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
冬季白亮的日光從玻璃窗裡散落,照出空氣中懸浮的塵埃和由遠及近的笑鬨聲。
氣味是複雜的。
被暖氣烘烤的書卷、經年的木製桌椅,還有少年人特有的青澀氣息。
明明很熟悉,卻又有種久違的遙遠。
“叢烈!”唐璜肩上搭著校服,直接從教室窗戶裡蹦進來,“臥槽你怎麼又在睡覺?這周末去遊樂園玩兒嗎?
叢烈剛睡醒一覺,懶洋洋地從最後排的課桌上抬起眼,揉了一把臉上被校服壓出的紅印,“大冷的天兒,去那兒乾嘛。”
“給你過生日啊!”唐璜搡了搡他,“聽說那兒新建了一個過山車,九十度角自由落體,倍兒爽!咱們要在暗淡無光的試卷生活中尋求一絲刺激!”
“不去。”叢烈乾脆直白地拒絕了。
“乾嘛啊?”唐璜使勁攛掇他,“去吧!”
“你自個兒剛找了對象,老特麼纏著老.子乾什麼!”叢烈剛睡醒,有點起床氣,煩了。
“對象是用來蘿卜填坑各取所需的,穿上褲子就玩不到一塊兒去。”唐璜早習慣了他這暴脾氣,兩條長腿架在課桌上,“周末你自己有安排?”
“打工。”叢烈重新趴下了。
他昨天晚上做完作業之後寫詞寫到一點,困得要命。
“不是吧哥,你要邊打工邊度過十八歲生日,是不是忒慘了點兒?”唐璜踹他凳子腿,“就一天不去也不行嗎?”
他知道酒吧老板老早就答應了叢烈,等他成年就雇他當駐唱,但也沒想到叢烈會急到生日當天就開始上工。
叢烈睜眼稍把他一看,“你再踹一下試試。”
唐璜老實了,重新找了個話題,“學校裡來了一幫公子哥兒你知道嗎?”
叢烈最不感興趣的玩意兒就是公子哥兒,“有病。”
“據說都是咱們學校以前畢業的,估計要刷社會學分,回四中當學務助理。嗐說的好聽,其實就是看自習的學生頭子。”唐璜在叢烈旁邊坐下,喋喋不休,“真羨慕啊,人家上大學的還有寒假,不像我們,嘖。”
四中的高三寒假隻有過年頭三天,一周還得上六天課。
叢烈讓他煩得睡不著,“不放假也沒見你學,有區彆嗎?”
唐璜經常曠課去片場蹭龍套,要不是他家裡有點關係,四中老早就把他開除了。
“真鬱悶。”唐璜向後靠在椅子上,“雲家的兒子有兩個,怎麼就不能多我一個呢?”
聽見一個“雲家”,叢烈心裡倏地一動。
他分不清那是個什麼感受,但總覺得悵然若失。
“雲家?”他稍微掀了一下眼皮,仍然是一臉平靜冷漠。
“是啊,雲家,就是那個‘雲家’。”唐璜瞥了叢烈一眼,“你看一提他們,就連你這種仇富分子都有印象。”
叢烈看了他一眼,“要說就說,不說就滾。”
唐璜選擇了說:“雲集,‘雲大公子’你總聽說過?京州最有名氣的第一闊少,比女明星還漂亮,上學的時候各種成就刷滿,宛如是上帝把所有的門窗透氣孔全都給他打開,還四處給他疊buff卡bug開透視,你懂了嗎?”
叢烈的第一反應是“富二代不就都這樣”,但是聽著聽著他莫名就心裡一疼,像是被什麼很尖銳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隨便。”叢烈感覺自己可能是快感冒了,鼻子居然酸酸的。
他不耐煩地揉了一下鼻尖,抽出一本模擬卷。
“彆隨便啊!”唐璜不甘心,“我們去看看唄?聽說等午休結束他們就來了,現在門口全是人,就等著親眼看‘雲大公子’頭一麵呢。”
叢烈把卷子翻得“嘩嘩”響,“那能有什麼好看的?有錢能多長一個鼻子一雙眼?”
