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斕因是戶部都給事中,和燕熙從前一樣,品級雖低也要來參加早朝。又因六科監管的特殊職能,六科都給事中可以直接參加天子朝會。
是以文斕官職雖在燕熙之下,今日卻是在大殿裡全程聽了朝會。
散朝出殿後,文斕便守在玉階下,等著燕熙。
他興奮地說:“今日早朝參劾了半數三品以上官員,實在是大快人心!”
燕熙手上捏著帕子,聞著藥香麵色漸漸放鬆,久熱之後,他的聲音有些懶:“聽說裡麵也有你的折子?”
文斕點頭,四下瞧了瞧,邊走邊小聲說:“戶部既為地官,掌財稅、戶籍、山林牧魚、鹽澤、產出等,其中油水極多。我在戶部瞧了這些日子,發覺那些人早對下麵人孝敬的冰碳習以為常了。更有甚者,當著我的麵,也不收斂。”
燕熙聽了微微蹙眉,心中也是不喜。
工部因著主事修繕工程,少有往外發錢,多是找戶部要款,每次去戶部要賬都要蛻一層皮。如此,倒是比戶部少了許多銀錢往來之事,受賄貪墨之事便也少些。
燕熙把傘往文斕那邊送了送,提醒道:“文兄,這些事,你日常給陛下的呈報中,可有提過?”
文斕半邊身子的陽光被傘擋住了,麵色略有舒展,點頭道:“我一五一十都報過的。”
燕熙撐著傘與文斕一同往前走。
大殿前廣場空曠人少,走起來費些時間。
隻稍壓著點聲音,旁人便聽不到,倒是說話的好地方。
燕熙低聲問:“陛下可有處置?”
文斕搖頭,喪氣地說:“多數是留中不發,隻有些無關痛癢的批‘知道了’。”
燕熙沉吟:“若陛下有批紅,你的折子就會轉到內閣,之後刊發各處傳閱,你參了誰,便眾人知曉。陛下留中不發,是在護你。”
文斕先是點頭,又是搖頭:“若我所參皆無果,我所行之職又有何用?我既為臣子,不能替君父分憂,還讓君父憑添顧忌,又有何用?”
燕熙勸道:“大靖二百餘年,積陋成疾,治理之功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報之事,陛下心中知道既可。隻需靜待時機,一旦時機成熟,可圖一擊即中。”
文斕眼中燒起光:“現在就是時機!那些蠹蟲大多陷於此次監察風波。今日早朝許多人因私德被參,皆被勒令散朝後在家中思過,此時正是時機!”
燕熙越聽越不對勁,眸光微斂,試探地道:“文兄,你想把他們都參了?”
文斕頓住腳步,他鄭重地瞧著燕熙,聲音格外沉:“是的。隻有一鍋參了,才能叫他們無暇反應。”
燕熙也收住步子,拿傘擋住遠處侍衛探究的視線,道:“可若是一參不倒,他們必定糾集反撲。”
文斕在傘下神情嚴肅:“時機難得,微雨,你我寒窗十餘載,不就是要為民請命麼?”
燕熙亦是肅聲:“大事要成,得徐徐圖之。你要參的人眾,未有全盤謀劃,極易有失。”
文斕沉麵思索,踱步前行。
燕熙舉了傘與他並肩前行。
他們走出很長一段路,在過金水橋時,文斕站在橋中央,河風在酷暑中,隻能送來此許涼意。
文斕目光比烈日還要熾熱,他說:“時不待我,微雨!你可知朝廷給邊關將士發的軍餉在連年減少麼?現在北原踏雪軍每年拿到的軍餉不足五年前的一半!北原的兄弟們吃不飽肚子,在拿命打戰。”
燕熙聽得心中發緊。
正要接話,驀地想到他私下見到的宋北溟出手闊綽,沒有半分發愁用度的樣子,不由存疑。
文斕越說越義憤填膺:“還有東麵的海防線已經五年未經修葺,軍餉更是克扣不發!倭寇時常滋擾,全憑林家軍在苦苦支撐!可林家軍如今有一半都沒有編入正規軍,總兵林朗至今沒有封帥,大靖四帥尚缺其一。東線可是有著二千裡海防線啊!眼看秋季就要來了,若時此不予支持,秋天糧食收上來就要被倭寇搶了!”
