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傅江一起下樓的時候,雲集正好聽見一聲慘叫。
那公鴨嗓實在是過於彆致,以至於他一聽就知道是徐鵬。
現在不管怎麼說,徐鵬都已經是他的合夥人了。
要是合夥人準備出點什麼岔子,雲集好歹也要去看一眼現場。
傅江明顯也把那聲音認出來了,“過去看看?”
桑樹遮下來一大片樹蔭,把蔭蔽角落裡的路燈光割得斑駁。
走得很近了,雲集才看清徐鵬已經躺在地上了,正在“誒呦誒呦”地打滾。
“你瘋啦!”徐鵬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揍,衝著暗處大吼一聲,“我說雲集愛裝逼,關你什麼事!”
一處高大的身型從樹影裡走出來,在他身邊蹲下了,“你再說一遍試試。”
這下雲集看清了,那一張緊繃繃的寬闊肩背,非叢烈莫屬。
傅江大步跑到前麵,“誒,乾嘛呢?怎麼動手了?”
徐鵬一看四下都是自己認識的人,膽子壯了起來,“誰知道他發什麼瘋!我跟劉強這兒好好聊天呢,他突然衝過來給我一拳!”
但揍他的是叢烈,他最大的一尊財神爺。
最初的急怒過後,他不敢說得太重,吭吃癟肚的,“叢老師跟人打招呼的方式真特彆。”
雲集這兩天第一次正眼看叢烈,發覺他也正看著自己。
說不上叢烈眼裡是一種什麼眼神,那其中的情緒過於濃烈,讓雲集無從分辨。
甚至有一瞬間讓他覺得叢烈在恨自己。
但雲集看著叢烈,一雙眼睛裡無波無瀾,“怎麼回事兒?”
叢烈沉默了幾秒,半晌沙啞地開口,“他們算計你。”
徐鵬沒想到他把前一段也聽見了,立刻急眼了,“叢老師,我們那都是說著玩的,你可不興當真啊!”
劉強也跟著附和,“對對對,我們都是發小,不存在誰坑誰的!”
“說著玩兒?”叢烈複述他的話,“讓雲集給你打白工?讓所有人看著雲集一敗塗地?”
徐鵬鼻青臉腫的,想發火又不敢,腦門上急出來一層油汗,“合同都是雲總認可的,再說這也隻是我們之間的事,叢老師一個外人,彆跟著操心了!”
“徐鵬你等會兒,”傅江看看他又看看雲集,“什麼合同?什麼打白工?”
雲集站在燈下,雙手抱著胸,平靜地看著徐鵬,“你說說。”
徐鵬被逼到了死角裡,但想到合同已經簽了,逐漸圖窮匕見,“雲總簽了合同,難不成還能反悔?”
傅江就樂了,“你們到底簽了什麼好東西,能不能給大哥看看?”
雲集沒說什麼,把手機裡的合同打開遞給傅江。
雲集做過的修改用淡紫色的高光標了出來,前前後後大約七八處,零星散在合同裡。
傅江看著看著就樂出聲了,一邊笑一邊看,最後笑得彎著腰拍腿,“我得把這個記下來,商業典型案例了屬於是。”
徐鵬還以為他在誇自己,腫起來的腮幫子上都是得意,“我就是和雲總比試比試,也不是圖財圖利,手下留情了的。”
“哈哈哈哈……”傅江在徐鵬肩膀上拍了拍,“弟弟,手下留情的可不是你啊。”
起初徐鵬臉上隻是閃過一絲困惑,緊接著他把傅江手裡的手機奪了過來,“不,不可能!”
他上下快速劃動屏幕,把那些標出的點連同著他自己做的手腳一起看。
“雲集,你陰我!”他喊得桑樹的葉子都在顫。
雲集改動的那些小點單個看不起眼,串在一起卻能反轉他設計的暗坑。
“我陰你?”雲集淡淡地問:“坑都是你自己挖好的,我隻是繞開了換你自己走進去罷了。”
徐鵬的整個胖臉都變得慘白。
按照現在這個局麵,到時候彆說讓雲集打白工,自己搞不好要連本帶利地賠給瀚海。
他一時病急亂投醫,居然轉向叢烈,“叢老師,您跟我的工作室可是掛靠在一起的,您看雲總這……”
徐鵬想著叢烈是雲集的心頭好,又身份高。但凡叢烈幫他說一句話,他都還有機會翻身。
“解約。”叢烈短短兩個字,讓徐鵬雙腿一軟靠在了樹乾上。
徐鵬手上賠錢的項目數不清,大都靠著工作室從叢烈這裡分紅抹平。
要是讓這位財神爺跑了,他就真的沒戲唱了。
他顧不上跟雲集的合同了,急匆匆地跟叢烈解釋:“不是,叢老師,咱們這合同還沒到期,我們之間又沒什麼矛盾……”
“我們沒矛盾嗎?你剛剛還覺得我瘋了呢。”叢烈的目光從他的臉上冷冷掠過,轉開了。
現在確認了雲集沒事,他心裡全是另外一件事,隻是筆直地盯著雲集。
雲集臉上有淡淡的倦意,“徐鵬。”
徐鵬如蒙大赦,立刻“哎哎”地答應。
“合同既然簽了,隻要接下來你手腳乾淨,這個項目還是有你可以賺的錢,”雲集聲音輕卻清晰,“你明白嗎?”