“那個雲集真的真的牛逼,現在學校裡一堆記錄都是他維持的。就算你不關心這些,你真不想看看帥哥兒嗎?不是說好看的人最喜歡看好看的人嗎?”唐璜做了個攬鏡自照的動作,“比比你倆誰美。”
叢烈把模擬卷往書桌上一扔,很輕地抿了一下嘴唇,“三……”
他還沒數到“二”,唐璜已經夾著尾巴跑沒影了。
雲集。
叢烈確信自己沒有關注過這個名字。
準確地說,在今天之前他隻要聽到這些世家子就生理性不適,所以對這種學生熱衷的八卦都刻意回避。
但是剛剛聽見這兩個字從唐璜嘴裡吐出來,他居然心生出一種猙獰的惡念。
不是針對那個名字的主人。
而是針對唐璜。
他想立刻擰斷唐璜的脖子,以防他說出任何一句褻瀆詆毀的話來。
好在那個瞬間很短,叢烈很快就控製住了那種師出無名的暴戾。
他捏住自己的後頸活動了一下肩膀,看見窗框在陽光中投下的暗影,隱約回想起自己剛睡醒時的那種感覺。
好像是種疲憊,走了很長時間很遠的路,終於停在了一個終點。
又亦或是一種慶幸。
但叢烈並想不起來自己在慶幸什麼。
他實在沒什麼可慶幸。
因為他對自己接下來十年的人生都規劃得很清晰完整。
自從上了高中,叢烈就很清楚自己能走的路子很多。
他從來沒有過同齡人那種迷茫,也就不存在驚喜和慶幸。
如果一定要說一件慶幸的事,那就是母親的病情這半年好轉穩定了,隻要按時吃藥按時複查,醫生給出的態度還是很樂觀的。
而且走醫保,經濟負擔也不算大。
但叢烈肯定不可能去外地上大學,估計到時候在本地挑一所普通的211,一邊讀書一邊工作照顧家裡。
對於未來,叢烈早早就被生活打磨出了一層平靜。
但是當窗外的學生喧鬨起來,叢烈的心裡莫名很亂。
“啊啊啊啊雲集學長——”
“學長學長!!!”
“啊走在最後那個瘦瘦高高的卷發就是雲集嗎?嗚嗚嗚好帥啊……”
“他還是單身嗎?我好想要他電話……嚶嚶嚶!”
叢烈盯著卷子上的解析幾何,小聲把題乾念出來,“F為雙曲線C的右焦點,P點為雙曲線第一象限內……”
“啊啊啊雲學長上樓了!!”
“來我們班來我們班!!”
“雲集學長——”
叢烈換了一套卷子,“兩根足夠長的平行金屬導軌固定放置於……”
“啊啊啊學長彆走!!”
“我們真的需要被輔導!!”
一片混亂裡,教導主任老馬終於出馬了,“都回自己教室!看看你們這個德行,像是重點高中的高三學生嗎!!搞得像盤絲洞一樣……上課鈴都聽不見了?!”
學生一窩蜂地湧進教室,走廊裡很快就清淨了。
叢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無來由地鬆了一口氣,低下頭專心致誌地切割磁感線。
“哎同學們注意一下啊,”老馬進了三(9)班的門,拍了拍手,“手裡的筆放一放,演差不多就行了,剛剛還在外麵瘋跑,這麼快就沉迷學習了?”
一片嬉笑聲中,學生們紛紛抬頭。
老馬單手做了一個示意安靜的手勢,“我知道你們八卦都比我靈通,所以肯定好多人都知道,為了豐富高三學生的教學資源,咱們學校今年冬天邀請了年輕的傑出校友回四中做學助。”
高三學生時間寶貴,老馬長話短說,“咱們高三二十個班,從今天起,每天自習課和晚自習會給每個班分配一個任課老師或者一個學助,公平起見輪流來。一周七天,每科都肯定能輪到一個能給你答疑解惑的,你們就負責把問題攢好了,每周確保清零,明白了嗎!”
叢烈對學校玩的這些花活兒根本無所謂,也很清楚教導主任接了上麵的任務,就是要把這幾個富二代塞進學校放一段時間。
老馬隻是來跟他們通知一下。
其實不管學生有什麼意見學校都是當屁聽。
聽著老馬嗶嗶完那一段,叢烈已經把下周末去打工的曲子寫出了一個開頭。
班裡的學委推了推眼鏡,率先發表意見,“學長們都畢業挺久了,還能給我們應屆回答問題?”
很多學習比較好的學生跟著應和。
“是啊,不傻的都想輪到老師啊!學助頂多能管管紀律?”
“不會給實驗班分老師,給我們重點班和普通班分學助吧?”
“本來實驗班配備的師資就比我們好,這樣的話資源傾斜更嚴重了吧?那不兩極分化越來越誇張?”
“哎哎哎!”老馬見勢不對連忙打斷,“你們怎麼歲數這麼小就已經形成刻板印象、開始貸款焦慮了?誰說學助就不如老師?誰說分配不均衡?”
