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從未提及自己來教燕熙的本意。
聽到這句,燕熙不由坐直了,凝眸瞧著商白珩。
商白珩在學生這樣莊重的目光下,生出坦言而告的暢快之意,他莊重地說:“我有一腔熱血,要塑世間新主,殿下敢脫宮廷束縛,肯以寒門重來,得遇學生如此,實為師者大幸。‘學為人師,行為世範’,我要為世間樹新潮。”【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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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一席話儘,已過亥時。
燕熙送商白珩和周慈到門外,關上門時,脫力地扶住了牆。
他在商白珩麵前強撐著不敢表現出來,一直攥著拳,手心都攥出血了。
他雙腿打顫地回到桌邊,手按在桌麵上,洇出血跡。
他又像十日前那樣,離了宋北溟,榮的燥意便更甚。
今夜怕是難熬了。
可現下叫他更難受的是,商白珩在今夜突然給他上了一課。商白珩定是看出了他情緒失控,商白珩沒有斥責他,而是將形勢與他推演一番。
這樣的就事論事,既是保全他顏麵,又是冷硬的提醒。
尤其是最後,商白珩自與淳於南嫣相比,叫燕熙不得不去深想商白珩做與淳於南嫣相似的剖白的用意。
燕熙坐了一會,沉思許久後,苦笑出聲。
他懂了。
那日淳於南嫣遞投名狀不為情愛,今日商白珩自陳初衷,亦如淳於南嫣。
無關情愛。
甚至無關師生私情。
隻有“行為人師”的道義。
商白珩今夜是特意在告誡他。
這一次比任何一次說的都要清楚徹底。
商白珩字字句句所述,乃是——他商道執要的是能為世範的新主,不是燕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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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一路沉默地回到住所。
他如今在國子監旁的官書巷租了間宅子,到了地方,也不請周慈進,進院就要關門。
周慈擠身進去,合上門說:“道執,你今夜實在有些過分了。”
商白珩站在晦暗的夜裡,聲音格外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我就是要微雨動心忍性,做到尋常人不能之事。”【注】
周慈苦口相勸:“道執,你不覺得這樣太嚴格了嗎?殿下才十九歲。”
商白珩的聲音如晦夜一般的沉:“時不待我,十九歲又如何?群狼環伺,會等他麼?我們體諒他,旁人便對他心慈手軟麼?他如今事事,皆是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為老師亦是如此。我無法替微雨綢繆一世,所能做的,隻有傾儘所有教。隻盼他在大難來臨之際,能有一擊之力。”
“你總有大道理,我說不過你。”周慈無奈地說,“但是,道執,你沒發現今夜殿下不舒服麼?”
商白珩目光一斂,身形隱隱有些不穩。
他默然片刻,心中已是翻湧難抑,卻還是狠心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學海無涯苦做舟,偶有微恙,也要勤學不輟才是。”
周慈發愁道:“可是殿下今夜不僅聞了固本茶,還見了小王爺。雖說枯能緩解榮的症狀,但在沒有根治的情況下,一旦有了枯又離了枯,殿下會格外難熬。”
商白珩臉色刷的白了,聲音微顫:“可是,我觀微雨並無異樣。”
周慈更愁了說:“道執,從前殿下有委屈難受,就算不肯告訴我們,至少也會與你透露些許。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了?他連你也不肯說了?”
商白珩低低地壓著眉說:“我……和微雨並無嫌隙。”
周慈恨恨道:“和我也要嚴嚴實實地藏著揶著麼?道執,你這段時間苦悶消沉,我與你相識多年何曾見過你這樣!你到底為何如此折騰自己?”
商白珩苦笑一聲,他緩步走向屋子,落寞地說:“悲野,我是微雨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有管教之責。倘若我能重新選,我也想當他的大夫,救他護他治他。可是,悲野,我是老師。”
商白珩已然數日沒有睡好,他壓了滿腹的話,可是能說出來的,即便是對摯友,也隻能到這裡了。
他容不得師生間有半點叫人指摘的親狎。
他藏住的每個字,都是對自己學生的保護。
周慈追到屋邊,還待再勸:“你逼他至甚,又將他越推越遠,師生間畢竟沒有血親,那點情份哪裡經得住你如此消磨?若有一日,你們形同陌路,你當真不悔麼?”
商白珩手推上屋門,頓住說:“悲野,微雨有寶劍鋒,道執便當為磨礪石。悲野,為師者,重在成全。”
周慈拉住了商白珩,不讓對方進屋:“我聽不懂。我就問一句,你若執意如此,若有一天當真和殿下師生緣分儘了,你當如何?到時候,你若是愁苦來找我,我也治不了你。”
商白珩用力地推開了門,臉沉在晦暗裡,聲音極沉:“悲野,若有那天,你就彆治我了。”
周慈蹙眉:“你什麼意思?”
商白珩抽身進了屋,回身要關門,他在門縫間對周慈說:“不說這些了。既然你知微雨今夜難熬,不若你還是回宣宅,有你守著,也好對症施藥。”
周慈不放心商白珩:“那你?”
商白珩合上門,嚴聲喊道:“你快去罷。”
周慈隻得又往宣宅趕。
小宅子隻剩下商白珩一個人時,他複又出了屋門。
下弦月要子時後才能升起來,今日一十五,怕是連月痕都難尋了。
沒有月色。
商白珩盯著烏雲橫陳的天色,緊蹙著眉。
他又想到十日前的那盤圓月,那果然是他見過最美麗的月色了。
商白珩在這重夜裡,頹唐地自言自語:“到那日,我是否會悔?其實不必等到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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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周慈去了宣宅,連著拍了許久的門,燕熙也不肯開門,燕熙隻說無妨,叫周慈回家。
周慈跑了一夜,兩邊都不想理他。
他走在無人的街上,歎了一路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