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雪花,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隨風飛舞,飛過一排排房屋、樓閣,落在屋簷、樹冠、地麵,亦或是落在玻璃窗上。
沒多久,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因為玻璃另一側的溫暖而漸漸融化、變形,滑落窗台,又再次凍結,積累起來。
玻璃窗的另一麵,溫暖的房間裡,李笠坐在壁爐邊,就著取暖爐火烤串,新任中書令張鋌作陪。
雖然李笠可以讓人準備好各類肉食,但他烤的還是“魚肉”係列,摻紮著魷魚乾,算是自娛自樂。
張鋌也拿著幾串魚肉丸烤著,兩人一邊烤串,一邊聊天,一如當年在鄱陽時那樣。
此刻,同樣如當年,兩人探討著曆史問題,如同兩個故交,烤串聊天。
之所以討論曆史,是因為李笠想要吸取前人教訓,從當今天下大勢之中,找出蘊含著的“時代脈搏”。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將近三百年的亂世,眼看著結束有望。
但是,天下統一後,並不代表萬事大吉,因為當年,晉國也統一了天下,卻引發了更大的亂世。
李笠不想自己的國家,成為新的晉國,所以要琢磨時代發展的潮流,但想要把握其中的“時代脈搏”,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聊著聊著,聊到一個人: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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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是西漢末年的人物,以外戚身份篡位,建立“新”朝。
他的上位,是因為前漢晚期麵臨空前的社會危機,所以人們希望有一個德高望重的當世聖人挽救蒼生,而王莽,正好合適。
王莽上台後,進行種種“改革”,譬如“土地國有”、“解放奴隸”。
在後人看來,王莽的許多治國理念和現代人很相似,所以王莽被後世的人戲稱為“穿越者”。
被位麵之子劉秀(漢光武帝)擊敗的穿越者。
然而事實上,王莽的施政,並非超越時代千年,而是複古。
所謂的“古”,是八百年國祚之姬周。
那個時代的有識之士,認為隻有遵循“古製”,用傳說中聖賢時代的方法,才能將陷入死路的國家救出來。
然而,用上古禮法來治理千年後的國家,後果自然是不如意。
張鋌講解:“當時的國家,土地兼並嚴重,各地豪強占據著天下絕大多數良田、好地,而貧苦百姓無立錐之地。”
“百姓破產,淪為奴婢或強盜,天下各處,群盜蜂起,局勢如同即將沸騰的水,一片末世征兆。”
“所以,許多有識之士急切尋求出路,寄希望於古禮、古製,而王莽,就是他們的代表人物。”
“既然土地被大規模兼並,王莽就行古製——井田製,實行“王田”政策,禁止土地買賣,把土地收為‘王有’(國有)。”
“既然大量百姓淪為奴婢,那好,禁止新增奴隸,禁止買賣奴隸。”
“此外,鑒於缺銅、幣製混亂,以及國家財政虧空的問題,改革幣製,行大錢,甚至宣布黃金一律充公....”
張鋌說到這裡,苦笑:“土地改革,得罪了天下豪強地主,這些人,一開始可是大力支持他受漢禪稱帝的。”
“釋放奴婢,意圖是好的,可百姓無立錐之地,給人做牛做馬尚可苟活,被釋放後,無地可種,要麼餓死,要麼為寇。”
“幣製改革,用大錢、劣錢搜刮了各階層的財富,幣製越改越亂,還不如不改,王莽複古改製,願望和現實差得太多。”
“人們發現,這個當世大聖人的改革,還不如不改,他們過的日子,比起劉家天子當朝時,更差了。”
“人心思漢,於是,漢室宗親劉秀因時而起,得了河北豪強的支持,很快便力挽狂瀾,再續漢祚。”
李笠有空就看《漢書》和《後漢書》,對這段曆史算是熟悉,而且,他感覺自己有點像王莽。
王莽的三板斧:土地改革、釋放奴婢、幣製改革,他大體上也是這麼做的。
王莽得罪了豪強地主,觸動了舊的既得利益集團,他也得罪了很多人。
可是,他沒那麼傻,知道根據現實,進行合適的改革,而不是生搬硬套。
但最關鍵的一點,他的軍隊很能打,誰敢起兵反抗他,誰就要死。
所以,檢寺、檢籍、檢地順利推行,變相推動了土地改革(大量土地開始繳稅),增加了朝廷掌握的戶數(大量隱戶、寺戶轉為編戶)。
而且幣製堅挺、不缺銅(有大銅礦保底)。
與此同時,發展工商業,行廂兵製度(官辦工程隊),吸納無地百姓以及還俗的僧尼,讓他們有個著落,能夠養家糊口。
加上極其能打的軍隊看場子,目前國內局勢一片和諧。
比起王莽新朝的天下烽煙四起,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
但這還不夠,李笠認為政治體製也得改革,魏晉以來的製度,整體上來說,已經不合時宜了。
而皇權以及適配大一統王朝的國家體製,也得重鑄。
前一個大一統王朝,是晉國,然而司馬氏的統一,不過是更大亂世的開端,其體製可不敢照搬。
至於兩漢的體製,當然也不能照搬,畢竟時代不同了。
而當初後漢(東漢)的衰亡證明,這一套體製,已經不適應時代潮流。
“當時的時代潮流是什麼?地方莊園經濟崛起,豪強蛻變為世家,新的政治勢力開始成型。”
李笠開始闡述自己觀點,用後世的眼光,看這個時代的劇變。
“是經濟發展導致社會結構變化,讓地方大族的經濟實力,有了質的飛越,大族變豪強,豪強開始往類世官宦發展,秦漢的體製已經落伍了。”
“漢武帝拚命打壓的地方豪強們,在漢元帝時期徹底失控,迅速膨脹,社會矛盾尖銳,引發嚴重的危機,才有了王莽複古改製的鬨劇。”
“但事實證明這條路走不通,於是,豪強地主們支持宗室劉秀再續漢祚,而豪強們,在後漢時期,迎來了大發展。”
“累世官宦的豪強,蛻變為士族、世家,四世三公的世家,想要掙脫舊體製的束縛,獲取更大的利益,於是,天下大亂,三國鼎立。”
“魏文帝曹丕為收買人心,讓士族們把持九品中正製,士族們有這個利器,得以占據大量資源,實力迅速膨脹起來。”
“九品中正製,是士族政治的根基,而九品中正製的根基,是莊園經濟占主流的社會現狀。”
“大大小小的莊園,為士族們提供大量資源,維持著家學,維持著門生故吏的關係網,他們依仗九品中正製,把持著政治資源,壓製寒族和平民。”
李笠說到這裡,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當前時代的脈搏,經濟上,還是以莊園經濟為主。”
“觀念上,依舊士、庶有彆,人們對士族的敬仰以及羨慕依舊滔滔不絕,士族們的自矜,還是會大行其道。”
“寒士雖然痛恨士族把持政治資源,但他們想要的,還是成為士族的一員,數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就是士族為上流。”
“人人都仰視著士族,這就是巨大的慣性,不以個人意誌而轉移。”
“所以,朕百年之後,肯定有官員前仆後繼的上書請願,請求皇帝給士族們以減租賦、免勞役的待遇。”
“這口子一旦打開,必然走回老路,大量田地和戶口,開始從官府的黃冊裡消失,再次成為大小莊園的名下土地和隱戶。”
“而人們對世家高門的追捧,對士族清流的高貴憧憬,會讓這些天生貴種,在政治上遲早獲得卷土重來的機會。”
“尤其是宰輔級彆的高官,也許,還是會被世家子弟把持,因為世家們長期聯姻,相互扶持,操縱選舉,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