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和誰通電話,零星回了幾聲嗯,不知道是不是困了,聽聲音他沒什麼勁,對任何話題都感覺厭倦。
他的傘應該是握在左手,傘簷滾落的雨珠子全滴答在了許織夏頭頂。
許織夏抱緊自己,不敢吭聲。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陌生的人,都讓她感到害怕。
“明晚。”
許織夏呆懵了下,不確定有沒有聽錯,他講的好像是國語。
許織夏想再分辨,身旁卻沒了聲,但是過了會兒,她頭頂沒有水珠再滴落下來了,簷雨也被遮住不少。
是雨停了嗎?許織夏想要抬頭去看,先聽見少年重新開口。
“算我欠您人情。”電話裡的人大概說他見外之類,他聞言鼻腔透出一聲哂笑:“該還還。”
“親兄弟不還分你我麼。”
他拖著氣息腔調慵懶,話裡有著彆有深意的嘲諷,隨後便掛斷,結束溝通。
金屬手柄落地“啪嗒”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罩住了許織夏。
許織夏懵懵抬起臉。
直長的傘柄橫亙在她腳邊,和寬闊的黑色傘麵支成一個隱蔽空間,正好把小小的她遮在裡麵。
外麵的雨並沒有停。
越過傘沿,許織夏望見了少年懶洋洋走遠的背影。
他體型頎長,身上的英式校服來自港區一所國際中學,墨綠外套被他脫下甩到肩上,右手揣在褲袋裡。
經過一盞路燈,他的身影被短暫照亮兩秒,他耳廓戴著黑銀獸麵耳骨夾,一頭蓬鬆層次的黑發不算短,耳上部分在腦後隨性半紮住,下半的狼尾發彎至頸下,一點都沒有學生的樣子。
走在朦朧雨夜裡,身上強烈的疏離感蓋過了他的孤寂。
少年消失在街的儘頭,他的黑傘躺在地上,挨著許織夏。
許織夏想起了媽媽的話。
她不明白怎樣才叫心眼好,但她記得,媽媽離開前,也是這樣給她留了一把傘。
許織夏眨著濕漉的睫毛,鼻尖已經凍紅,她伸出僵冷的小手,夠到傘柄,小心抱起來。
大傘很沉,壓住許織夏隻有一米左右的小身子,許織夏走進雨中,被雨水砸得歪歪扭扭。
她朝著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
許織夏停在一棟大廈前,裡麵揮發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氣味,類似臭雞蛋腐敗的黴味,甚至還有辛辣的體味,危險的異域感濃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沒有人她反而沒那麼怕,於是她進了大廈旁的地鐵口,挨著自動扶梯背後的牆角蜷坐下來。
許織夏把自己藏在黑傘後麵,餓著肚子昏睡過去。
這裡比外麵暖和,但濕著頭發和裙子伏在地麵避免不了著涼,期間許織夏不時冒出冷汗,很不踏實。
她聽著雨聲醒醒睡睡,後來雨聲沒了,再後來雨傘邊緣微微湧進亮光,地鐵站人流逐漸多起來,從冷清回到快節奏的喧囂。
天亮了。
許織夏瑟縮在那裡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麵,一整日了都沒人發現她。這個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經過,也隻以為是誰在那兒晾了把傘。
她渾身忽冷忽燙,數不清是第幾次在噩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再睜眼,外麵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妹妹仔?”雨傘被試探地撥開,眼前出現一張陌生老婆婆的臉,她用粵語,語重心長地對許織夏說:“這裡舊時是美軍的紅燈區,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個人過來啊妹妹仔!”
那張臉蒼老,眉凸眼凹,鷹鉤鼻,粗啞的嗓子像卡著一口痰,神似童話書裡的老巫婆。
驚慌的表情爬上許織夏稚嫩的臉蛋,許織夏不懂她意思,隻是害怕。聲音阻在喉嚨裡出不來,她東倒西歪攀牆爬起,拖著傘和自己發軟的身體,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鐵口,就撞上了大廈外聚滿的黑影。
許織夏愣愣順著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無人之地,此刻處處人頭,裡麵都是商販,門口晃悠著不少賊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東和南亞邊境的貧民麵孔,包頭巾的,留滿絡腮胡的,皮膚臟黑,人高馬大,空氣裡也多了那股難聞的氣味。
這棟舊樓陰森壓抑,宛如三教九流的雜窩。
怪異的目光從四麵八方盯過來,有幾個印度阿三交換眼神,不顯眼地靠近三兩步,似乎是在伺機而動。
許織夏頭皮發麻,一個勁哆嗦,無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時,有個鬆弛的身影雙手插兜,從許織夏和那幫洋鬼子中間,視若無睹地經過。
他狼尾發半紮,耳骨夾紋理格外特彆。
許織夏一眼就認出了他。
傘骨在地麵拖出尖銳劃響,許織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抬過頭頂,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頓足,不緊不慢扭過脖頸。
那時不太晴朗,雨後的天慘淡,陰霾當空,青灰色濃雲蔽日,卻又猝不及防裂開了一道縫。
他回頭的那個瞬間,身後天光破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