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起身從櫃中取出兩本賬冊,坐回來說:“龔瓊在幽州廢陵還藏了天璽十年至十五年的戶部抄錄賬本,以及這些年與他有銀錢往來的私賬和私信。”
這兩本賬冊可是好東西,有了它們,相當於握住裡一乾貪賄官員的罪證,若用得好,足以攪動朝堂。
燕熙不由精神一振:“龔瓊在那五年間,任戶部度支主事,統籌財政收支及糧食漕運,手握天下賬本,沒想到他竟敢抄錄私藏,這可是重罪。他之所以把賬冊和神機火器藏在一起,便是要讓這兩者一同暴露,他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決心。如此說來,雖說是我劫了他的東西,卻也是著了他的算計。此人連生死都算作賬,果然是名副其實的金算盤。”
商白珩把賬本翻到第三頁,又遞過來一封書信,指著上麵的劉秉的名字說:“龔瓊對算術天分奇高,心算了得,凡過目即算出,這也是他在戶部晉升奇快的立命之才。這種人,必得會給自己留出後手,權貴是把他逼急了,才叫他以命相搏。前有龔瓊飲血問路,我們的計劃便從劉秉開始。劉秉現任工部左侍郎,去他之後,下麵的位置逐級升遷補填,便能把虞衡清吏司郎中的位置騰出來。”
燕熙思忖道:“我如今正七品,虞衡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品級相差太多,就算立了功,也夠不著,還得留有回旋餘地。”
商白珩點頭:“可以先騰出來,不作任命,殿下先任從五品的員外郎,代管主持虞衡清吏司諸事。”
燕熙道:“如此既不搶眼,又便於行事,甚好。”
“如此,我便叫人與陛下報了。”商白珩合上賬冊,拿油紙包了,遞給燕熙。
燕熙收好。
如此,議事已畢。
兩人相顧,竟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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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心中難受。
商白珩扭開目光,他瞧向天光,默然片刻後先開口:“微雨,皇陵已無萊州王,我在此處已無學生可教,我也該重回翰林院了。”
燕熙心中一緊,問出了這幾日的憂思:“老師是在怪我嗎?”
商白珩起身,走到窗前,淡淡說:“忘記那夜的事,微雨,前方行路難,我們各自珍重。”
燕熙仰頭看他:“老師不願再教我了嗎?”
商白珩望著那漸熾的日頭,心中卻是一片冰涼,他緩緩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當為師表,今後隻是分開兩處,不便日日相見而已。往後每逢五和十,我和周慈到宣宅找殿下,其實與從前並無差彆。”
燕熙聽出商白珩有意與他保持距離,他心中悵然,垂下眸子說:“學生知道了。”
他想,商白珩還是在怪他。
可燕熙沒有注意到,商白珩說這番話,全程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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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工部都給事中宣隱一封奏書直呈天聽,彈劾工部左侍郎劉秉中飽私囊、假公濟私,克扣虞衡清吏司用度,以致生鐵質量堪憂,傷及軍器,危及國防,樁樁件件,罪證確鑿。
天璽帝於朝堂震怒,將劉秉打入都察院監。
散朝,百官如潮退出,人人避著燕熙。
燕熙緩步行走,墜在百官之後,他獨自一人走在丹樨上,直視前方,麵色沉靜。
走下玉階時,見漢白玉欄擋下的陰涼處,站著一名官員。
那人金鍛花玉帶束著緋袍,補子上繡的孔雀栩栩如生,此人不似往常般總是有一行人擁躉,支身一人,守在此處。
顯是專為等他而來。
燕熙無法裝作視而不見,隻好上前行禮道:“下官見過裴大人。”
裴青時打量著燕熙,沒叫他免禮,語氣冷峻:“六科給事中雖直屬陛下,但與都察院業務甚密。凡有要事,按慣例總該提前知會一聲,即是互相提點,亦是互相幫襯。劉秉乃正三品大員,你小小七品都給事中,若對他一參不倒,必被反撲追責。今日是你正巧趕上都察院前日收到匿名呈來的龔瓊私信為證。可不是次次都能如此僥幸。且此案巧合太多,並非你這樣一個初任小官所能布局。你初涉朝堂,不知凶險,本官念你寒窗苦讀不易,往後若再有同等之事,可先來尋本官。”
燕熙拿不準裴青時是什麼意思,不敢輕易回話。
裴青時冷哼一聲:“宣大人,不信本官?”
燕熙麵不改色地說:“下官不敢。”
裴青時冷肅道:“本官言儘於此。你若不信,便由你罷。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靖都水深,此次你已涉水,往後凶險,且自擔著。”
燕熙不卑不亢地回話:“下官雖無權勢做傍,卻也知道權責相當。既是敢為,自是已料後果,下官既食民祿一日,便要為民請命一日。下官不過無關痛癢的小官,便是出事,也累不及他人,我個人安危,實在不足為提。不似裴大人身居高閣,身係重大。今日得裴大人提點,下官感激不儘。”
裴青時聽出燕熙話裡話外的諷刺。
他堂堂正三品主事官員,紆尊降貴來提點一個剛入仕的小官,竟還被不識好歹、含沙射影地指責。
他詫異之下,冷笑起來:“宣隱,你屢次遇我,或避或議,莫非你我之間有舊交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