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雲。”那個聲音有點熟悉,但是雲集有點想不起來是誰了。
直到他看到一個肉墩墩的小崽子朝著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跑過去,“媽媽!”
雲集感覺自己已經很平和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聲差點把他的眼淚叫下來。
“哎,雲雲寶貝。”女子有點吃力地蹲下身要抱那個小崽子,雲集才發現她還懷著孕。
果然那個肉乎乎的小崽子就向後退著躲開了,“媽媽肚子裡有小寶寶,不能抱雲雲。”
那個被小雲集喊媽媽的女人有長長的黑頭發,漂亮極了。
雲集有著和她極為肖似的眉眼。
她聽小雲集說完,很溫柔地笑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還是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這樣,媽媽就累不著了。”
小雲集慢慢地蕩著一雙小胖腿,側身去抱他媽媽,“媽媽,小寶寶乖嗎?”
“乖啊,就跟我們雲雲當小寶寶的時候一樣乖。”媽媽摸了摸他的頭,“雲雲想要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啊?”
小雲集聲音很小,“爸爸想要小妹妹。”
“誰在乎爸爸想要什麼啊,”媽媽很爽朗地笑了,“我隻在乎我們雲雲想要什麼。”
“我想要小弟弟!”小雲集開心起來,“我想要一個跟我一起玩小汽車的小弟弟!”
他全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他可以住在我的房間!我的點心全都分給他一半!我要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紹給他!還有我的小火車和機器人!”
女子耐心地等著他說完,把手心貼在他胖嘟嘟的小臉蛋上,“寶貝,我希望他以後能陪著你。”
那麼小的雲集好像還什麼都不懂,他給媽媽擦眼淚,“媽媽,你彆哭,有壞人欺負你嗎?我去把他打跑!”
他媽媽搖搖頭,“媽媽隻是很開心,我們雲雲又大方又懂事,也知道愛人。”
雲集看見小時候的自己開始搖頭,瞬間覺得不妙起來。
果然,他聽見那個小崽子說:“可是沒有人愛我。”
女子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驚訝,“怎麼會呢?我們雲雲這麼好,爸爸媽媽,以後還有你想要的小弟弟,都很愛你。而且我們雲雲長大了,就會有一個非常非常愛你的人。他會陪著我們雲雲過一輩子,就像爸爸陪著媽媽一樣。”
“爸爸不愛我,雲舒……我跟他說了他也不明白。”小崽子低著頭,皺眉嘟嘟囔囔。
雲集簡直想去捂住那個小崽子的嘴。
可小雲集還是“叭叭”個不停,“媽媽你相信人死了還會複生嗎?我從前一直希望你回來,現在我知道了重生很痛苦,我就再也不希望你經曆和我一樣的事了。媽媽,你彆回來。”
雲集窘迫得忍不住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的時候就換成了他蹲在女子身邊。
太多年沒見過母親了,他甚至有點記不清楚她的模樣。
“雲雲,”女子輕輕捋了捋他的頭發,“受罪了是不是?”
雲集是大人了,哪怕被她問得眼眶發酸,也隻是很平靜地搖搖頭。
“錯不在你,”女子向前傾身摟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錯不在你。”
雲集抿了一下嘴唇,微微抬著頭,想把脆弱忍回去。
“你就是把自己繃得太緊了,其實媽媽對你們從來沒有那麼高的要求。”女子鬆開他,幫他整理了一下頭發,“你小的時候媽媽就跟你說過很多次,作業寫不完就不寫了,練字練累了就歇一會兒,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要求任何人愛你,你自己愛自己就夠了。怎麼媽媽走了你就全忘了呢?”
沒等他說話,她就把她剛理好的頭發又揉亂了,“雲雲啊,彆人有什麼重要的呢?就像是爸爸想要小妹妹,我們雲雲還是可以喜歡小弟弟。彆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如你自己重要。”
“雲集,成為優秀的人固然很好,但我更希望你記得善待自己。”
“可能開始總是很難,但慢慢就會適應的。”
雲集根本沒來得及開口,那一抹明亮的溫暖就消失了。
他有點懊惱,好不容易重新見到一次母親,怎麼就趕上在這露怯。
雖然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卻不似之前的灰敗不堪。
雲集在無數重重疊疊的回憶間如同大夢初醒,在黑暗中輕輕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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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雲集轉出了重症監護室,叢烈每天都要跑十幾趟護士站,每次都問同一個問題:“他怎麼還不醒?”
那些小護士一開始看見他還會害羞臉紅,好心安慰他,“這種情況就是有個過程的,患者什麼時候醒要看自身的身體素質,已經脫離危險了,造成永久損傷的概率是很小的。”
後來護士站所有人看見他就恨不得躲出去,因為叢烈就像一個複讀機一樣,會反複問:“他真的脫離危險了嗎?為什麼他還是不醒?”