燕熙雖是聽得胸中激蕩,可他知道這是一本,竟是很難做到深刻的共情,他謹慎地按著形勢走,提醒文斕小聲。
文斕按音量壓低,聲音按捺不住地發抖:“看他們今天一通吵,私德有虧的都有難處,竟是一個個把自己摘得乾淨!朝會到最後,風向陡然往貪墨裡轉了!那些個蠹蟲知道早晚會轉為大舉參劾廉政,竟是賊喊捉賊,率先參了河西王私營產業!監察風波硬生生轉向國本之爭!”
商白珩說過“我們下的是格局”,這樣的局勢轉化,燕熙和商白珩之前有所推演。
是以燕熙心中有數,不覺震驚。
倒是文斕的反應叫燕熙出乎意料。
他心思如電,立刻意識到他和商白珩關注的“勢”與具體到每個人的“勢”並非完全一致。
而燕熙和商白珩既站在了執棋人的位置,便要不惜不計個彆棋子的代價。
此時,燕熙正看到棋子順著形勢,走到了他的跟前。
文斕。
竟是他朝中唯一的好友,文斕。
燕熙知道不該勸,因為局勢總會推出一枚擊穿局麵的棋子。
可他又有不忍,畢竟這是活生生的個體。是一個學子十幾載的苦讀,是一個家庭幾代人的積累。
燕熙張口,必須說點什麼。
文斕忽地提高了聲調:“每每一到爭國本,其他事情就要不了了之!時勢緊迫!”
燕熙仍是冷靜的,他再勸:“這是百官老把戲了,文兄,你先莫急。”
文斕卻義憤得雙目通紅,他湊近了,苦苦壓低聲音說:“河西王堂堂一個皇長子,今日在大殿中竟是直接嚇得痛哭流涕,毫無體麵!在那些人眼裡,連皇子也不過是棋子!”
燕熙沒有像往日那樣躲開旁人的接觸,而是忍受了這樣的距離,幫文斕分析:“今日齊王也到殿上了,他又如何?”
文斕熱淚奪眶而出:“可氣的正是齊王!他兩三句就把自己撇清了,他有薑家照拂,一群文官出言保齊王。就可憐了河西王,今日受百官彈劾,那些個產業到底是莫須有的還是確有其事,他已然百口莫辯了。可歎啊!皇長子於朝臣而言,有如玩物。”
文斕說完這句,大歎一聲,甩袖而去。
燕熙知道這是一本書,可眼前的國士亦是真國士。
燕熙有些許地動容,跟上文斕的步子,勸道:“國本並非我們能參之事,文兄,你要慎重。”
文斕嗖地回身,拉住燕熙手腕,沉聲說:“微雨!從前多少黨爭,哪一次有鬨到扯上皇子的地步?這次不同以往,若無人站出來,那些人就要偷天換日,把監察風波轉換成立儲之爭。若皇長子敗下,皇子中又有誰可以與齊王抗衡?”
當前皇子間勢力一目了然,燕熙無可爭議之處。他拿傘遮住了文斕的臉,不叫侍衛瞧見那淚花。
可燕熙自己的眼中,已然隱隱閃淚。他竟忘了去抽開被文斕握住了手腕。
文斕顫聲說:“齊王後麵是薑家!我觀戶部的賬,隻要涉及薑係官員的就不清不楚!薑家才是最大的蠹蟲!若齊王勝了,薑長又要操縱朝堂幾十年。大靖經不起多少年了啊,微雨!”
燕熙受著文斕的注視,做最後的勸說:“可是文斕,你隻有一人。”
文斕大笑一聲,鬆開了手,急走幾步,他的淚花揮儘,悲憤到儘頭隻餘熱血,他望著那蒼穹,盯著那烈日道:“自苦以來,邪不勝正。雖隻有一人,我亦要往。”
燕熙被文斕的正氣激得胸中澎湃。
可他又格外冷靜,他知形勢不可逆,又知文斕勸不住。
可歎如此文弱書生,要蜉蝣撼樹、以卵擊石。
燕熙知道就算沒有文斕,也會有其他人。
就算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
紛爭已然在此,華夏的脊梁從未折斷,時勢也不能叫他們跪地求饒。
每到危難,自有人走向風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