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磨礪劍鋒(1 / 2)

商白珩聽到燕熙那帶著些許顫抖的聲音,就知道自己的學生是氣極了。

商白珩沒有直接勸說,而是問:“微雨想對誰示弱?”

燕熙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宋北溟最後那副得逞的模樣,他恨得牙癢癢,他活兩世從未對什麼人、什麼事認輸過,卻遇到個宋北溟叫他屢戰屢敗。

燕熙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挫敗。

人總是能輕易接受自己的成功,卻難以承認自己的失敗。

商白珩這一句問到燕熙心坎,燕熙從氣頭上下來,歎息了聲說:“沒有誰。”

燕熙驀然發覺,自己方才的鬥勇和逞凶何其可笑。

商白珩又問:“為何要示弱?”

燕熙想到自己方才被固本茶勾起的燥意,被宋北溟挑起的戰意,以及宋北溟走後那種空虛的渴望。第一個理由他不想說出來讓老師擔心,後兩個他又難以啟齒。

各番理由反省一遍,道理燕熙自己便懂了大半,燕熙逐漸冷靜下來,垂頭喪氣地說:“老師,我現下不生氣了。”

在商白珩的記憶裡,沒有人如此牽動過燕熙的情緒。

顯然,宋北溟於燕熙而言非同一般。

有那麼幾分悵然若失藏在商白珩眼底,他很快撫去了它,聲音如往常端正地說:“既然好了,便過來把清心湯喝了。”

燕熙木著臉坐到小院的木桌旁。

商白珩端出藥,燕熙仰頭喝淨了。

清苦的藥汁滑下喉嚨,驅散了口鼻間的烈藥氣息,燕熙好受了些,再抬眸時,已讓自己看起來如同尋常。

商白珩收了藥碗,喊來周慈。

周慈先繞到廚房裡瞧了瞧燒焦的藥渣,仔細地把藥渣用水泡著,端到院門外。

再回來給燕熙把了脈,他沉著臉聽著,期間打量著燕熙,燕熙對他使了一個“不要說”的眼神。他斂眸會意,沉默少頃說:“我再去熬點助眠的湯藥給殿下用。”

商白珩聽出不對,叫住了周慈問:“怎麼了?”

周慈半真半假地說:“今日的固本湯太烈了,殿下夜裡怕是不好睡。以後殿下要多加注意,離這種補陽培元的東西能遠則遠。”

燕熙稱好。

商白珩這才點頭。

周慈到廚房裡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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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端坐著等了一會,見燕熙的惱色退了大半,才肅聲開口說:“微雨,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劉秉剛被參倒,他的同黨必然會蓄勢反擊。打鐵趁熱,我們須得一鼓作氣,再參一個。”

燕熙跟著商白珩學了多年,一見商白珩端正神色,但不由也肅然起來,認真地說:“我是工部都給事中,工部因著劉秉案,被連根拔起一批人,這些人不必我來參,都察院自會接著往下查。我們隻要在適當的時機,送出些證據既可。老師說要參的是?”

商白珩高深莫測地往上指了指。

燕熙眸光微斂,瞧向商白珩的神色凝重起來:“老師指的是,直接往最上頭參?”

商白珩點頭,鄭重道:“我們已然打草驚蛇,如今敵眾我寡,能換來生機的隻有兩計。一是‘趁火打劫’,在彼方尚未聯手反撲時,製造更大的困難,轉移目標;一是‘借刀殺人’,朝中看似派係繁雜,實則各懷鬼胎又各有抱負,我們可以從中借力,造出‘勢’來。”

燕熙心思如電,懂了大半,正色道:“‘趁火打劫’學生懂了,要的是出其不意,打亂彼方陣腳,叫其暫不便出手攪合劉秉案的會審,力保先將劉秉案嚴審了結,無可翻案。而‘借刀殺人’,朝中權貴雖然各有所謀,但素來在打壓寒門、排除異已上默契一致。這當中誰是刀?又由誰去借刀?”

商白珩露出讚許神色,說:“微雨,你已經說到刀是誰了。”

燕熙眸光微閃,問:“寒門是刀?”

商白珩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他朝燕熙遞過去一封寫好的信,悠然地說:“天下勢已漸變,刀鋒已成,隻看借刀的人是誰。”

燕熙折了信看,越看越是震驚,他從信紙後麵抬眸問:“老師要請淳於南嫣當借刀人?”

商白珩篤定點頭。

燕熙請教:“為何她能借來寒門之勢?”