徐鵬丟了叢烈這顆大樹,如今唯一的生機被捏在雲集手裡。
他不敢不明白,不停抬手擦汗,“雲哥,我明白我明白。”
今年隻要他再添新窟窿,恐怕真的要被他爸扔出家門了。
生怕雲集反悔,徐鵬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鬼迷心竅我自不量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次彆跟我計較了。”
他說完就大氣不敢喘地等著,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雲集沒再多看徐鵬一眼,轉身走了。
傅江跟在他身後,輕咳著笑了,“雲雲,我還是小瞧你了。”
“沒什麼。”雲集被人當麵誇,還有點不好意思。
“你很有分寸,年輕人難得能懂窮寇莫追的道理。”傅江摟著他的肩,“徐鵬這種膽子比腦子大的,被逼得太狠難免狗急跳牆,不如把狗繩牽在自己手裡。既然錢已經落袋為安,不撕破臉,還能賣徐家一個人情。”
他笑了笑,“要不是親眼見到,我還以為你隻是聰明。”
雲集抿著嘴笑了,“紙上談兵的功夫多,還有很多地方要學習。”
傅江很有眼色,看見身後一路尾隨的高大影子,跟雲集招呼了一聲,“我準備往家走了,有空上家裡來吃飯。”
雲集也知道叢烈在後麵跟著,在校門口跟傅江揮手道彆。
這個時間點,正是很多校友從學校慶祝完準備出去聯歡的時間,校門口堵了不少車,卻很難打到出租。
雲集打開約車軟件,勾選了一係列網約車。
“你要用錢,怎麼不跟我說呢?”叢烈的聲音在喧鬨的人聲中,竟然像是有些哽咽。
雲集低頭檢查約車軟件。
附近打車的人太多,他排隊排在二十多號,要等近半個小時。
他直接更改了出發點定位,朝著行人少一點的路口走。
“雲集。”叢烈跟著他。
雲集的腳步不停。
那段雪白的手腕掛著翡翠圓珠,隨著行走小幅度地前後擺動,近的時候距離叢烈也不過一步之遙。
但他卻無論如何伸不出手去抓。
“雲集。”叢烈抬高聲音喊他,前麵的人終於停住了。
他想接著往下說,但喉嚨就像是被千言萬語堵著。
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而雲集站在他麵前,緩緩轉過身,先開口了,“有個事情我想我還是需要提醒你一下。”
叢烈靜靜地站著,等著。
“你是公眾人物,不管在哪裡都應該謹言慎行。即使是今天那種僻靜角落,你也不應該動手。”雲集心平氣和地說。
“可是他們在背後說你。”叢烈隻字不提到C,隻敢提到前半段,“他們說話很難聽。”
雲集溫和地笑了笑,“說我的人很多,要是說我就有用,那我大概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我不在意彆人說我什麼。但是如果你今天動手又被人拍到了,會是一場很大的風波。這樣的後果才是我承擔不起的。”
叢烈的目光落在他淺淺的梨渦上,那麼溫柔,卻又似乎毫無溫度。
一瞬間居然壓得他目光抬不上去。
叢烈受不了他用這麼官方的口氣,“可是我……”
“我說的話,你明白了嗎?”雲集平和簡短地打斷他的辯解。
叢烈低著頭,不說話。
雲集的車到了。
他臨走很客套地朝著叢烈一笑,“叢老師,希望我們日後的合作是愉快的。”
白色的綠牌節能車很快在視野中消失了。
叢烈看著交通燈從紅變綠,又變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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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C是Charlie。
叢烈坐在水晶鋼琴前麵,手指拂過微涼的黑白鍵。
在學校桑樹下的震驚和後怕還縈繞在他心頭。
他甚至有一瞬間想直接打死徐鵬滅口,這樣雲集就永遠不會得知自己知道了他是C。
他怕雲集誤會。
他也怕C誤會。
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郵件裡那些似乎漫不經心,但又彆出心裁的問候。
曾經他自以為,從字裡行間他已經摸透了C的為人。
隻要一個背影、一句話,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認出來。
其實他也的確記得雲集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說。
“叢烈你好,我是雲集。我們曾經隔著玻璃有一麵之緣,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叢烈記得,那個在練歌室外駐足過的年輕男人。
當時他透過窗戶注視著他,臉微微側過一個很小的角度,在聽叢烈的頂頭上司說話。
他身上的米白西裝製作極為精良,從領子到袖口都帶著服帖的手工感。
那條日落色的領帶,恐怕是這座城市裡多少人一年的薪水都買不到的。
他臉上幾乎沒什麼表情,眼睛微微垂著,好像肯聽人說話都是他賞下的恩賜。
漂亮精致,而且極具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威儀。
一直到他們再次見麵的時候也沒完全沒變。
這種高高在上的情態,叢烈在那個本該被他稱為“父親”的男人身上見過。
而那個男人曾經像甩開一條瘋狗,一腳蹬在他的心口上。
所以當時他是怎麼回答雲集的?
