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很慢,而且一點氣力都沒有,幾乎像是在歎息。
他看不見叢烈的口罩裡麵,自然也不會知道叢烈的眼淚已經把整個口罩裡麵全浸透了。
叢烈隻是搖頭,把每一勺都分得更小一些,幾乎是一滴一滴慢慢喂進去的。
那一碗魚糜蛋羹隻吃掉了薄薄一層,雲集就累得又睡著了。
雲集醒著的時候叢烈不敢跟他靠太近,等他睡著的時候才護著他的上腹輕輕揉。
雲集剛能開口吃點東西,他真怕他哪怕有一丁點不舒服。
他怕他壞了胃口,以後又不肯吃飯。
他的口罩裡全淹了,幾乎讓他有些不能呼吸。
但叢烈仍然不敢摘。
隻有等雲集完全睡熟了,他才把門口的護工大爺換進來。
第一次清醒之後就正式進入恢複期了,護理比持續昏迷的時候還要複雜。
雲集每隔幾個小時就可能會醒一次。
每次他醒了,護工大爺都會問他餓不餓。
他幾乎總是不餓,但護工大爺會用長輩那種大咧勸他:“能吃還是儘量吃點兒,早點兒恢複了不是少受點罪嗎?我跟你說啊,人在生病的時候地球都合該圍著你轉,生著病就多提要求多吃好的萬事不操心。而且我看了,今天那個送飯的給你帶的病號飯可好了,聞著都饞!吃點兒吧?”
雲集有精神的時候就點頭,等著另一個啞巴似的年輕護工進來。
其實雲集更喜歡這個年輕護工一點。
他讓人有安全感,而且很安靜。
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他一直都在一個模模糊糊的狀態裡,就跟隔著一層水一樣看外界。
大爺和傅晴陪他聊幾句天是為他好怕他無聊,他領情。
但他其實頭暈得厲害,沒什麼聊天的欲望。
那個安靜的護工就好像一個專門拍背揉腿喂飯的,乾完活兒就走,一句話都沒有,也不和他有多餘的接觸。
手腳乾淨麻利,一看就非常專業。
他不說話。
他身上沒有任何氣味。
哪怕是扶著雲集拍背的時候,都隻有最必要的攙扶。
一個白開水一樣的人。
每次看見他一進來雲集就會放鬆很多,也更容易睡著。
唯一就是那個護工好像鼻子不太好,一直戴著口罩,中間還總是抽鼻子,可能是有鼻炎困擾。
但總體上他是一位非常負責人的護工,比那位嗓門過大的大爺要仔細得多。
雲集又在床上躺了兩天,漸漸就醒著的時候比昏睡的時候多了。
除了胸口偶爾會疼,他感覺沒什麼其他太難受的。
尤其是那個年輕護工每天帶過來的病號飯真的出乎意料的好吃,而且幾乎全是他沒吃過的味道。
每次吃完之後,那個年輕護工都會給他做腹部按摩,揉得很舒服。
因為他隻是被從背後扶著,按摩也隔著被子。
過了最初的抵觸,雲集很快就適應了。
過去雲集總生病,卻很少住院。
住了院也是一個人清湯寡水地熬過去。
他原本已經習慣了。
這次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雲集很多想法都變了。
就像那個大爺說的,能享福就享福,人總不把自己活活逼死。
少淘閒氣少操閒心,很多事情隻要不深思,慢慢就看淡了。
按部就班就好,是他之前太糾結。
等雲集能坐起來了,護士就開始讓他吹氣球。
每天十個,一個都不能少。
因為這個痛感稍有些強烈,醫院要求護士全程在旁邊監督。
每次雲集吹的時候,胸口都疼得厲害。
他總是吹到一半就想放棄。
但是當著護士和護工,有時候傅晴也在場,他不好意思喊疼。
好在那個年輕護工每次等他吹完一兩口氣,就會給他揉揉後背放鬆一下。
今天來的這個男護士歲數有點大,麵相也比較嚴厲,法令紋很深。
他看見年輕護工給雲集揉背就露出一種不讚成的神色,“這種吹氣球的治療方法就是為了把肺儘快地膨起來的,這麼吹一口歇一會兒的,效果不會太好。”
傅晴也心疼,但對方是專業的護士,她隻敢小聲辯解:“那他現在胸口疼,總得歇一歇。”
“不吹不就不疼了,那病還能好嗎?”護士不以為然地微微一撇嘴,“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嬌氣。”
“你……”傅晴臉色立刻就冷了。
“沒事兒,我吹。”雲集現在什麼都無所謂,就是不想聽人吵架。
而且就這麼點兒小事,他並不在意護士說什麼。
但他身體恢複得可能還不夠,連著吹了兩口,臉色就有點泛白。
