水浸濕。他的臉很紅,上下兩瓣唇虛虛的張著,呼出溫熱的濕氣,眼底充斥著淚盈盈的媚氣,將平日裡的那些耀武揚威蓋的滿滿當當。
他好像是在一聲聲的喊“師兄”,腔調收著,卻時不時高一陣低一陣,帶著又軟又碎的泣音,濕淋淋的胸膛時不時挺起來,那道橫貫左胸汝投處的傷痕無限放大,嫣紅如血,叫人想撕碎了一分分吃進肚子裡去。
......
非要說的話,其實他是被這個夢驚醒的。
顯然,這個夢於師雲琢的性子而言,堪稱大逆不道。
但以師雲琢那樣寡淡又禁欲的態度,能做出這樣的夢境......足見兩人之間的糾葛早已融入骨血,非一日之功。
“怎麼了?”澹台衣問。
對方怔了一下,回望澹台衣的眼神難免有些心虛。
“沒什麼,就是頭有點兒暈。”對方說:“一下子想起太多事了。”
“不然你還是睡吧。”澹台衣說:“你總是不睡,他死了怎麼辦?”
對方:“......”
澹台衣說:“他死了,我盞兒不得難受死。”
對方遲疑道:“難受死恐怕也不至於,我覺得......雲盞現在對我有意見,還不止一點兒。”
澹台衣詫然道:“這話從何說起?”
對方道:“方才我讓觀瀾瞧著,你兒子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臉,然後他就很生氣的跑了,知子莫若母,不如你幫我分析分析,這是什麼意思?”
澹台衣:“......”
澹台衣:“我說我其實是讓他去跟你道歉的,你會信嗎?”
對方聳了聳肩,無奈道:“從前他羽翼未豐,我打著師兄之名壓他管製他,讓他一忍再忍,如今長大了,翅膀硬了,自然生出逆反心理,更討厭與我肌膚相親了吧。”
“小男孩總歸會有點兒臭脾氣的,你莫要放在心上。”根據這樣的描述,澹台衣也不能憑空分析,不覺有點兒頭疼,以手指按了按太陽穴,“你不如讓那位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吧,師兄弟之間哪有隔夜仇呢?吵嘴罷了。”
“我跟那位是單向通感,你又不是不知道。”對方無奈道:“希望他爭點兒氣,彆把跟雲盞的關係搞砸了。”
“沒事兒,還有我在呢。”澹台衣說,她的眸中凝結出幾分堅毅冷色,“大敵未出,自己人必不能先內訌了。”
對方的身形晃了晃,眼中的光開始渙散。
“我猜他大概要醒了......”他輕聲道:“對不起,師娘,讓你被迫隱姓埋名這麼久,既不能與我師尊相認,也不能與雲盞相認......”他喃喃絮語,雙眸漸漸合上,複又陷入了沉睡。
他一共沒有說幾句話,臉色極其蒼白,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煙消雨散於人間,他此時複又昏迷過去,澹台衣反而感到安心。
她走近了些,走到凝冰塌邊,輕聲道:“睡吧,睡了好,睡了才不會痛啊。”她長歎一聲,“也虧得你不是一般人,敢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一般人哪兒能受得了裂魂分體的痛......”
她闔眸,腦海中浮現出血跡斑斑的夢回過往。
鮫人其實很少做夢。
但她的夢境逼真如昨,叫她痛徹心扉,在她的那場罕見的夢境裡,她經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是一個常年盤踞於東海深處的鮫人,偶然間會無聊的上岸去,看一看人世間的風光。
秦雲盞是她在海邊撿到的一個棄嬰。
她並非群居動物,也從未養過孩子,麵對這個玉雪粉嫩的嬰孩,她破天荒的生出了幾分好奇興致。
人類的嬰兒是無法下海的,所以要撫養這個孩子,她就必須上岸。
她過關了海底幽深寂寞的生活,便順水推舟的換了個身份,又取了個接地氣的名諱,前往秦陵郡居住。鮫人擅羅織和樂歌,因此她秦陵郡的樂坊以及織坊變成了她養家糊口的地方。
隨著秦雲盞的長大,她漸漸嘗到了人類才有的天倫之樂的滋味,沒有深海裡長年累月的孤寂,儘是酸甜苦辣。在秦雲盞長到十七歲的時候,她便屬意送秦雲盞去修真,而目的地便是東方最顯赫的修真之地扶玉仙盟。
其實送秦雲盞去扶玉仙盟此事她有幾分自己的私心,很久之前,她在東海之濱邂逅過一個劍修。
那劍修的劍與人皆是上佳,就是好像有點兒不太聰明,成日圍在她身邊兒直打轉,一會兒送她撿來的貝殼,一會兒用沙土堆城堡給她看,這些東西她作為一個常年生活在海域裡的鮫人,早就看過不知多少遍,膩也膩死了,就問這劍修想要乾嘛?結果這劍修支支吾吾的,除了臉紅,什麼也說不出來。
偶然一次,大浪帶了海蛇一族襲上海岸,沿海居住的人們被攪和的民不聊生。
那劍修劍掃八荒,救民於水火,破天荒的露出了正經模樣,還有幾分帥氣。
但那時她不懂何為情愛,帥也就帥過了,並未與之再續什麼緣分。
直到後來在人世間住的久了,看慣了許多人情冷暖,才漸漸開始懷念當初那個會臉紅的笨蛋劍修,隻是也不知該去何處尋了。
劍修很好,她與自己說,遂送了秦雲盞去學劍。
然而,沒有人能料到,此去卻是他們母子倆人生的轉折點。
秦雲盞一去便杳無音訊,她在秦陵郡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空巢孤寂的生活,某一天,有一群人找上門來,問她是不是東海鮫人澹台衣。
這許多年,她過貫了古井無波的凡人生活,經年養成的警惕之心早已淡化,隻說了一句“是”,對方便出劍了。
像是怕她一擊不死似的,很多把劍,次序洞穿了她的身體,將她釘死在門邊。
血“汩汩”的往外淌,她聽見對方竟還十分詫異道:“喲謔,這鮫人的血竟然也是紅色的!......就是沒什麼溫度啊!”
另一人道:“行了,少說點廢話,快找宗主要的劍!”
“不是說鮫人滴淚成珠嗎?他們家應該很有錢才對吧!找找找找!”
“這不合理啊,他們家若是真的這般有錢,那秦雲盞怎麼會混的像條狗一樣......”
“宗主想殺他也不是一兩天了,這不是因為他還有點兒用處才且留著他,活得好與壞又有什麼說法。”
她在夢境中死去了,帶著太多的不甘、憤怒與疑惑,終於又在現世中醒來。
醒來時,她眠於東海深處的瑤澤洞府,還沒有上岸,一切都還未曾開始。
夢中她為落下一淚,醒來時卻泣不成聲,一顆一顆的淚珠在冰冷的冰石之上凝成了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珍珠。
她可以選擇不上岸,不上岸,那一切悲劇就都不會發生。
但那後來的許多的人和事她也都將遇不到。
那她的人生即便漫長,卻也如一潭死水,杳無生機。
而她所在意的那些人,亦將生死不明。
這是她不願看到的結局。
所以,澹台衣最終還是上岸了。很巧,這次她又遇到了那個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