“你好,我不太記得了。”
他沒想過C會是一個如此主動而肆意的人。
那時叢烈練完歌,常常能在公司門口遇見雲集的邁凱倫或者蘭博基尼。
“去兜兜風嗎?”
“我知道一家杭幫菜味道很好,要不要去試試?”
“周末去看電影嗎?”
叢烈拒絕過很多次,可能壓根就沒怎麼接受過。
後來就出了飛艇的笑話,雲集在飛艇的標語上用最大的字號寫著“叢烈可以和我約會嗎”。
“叢烈飛艇”的標題在熱搜掛了一周都沒下來。
從這裡來看C又沒騙他,他確實不太懂談戀愛的事,表白得張揚又笨拙。
第二周叢烈答應跟他交往試試。
那是因為他以為,像雲集這種富二代,隻有得不到才珍貴。如果他答應了,就相當於沒了“得不到”,隻用等雲集膩了。
其實某種程度上他做對了。
因為自從答應了雲集交往,他就清淨多了。
雲集似乎認可了他就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像最普通的人一樣談戀愛。
約他吃飯、上床,送花和禮物。
哪怕他沒有任何反饋,雲集也接受了。
他曾經還一直奇怪雲集這麼表麵化的愛,為什麼總是不結束。
卻意識不到自己在期盼的到底是什麼。
但其實想一想,雲集有很多地方和C重合。
雲集也會叮囑他少熬夜、不要久坐,跟他說過歌迷就是衣食父母一定要尊重,就像C曾經告誡他要尊重喜愛自己的人。
雲集在飛柳絮的季節也常常戴口罩,還會把他的也準備好。
雲集的生活作息也不穩定,但他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在外麵鬼混。
雲集出手也很大方,幾十萬的吉他說送就送。
隻是叢烈先入為主地認為C成熟沉穩。
而雲集,那麼直白熱烈。
叢烈手裡夾著一支沒點燃的黃鶴樓。
那是雲集愛抽的牌子,叢烈曾見過他一天抽掉兩包大金磚。
但上次在攝影工作室的陽台,他看見雲集抽的是寬盒的漫天遊,十盒的價錢都抵不上半包大金磚。
他用打火機把煙點燃,緩慢地吸了一口。
入口很柔和,回味卻是辛辣的。
像是棉花裡藏著刀,看上去白軟的一團,一反身將牽絆斬斷時絲毫不拖泥帶水。
叢烈沒抽第二口,硬是看著那支煙緩緩地燃儘了。
他曾經認為雲集膚淺、不負責任,認為雲集晚上隻會在酒吧出沒。
但是練得一筆好字的是雲集,徹夜認真工作的也是雲集。
哪怕叢烈不懂商場,也能看出雲集不同常人的天分。
雲集看上去不可能是C,但又能和叢烈心裡那塊C留下的空位完美吻合。
叢烈很清楚自己對C的感情是不存任何妄念的尊敬愛戴。
可是他心裡原本就好像有一顆剛發芽的種子,“C就是雲集”這句話好像在催發生長,讓這新生的渴望片刻伸展成尖銳的荊棘,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苦痛緊緊盤繞在心頭。
到底是因為什麼在疼?叢烈捂著疼到發空的胸口,百思不得其解。
叢烈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很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掏出手機來,用微信給雲集撥了一個語音,響了幾聲那邊就拒接了。
思考了幾秒,他換了自己的工作號,直接給雲集打電話。
那邊倒是很快就接通了,雲集的鼻音很重,“你好。”
叢烈張了幾次嘴才說出話來,聲音已經全啞了,“我……”
他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麼刻意,“我上次在拍雜誌的時候寫的那首新歌。詞曲我剛調好了,你幫我聽一下。”
雲集明顯還沒太睡醒,聲音慢慢的,“噢,是叢烈啊……有工作上的事兒嗎?”
“歌寫好了,不也是工作上的事嗎?”叢烈繃著聲音。
那首歌是在雲集給他整理頭發的時候想到的,現在他有點不想放到專輯裡,就單獨讓雲集聽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