他身邊的護工直接把他手裡的氣球接了,護著他的胸口一點一點順。
雲集難受得有點說不出話來,隻能靠著護工的肩膀等著疼痛緩解。
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到護工的身體在微微地抖。
護士乜了他們一眼,“這麼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什麼時候能……”
“作為一個醫護人員,你是怎麼對著病人說出嬌氣這種話來的?”叢烈單手護著雲集輕輕順後背,轉身對護士說,“他疼,不能休息一下嗎。我很懷疑你的專業程度,你護士號是多少?。”
他聲音並不高,而且很沙啞,但是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清楚。
那個護士本來就是看雲集隻有一個女家屬陪著,等得不耐煩了,嘴上催促一兩句,沒想到一個護工會有這麼大反應。
他確實理虧,隻能嘴上找台階,語氣緩和了許多,“我這不是也希望他早日康複嗎?這個吹一口歇一口確實沒什麼用。”
“那你就有資格說他嬌氣嗎?道歉,”叢烈抓著那個字眼放不開,“或者我投訴。”
那個男護士臉上有些不耐煩,但又覺得這個戴口罩的護工不好惹,隻好微微向雲集點了個頭,“對不起。”
等護士出去了,病房裡安靜了。
傅晴感覺自己現在說什麼都好像不太合適,也一聲沒吭地出去了。
叢烈的口罩還沒摘,拿了一個新氣球給雲集,嗓子已經不能聽了,“不疼了再繼續吹。”
雲集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你這是何苦呢?”
叢烈快被濕透的口罩捂得不能呼吸了,還是固執地給雲集遞氣球,“等你吹完我就走。”
雲集抬手把他一側的口罩帶子鬆開,“這兩天都是你在這兒守著?”
叢烈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死不承認,“沒有,我就今天剛來。”
雲集搖搖頭,“你說了你不纏著我了,你說到要做到。”
“我做不……”叢烈咬牙切齒地回答了一半,飛快地看了一眼雲集的臉色,“這次你住院,都是我的錯。我隻照顧你,我什麼都不多做不多說,行嗎?”
“叢烈,”雲集稍微抿了一下嘴唇,搖了搖頭,“我們說好的。”
叢烈手上的氣球都變得濕漉漉的。
他低著頭換了一個,“你先吹氣球好嗎?先彆為我煩心,你就當我不在這兒,我等你吹完我就走。”
雲集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把幾個氣球吹了。
他精神頭還是很弱,吹完就已經累得連疼的力氣都沒了。
叢烈很熟練地給他拍背,渾身抖得好像疼的人是他而不是雲集。
他繃著不敢掉眼淚,等扶著雲集躺好,真的就重新戴上口罩,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傅晴抱臂靠在走廊上,“我就跟你說瞞不住他。”
當初叢烈跟大爺換班的時候就讓傅晴撞上了,她有點吃驚。
但是確實沒人比叢烈對雲集更上心,直接交給護工她也不放心,所以當時就算默許了。
正是白天,走廊裡的陽光很明亮,人來人往的。
有的家屬正在走廊儘頭曬剛洗好的衣物。
很多家屬在扶著病人散步。
叢烈的眼睛已經被紅血絲爬滿了。
但他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
他就在門口安靜地站著,如同一尊雕塑。
等過了大概五分鐘,叢烈突然出聲問傅晴:“你能幫我進去看一眼嗎?”
“看什麼?”傅晴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等他睡著了,告訴我一下。”叢烈低下頭,聲音有些不連貫。
傅晴歎了口氣,“你還不走嗎?”
“他要是還沒睡著我就先不進去,但是他剛吹完氣球胸口會難受,睡著了得有人給他順背。”
叢烈平靜的聲音沒有半分起伏。
但傅晴卻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