他清了清嗓子,“沒什麼彆的問題,我就給同學們介紹一下你們的第一個學助,今天晚上給你們盯晚自習的。”
學生們有種出乎意料的失望,“你看吧,分給我們的果然就是學助……”
“盲猜老師都去實驗班了。”
“他們都畢業多久了,有錢長得帥事業有成也不代表會指導學習吧?”
那個人進來的時候,教室裡的交頭接耳就停下了。
極致的安靜裡,唐璜的低聲驚歎就顯得尤為突兀,“我、操。”
叢烈先是扭頭看了一眼左側的唐璜,又漫不經心地抬起頭。
有那麼漫長的幾秒鐘,叢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停滯。
連塵埃在空氣裡運行的軌跡都被氣流放大變慢,窗外呼啦的北風好像在一瞬間靜止。
叢烈感覺似乎有一滴巨大的鬆脂從空中滴落,把他自以為早就料遍了種種意外再無法被任何波瀾驚動的人生定格,隻展示出一片無邊無際無可預知的空白。
“你們好,我是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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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在座的所有學生一樣,叢烈盯著雲集。
雲集正脫掉外麵的黑色連帽長風衣,似乎是很隨意地掛在門邊的衣鉤上,白襯衫的袖子挽起來,極為利落。
似乎是察覺了講台下一片炯炯的目光,雲集不由一笑,“都看著我乾什麼?做題吧,需要我的話可以來問。”
叢烈根本就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眼睛裡隻有雲集嘴角那一對淺淺的梨渦。
叢烈感覺自己可能真病了,或者是教室裡的暖氣溫度太高了。
因為他心裡一直不停地突突,讓他好像條缺氧的魚,有些喘不上氣。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但肯定不應該單純是因為看見一個好看的人。
叢烈自己長得好,也非常清楚皮相這東西的迷惑性是多麼短暫。
對美貌這東西,他還以為自己早就免疫了。
但是他的目光持續追著雲集走,看著他拿出一台筆記本,看著他短暫掃視了一下教室,又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
“同學,你旁邊有人嗎?”雲集在一眾探照燈一般的目光中,走到叢烈麵前,問他。
叢烈一邊是唐璜,另一邊是一個體育特訓生,三天兩頭在外麵訓練,一個月見不到兩三麵,他的座位也就成了教室裡唯一的空位。
叢烈對自己親爹那個階級本能厭惡。
他壓製著胸腔裡急跳的鈍痛,滿臉的不屑,“你不能坐講桌那兒?”
雲集那條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抬,又笑了,“這兒不能坐嗎?”
無數看熱鬨的目光投過來。
不光這個班上,全校都知道叢烈不好惹。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勁兒實在太衝。
哪怕他是這所幾千學生的大校裡毫無爭議的校草,曾經打破了由雲集保持的單日收情書記錄,現在這所學校裡敢給他送情書的人也已經屈指可數。
因為沒有人能忘記叢烈麵無表情把情書按捆扔到垃圾桶的名場麵。
那時他剛剛代表四中完成了國際音樂創作大獎賽,贏得最高獎項後作為學生代表在國旗下講話。
講完話他就順道以扔情書的方式表達了自己不希望再收到任何表白。
他的原話是“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情書那麼多,垃圾桶的蓋都蓋不嚴,但是叢烈一封也沒拆開過。
全校都猜叢烈可能根本就不喜歡人類,需要天仙下凡才能把他打動。
如今前任和現任情書記錄保持著正麵交鋒了,大家等著看一場好戲。
但其實叢烈此時隻想說臟話,想讓眼前這個人彆他.媽笑了。
笑得他口乾舌燥也就罷了,還笑得他新得上的心臟病好像下一刻就要致命了。
自己死不死的倒是無所謂,但家裡總得要有人賺飯錢藥錢。
他走神的功夫,雲集已經在他旁邊坐下了。
這人身上真好聞。
不是任何香水味,也不像是洗護產品。
就是一種乾淨清爽的氣息,把教室裡那種旺盛代謝下的沉悶氣味驅散。
雲集很瘦。
卷起的襯衫袖子下麵是蒼白勻稱的小臂,突出的腕骨線條極為流暢好看。
叢烈忍不住地想到,這樣細的一雙手腕,他單手一把就能抓過來。
他強迫著自己盯著卷子上的電路,剛並聯進去一個電阻,就看到學委拿著數學題過來了。
“學長,我想問一下最後這道答題。”學委恭恭敬敬地把上次月考的數學卷子鋪在雲集麵前。
叢烈稍微一眼掃過去,就知道這個東西是要給雲集一個下馬威。
這道題出超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