這兩天護士都不忍心躲他了,隻能再次一遍一遍跟他重複“會醒的,再等等”。
不忍心不光是因為叢烈那副心急如焚的樣子,還因為他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問話問得太多了,叢烈起初咳嗽了兩天,後來聲音就全啞了,一張嘴就跟磨砂紙一樣,說話也是說得清楚的,就是啞得讓人不忍心聽。
雲舒在入院第二天就被雲家的人強行帶走了,直到今天音信全無。
但他走了沒兩天,旺財就一整個悄無聲息地蒸發了。
網上沒有任何關於旺財和雲集受傷的相關報道和討論。
隻是一夜過去,旺財就好像從來沒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病房這邊是叢烈和傅晴輪班守著。
傅晴還要忙瀚海的事,基本隻能在每天晚上過來替一兩個小時。
其餘的時間叢烈都在。
梁超中間過來給叢烈送換洗,嘴上也沒敢提檔期的事,隻是把最近工作日程的時間表發給他,不出預料全部石沉大海。
今天是雲集轉普通病房的第四天。
因為對外隻說是他生病了做個小手術,又婉拒探視,病房裡有很多各路合作者送來的鮮花和果籃,在一側的牆角堆成了小山。
丹增一推門,露出一顆新剃乾淨的光頭。
出事之後他沒有立刻回甘市,而是留在京州配合調查於隋卿的事,這兩天也常過來醫院幫忙。
他看見雲集躺在床上,兩頰白得沒有半分血色。
要不是床頭的心率監護儀上還緩緩劃出一個個規律的尖波,丹增甚至不確定他還在呼吸。
“還沒醒?”丹增背著雙肩包進來,聲音放得很輕。
叢烈的臉色也沒比雲集好到哪去。
他搖了搖頭。
丹增從包裡掏出來一個銀色保溫袋,打開了擺到叢烈麵前,“嘗嘗,我媽包的肉包子,熱乎著呢!”
雲集能活下來很大程度上多虧了丹增給的那串銀手持,所以叢烈還是挺有禮貌地拒絕了他:“不用了,謝謝。”
“你肯定在想,一個和尚怎麼能吃肉包子,對吧?”丹增找了張乾淨的紙巾,包住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放進叢烈手裡,“首先呢,我爸媽對我出家這事一直不接受。尤其是我媽,總是尋死覓活的。要是我連她包的包子都不吃了,她可能真的要當著我的麵上吊。”
叢烈聽他說的話,不由皺了皺眉。
他很難想象丹增一個出家人,張嘴閉嘴就造自己家人的口業。
丹增又掐起來一個包子,“再就是因為我媽包的包子,是真的,唉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他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吃得很香,“特彆好吃。”
叢烈沒心思跟他閒聊,把手裡的包子放回了袋子裡。
他握住雲集的手,很輕地揉了揉。
乾燥,而且有些涼。
叢烈把輸液管的流速又調慢了一些,小心把雲集的手焐著。
丹增看了他一會兒,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包子也放下了,“怎麼著?雲集不醒,你就要把自己活活餓死?殉情?”
“謝謝,我吃過了。”叢烈簡單地回答了他一句表示拒絕談話,嗓子啞得幾乎不成聲。
“那你知道他為什麼不醒嗎?”丹增正過身,端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醫生說會醒的。”叢烈的聲音很篤定。
丹增眼觀鼻鼻觀心,“我看未必。”
叢烈的手很輕微地抖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克製著不要攥拳。
“你送雲集的東西算是救了他一命,我很尊敬你,但現在我請你出去。”
叢烈起身用蘸了水的棉簽給雲集擦嘴唇,他的手還是一直在很小幅度地顫抖。
他在床上撐了一下,想讓那顫抖停下來,卻收效甚微。
“實不相瞞,我在雲集出事那天中午,其實和他聊過兩句。”丹增從自己的雙肩包裡拿出一隻保溫杯來,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叢烈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
“雲集心裡有苦,不是生老病死,不是愛離彆,不是怨憎惡,甚至也不是求不得。”丹增將杯子穩穩放下,“他似乎是有不能同俗世言說的苦衷,才自絕生機。”
“自絕生機?”叢烈喃喃地把那四個字重複出來,手抖得幾乎連根棉簽都拿不住。
“我編了個故事給他聽,但是大概沒押對他胃口,就沒能把他的話套出來。”丹增努努嘴,“但是我知道他在壓抑,在躲避。而且我還能聽出來,這苦也是彆人灌給他的。”
他的目光犀利地看向叢烈。
叢烈本能地去摸自己手腕上的釧子。
那是他重新串好的,但還是少一粒珠子。
“我渡不了他。”丹增稍微歎了一口氣,“其實本來我都放棄了。”
叢烈不由地反問:“我應該怎麼做?我做什麼才能……”
“我問你,”丹增的臉隱在暗處,“如果雲集醒了之後,願意摒棄世俗,同我皈依,你會尊重他的選擇嗎?”
沉默。
“當初在寺院內,我就知你二人不是尋常羈絆。即使我無從知曉你們之間的糾葛究竟是什麼,但我也是一條路上走過來的,自然知道他的苦自何處來。”
“唵,麼抳,缽訥銘,吽。如果雲集此番能夠破繭,”丹增雙手一合十,聲音輕得似乎不需要被人聽見,“那你便還債。”
有那麼一個瞬間,叢烈甚至感覺雲集是不是跟這個有些長相有些陰柔的和尚說過什麼,抑或是那雙看上去洞察一切的銀灰色眼睛結合著些故弄玄虛的佛謁特彆能糊弄人。
他聽到那麼輕的一句“還債”,幾乎像是被人當頭棒喝。
叢烈剛準備開口,手裡又被塞了一個包子。
“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還債。”丹增也拿起自己剩下的半個包子繼續吃,“伺候病人難著呢,我看他們整個雲家雖說能呼風喚雨隻手遮天,其實一個真正能帶人味兒的都沒有,現在都沒人管過雲集。你現在連聲都快出不了,到時候直接放倒了還怎麼照顧他?”
他那個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好像說完上麵那一通莫名其妙的念白,立刻就原地還俗了。
等丹增吃飽喝足背著包走了,叢烈收拾桌子上剩下的保溫袋,才發現那後麵印著某某連鎖包子鋪的店名,甚至還有加盟電話。
這分明就是從店裡買來的包子。
剛才丹增說的一大堆話,就顯得愈發真假難辨。
叢烈在床邊坐下,很小心地給雲集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