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持風自然聽得懂燕熙的陰陽怪氣,他本該爽快走人,可近日見燕熙種種殺伐果斷,實在叫他心驚肉跳。
他自問對人對事已是極致功利,不想燕熙比他還要冷情刻薄,他忍不住還是說:“小殿下會有在意之人嗎?”
燕熙隨口溫柔地說:“會有的。”
衛持風知道燕熙這樣說,隻是禦下之道。
可今日的小殿下笑得實在好看,他竟然覺得可以相信幾分。
他不由也染了笑,最後問:“小殿下,您今日很高興?”
燕熙含了一晚上的笑意,聞言緩緩盛放。
他在月色下如同純美的月神,盈笑傾身,胸口正好壓在手腕上,他感受著衣襟裡的血帕子,開懷一笑說:“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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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幽州的前朝廢陵被一夥盜墓賊挖榻了好幾處,夜裡一場大火把廢陵燒得麵目全非。
又三日後,一隊人運著神機火器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萊州。
這一日是“萊州王”之國之日。燕熙忍了六日不見商白珩,今天一早,終於回了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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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西苑,前院。
“南嫣姐姐!”燕靈兒撲到淳於南嫣懷裡。
淳於南嫣輕撫著燕靈兒的頭發,款款笑道:“公主殿下又長高了。箭法還學著麼?課業怎麼樣?”
燕靈兒驕傲說:“本公主哪樣不行?”
淳於南嫣扶著她肩頭,配合地認真點頭說:“公主天資聰穎,學什麼都一點就通。南嫣好生欽佩公主殿下啊。”
燕靈兒被逗得很滿意,咯咯伏在淳於南嫣肩頭,親密地靠著笑。
淳於南嫣垂眸瞧著燕靈兒的側顏,笑意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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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淳於南嫣,時常來看燕靈兒。
一開始大家都對這個“太子妃”的來訪有些尷尬。可淳於南嫣舉止大方,行事坦蕩,來皇陵從未主動接近過燕熙,倒是像大姐姐那樣關心著沒了母親的小公主。
可以說,燕靈兒有關女子成長的秘事,都是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照拂著經曆的。
經年累月下來,連燕熙也真心敬著淳於南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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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嫣姐姐,我繡了個香囊,賞你。”燕靈兒獻寶似地掏出個寶貝,她有些害羞,刻意揚著下巴高傲地說。
淳於南嫣如獲至寶般接過香囊,她整個人都盈著笑意,微詫道:“靈兒不是不願學女紅麼?怎麼還繡東西了?”
燕靈兒嗔道:“本公主專門學來繡東西給你的,怎麼,你敢不喜歡?”
“公主親手所製,南嫣自然是喜不自勝。”淳於南嫣笑彎了眼,自然而然地牽起燕靈兒的手,舉在光下卻瞧見那細白可愛的指腹上幾處針眼,低眉斂目道,“隻是公主金枝玉葉,不可傷了身體發膚。”
燕靈兒總被淳於南嫣捧在手心哄著,對於對方突然的變冷,她敏感地發覺了,有些不知所措,嘟嘴道:“姐姐你凶我。”
淳於南嫣歎了口氣,抬眸時已在眼中換上了笑意:“南嫣怎舍得凶你,現嫣隻是心疼公主受傷。公主是大家的掌上明珠,更要愛惜自己。”
淳於南嫣的語氣是那麼溫柔,撫慰了燕靈兒的無措,燕靈兒也柔了聲,問:“本宮也是姐姐的掌上明珠嗎?”
淳於南嫣盯著她瞧了許久,才慢聲說:“公主是南嫣的無上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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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樣又和好了,一起往燕靈兒的閨房去。
走到在內院門,淳於南嫣見著站在簷下的商白珩。
對方徑直望著她,顯然是專為等她而來。
“公主先到屋裡等我,我與先生有話要說。”淳於南嫣溫聲與燕靈兒解釋,又囑咐蓮馨要給燕靈兒手指上藥。
如此一番,終於送走公主,她於幾步外站定,行禮道:“南嫣見過商先生。”
商白珩回了一禮:“淳於小姐客氣了。不才有些問題想不明白,萬望解惑。”
“南嫣久等先生垂詢,”淳於南嫣從容地站定了,微微勾出笑意,“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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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到了皇陵,望安見著他,笑容滿麵地一一報告了皇陵這幾日之事,然後稟報道:“淳於小姐今日來了,說有要事與殿下相商。”
“知道了。她是在靈兒院裡麼?有說要談什麼事麼……”燕熙想到淳於南嫣專挑了“燕熙”之國之日來,頓時明白了,接著說:“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了,我先去找她,再去檢視之國儀仗。”
燕熙快步走去,方拐出一道舊廊,便聽那邊一男一女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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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瞞商先生,我從記事起,便知自己是太子妃人選。”淳於南嫣明目張膽地說,“自小家人便要我學《女訓》《女誡》等書,我將這些書翻遍了,卻尋不到一個答案。”
商白珩略不解,身蹙了眉說:“淳於小姐所問為何?”
廊道那側,燕熙不由頓住了步子,心想:這兩人平日裡隻是點頭之交,竟能湊到一處說話?
這邊,淳於南嫣說:“這些書滿篇在教我要對父、對夫、對兄恭順,我曾以為恭順是為博得依靠,有了依靠,便能得自在。我想問先生,若我有朝一日當真為中宮,作為大靖最尊貴的女兒,我能得自在麼?”
商白珩謹慎地未答。
淳於南嫣輕笑一聲:“算命先生說我是中宮命格,先生知道這有多可笑麼?淳於氏五代將門,代代戰死沙場,活著的也是謹小慎微。苟延殘喘到今日,家中再無兄弟,隻我一個女兒,才換來這麼個中宮命格。”
商白珩壓低聲音:“淳於小姐這話僭越了。”
“不說些掉腦袋話,先生怕是不肯信我。”淳於南嫣沉聲說,“如今我向先生遞了投名狀,不知先生能否信我?”
商白珩不肯說破:“鄙人不才,不懂淳於小姐在說什麼。”
“我選良人為配,您選良木而棲。”淳於南嫣不急不徐地說,“我們做著一樣的事,你我皆是豪賭之徒。靖都人心沉浮,南嫣日思夜想,竟是無人能言,隻有先生能懂我。”
商白珩聲音沉穩:“淳於小姐穩坐高台,本不必涉險。”
淳於南嫣平穩地說:“先生三元及第,平步青雲指日可待,敢問先生又為何在無人問津的郊陵蟄伏五年?再者今日之高台,是否為明日之刑場?商先生肯教殿下,南嫣懇請先生也教教我。”
淳於南嫣把話明說到這等地步,商白珩終於也鬆了眉,他行了一禮道:“淳於小姐高義,是道執狹隘了。”
“先生明白人。”淳於南嫣回禮,“我不過是步步為營,不比先生苦心孤詣。”
商白珩又問:“我還有一事不明,若覺唐突,淳於小姐可以不答。”
淳於南嫣略一思忖,便露出了然笑意:“若先生所問,是我想的那個問題,南嫣自當如實相告。”
商白珩斟酌著道:“殿下經喪母之痛後,痛定思痛,這些年嚴以修身,心無旁騖。淳於小姐說要選良人為配,若隻求夫妻之義尚有餘地;若求兒女情長,隻怕……”
淳於南嫣挽了鬢邊長發,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以為,這些年我的態度很明確了,不想竟連先生也沒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