商白珩推演著說:“淳於氏於立朝時憑軍功封了公爵,淳於老太爺居功至偉卻從不挾功自傲,還嚴加管束子弟,教育家風。即便如此,仍然受逐漸勢大的幾家打壓,淳於氏在戰場上吃了幾記悶虧後,轉而主攻科場,隻留了有誌兒郎投軍許國。從南嫣的高祖父始,便是實打實地考科舉,到他祖父輩,已是學風清正,進士及第者有數人。她父親曾是進士一甲,若不是英年早逝,入內閣有望。他兄長在時,曾是名噪一時的大才子,若是他兄長淳於南風尚在,大概已是當代文魁。”

燕熙點頭說:“淳於氏在士子中口碑甚好。我聽聞南嫣的才學亦是出眾,在士子中頗有美名。若不是拘於女兒身,以她的才能家世,是要一飛衝天的。”

“淳於家的大小姐巾幗不讓須眉,必定是要有大作為。”商白珩高深莫測地說,“微雨,你要往深了想,南嫣如今是淳於氏說一不一的掌家人,她代表的,遠不止是她自己。”

燕熙聆聽教誨:“學生懂了。”

商白珩搖頭說:“微雨,你還是不懂。你可知陛下立你為太子時,為何選淳於南嫣為太子妃?”

燕熙慢聲分析:“表麵上看,是因著淳於氏家風家世。還有旁的?”

商白珩說:“家風清正的,我朝雖不多,倒也不至於隻有淳於氏;而論家世,四姓之首的薑家也有嫡女,薑家在朝中軍中皆有勢力,豈不是比淳於氏家世更甚。為何不選薑家女,而選淳於氏?”

燕熙順著思路捋:“淳於家除了家風家世外,還有學風。”

商白珩讚許道:“是了,微雨,你再往下想,淳於氏最妙在用幾代人的清名和學名,建立起權貴與寒門之間過渡。淳於南嫣是權貴出身,卻用度檢樸;她是貴女,卻又同情寒士,時常接濟幫助書生。淳於氏廣施恩惠,卻挾恩不圖報,甚至淳於公府不肯收任何及第士子的謝禮。一代人如此,尚可說是惺惺作態,可幾代人如此,便是家訓深植了。”

燕熙似乎摸到了最關鍵的線索,他邊想邊說:“這些年,權貴愈發侵蝕朝政,連曆代最為整肅的科場也難逃染指。近年科考舞弊和攻訐頻發,毀了不少讀書人的前程,以致諸如宣啟等被害的有才之才,皆是寒了心。如今權貴說禮義,讀書人已然不信,淳於氏卻能明哲保身地周旋兩邊。”

商白珩眸光稅利:“如此,微雨,你明白為何要選她做你的太子妃了麼?”

燕熙悟到了極關鍵之處,他沉聲問:“因我的出身?”

商白珩大讚道:“你是宮中唯一非權貴之女所出的皇子,而如今朝堂為權貴控製大半,權貴們有很多權貴皇子可選,不會選你。剩下能爭取的,隻有朝中清流和寒門官員。”

燕熙思路逐漸清晰了:“可是,我母妃非權貴,又是樂籍女子,這是那些以禮儀廉恥的‘文人雅士’所不能容的。父皇點南嫣為太子妃,便是為了彌補這層。可這樣東拚西湊,還是有些差強人意。”

“棋盤原本隻能下成那樣,已是死局。微雨,是你自請廢太子,走出一步活棋。”商白珩道,“而後你以寒門出身,考取狀元,成為寒門士子的一部分,往後取得寒士支持,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燕熙思忖片刻,道:“老師,我懂為何父皇要點我為狀元了。”

商白珩還是搖頭:“你以為陛下是存了私心,才點你為狀元?”

燕熙試圖分辨:“文無第一,武無第一,加上有人心乾擾,稍有偏差,便會乾坤顛倒。”

商白珩歎息道:“微雨,你殿試卷子、日常文章、朝中所論,皆是你自證實力的鐵證!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燕熙慚愧地低下頭:“老師——”

從前在這種時刻,商白珩偶爾會抬頭摸摸燕熙的發頂,以示安慰。

此時商白珩習慣地抬起手,隻伸出少許,便強行僵硬地收了回來,他默然片刻,轉而說:“微雨,為師今日也要與你剖白。你知道為師為何甘願棄翰林而赴皇陵做你的老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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