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燕熙終究不是草木,他也會不忍。
他覺得還可以把局勢推得更遠一些,更穩一些。
傷亡更小一些。
燕熙已然陷進那熱血之中。
可他的神誌超脫於之外。
如果說文斕是走向風暴的人。
那麼,燕熙的位置其實比文斕更危險,他是這本書的風暴中心。
他是局中人。
可他又是旁觀者,他將每一個劇情牢記心中,不代入感情,不對任何人和事深切地動心。哪怕一時的陷入,他也可以很快的排解。
他可以握緊每一顆棋子,也可以隨時丟掉棋子。
此時,燕熙冷靜又激切,他在衝撞的矛盾中,終於露出幾分對這本書的人情來,他懇切地說:“文兄,我在工部也有搜集證據。今日回去,我便整理了,明日我去找你商議,你且等我一日。”
“一日能等。”文斕素來知曉燕熙沉穩善忍,他沒想到燕熙竟肯與他涉險,一時感慨萬千,用力的握住了燕熙的手說,“微雨!你我同年,更是同袍!此戰,若一戰而勝,必將揚威立萬;若敗,也將名傳千古。”
燕熙不喜人碰觸,但他沒有抽開被文斕握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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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雖言及許多,好在中間走走停停,又有傘做掩護,倒像是說說笑笑的樣子。
是以雖言語緊要,表現並不突兀,未曾引得侍衛過多關注,也沒引來其他言官探問。
燕熙與文斕緩步走出午門。
便見北原王府的馬車停在外麵的官道上。
燕熙眉心跳了跳,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文斕探頭探腦地說:“咦,微雨,你看,方將軍在招呼你呢。”
“沒有。”燕熙糾正文斕,“你看錯了,我們往那邊去。”
文斕被燕熙拉著走,扭身往後瞧,又拉住燕熙說:“方將軍朝我們走來了。”
燕熙道:“文兄,我還有急事,快些走罷。”
“宣大人留步。”方循身形一晃,擋在了燕熙和文斕麵前。
文斕憨笑著說:“我說嘛,方將軍是找你的。”
燕熙有時實在搞不懂文斕。
若說文斕聰慧,可文斕於一些枝節上又格外粗心;若說文斕粗心,文斕又在學問和大局上洞若觀火。
燕熙對文斕勉力扯出一個笑,轉而問方循:“何事?”
方循道:“小王爺讓我駕車送您。”
“小王爺客氣了。”燕熙當即拒絕,“再說,我也用不起郡王的車駕。”
方循一板一眼地回話:“小王爺讓換了綠呢轎車,七品以上官員合用的。”
文斕聞言瞧向那綠呢車,又瞧瞧燕熙。
他目光在燕熙汗濕了鬢角停了一下,不知做何想的,轉而幫助方循說話:“微雨,今兒天熱,還是乘車好。”
燕熙哭笑不得地問文斕:“文兄若想乘,我陪文兄一起?”
文斕反而做欲走狀:“我就不了。戶部與工部不在一個方向,咱們就此彆過。今兒是端午,你我在京中無親無故,散值後,我去宣宅尋你一同用節飯?”
大靖立朝時便定了勤政的規矩,假期極少,一年之中,隻有大年、上元、冬至三日放假。是以端午雖是重要節日,因著要上值,官員們並不甚重視,鮮少有辦大宴的,多是家人和摯友小聚一番。
燕熙從前的每個年節都是和商白珩、周慈過的。
現下因著宣宅周圍都是宋北溟的眼線,也不便叫他們過來,他也不便去尋,於是便應下文斕:“那微雨便恭候文兄大駕。”
文斕利索地轉身走出燕熙的傘下,邊走還邊揮手。
烈日當頭,把文斕的影子照到隻有腳心一圈,這個人坦蕩地好似沒有陰影。
燕熙突然生出莫名的不舍之情,他快走幾步,將傘塞到文斕手中說:“我既乘車,傘給你用。我今日便往宮裡遞折子,呈請明日麵聖。今夜你來我家住,明日我們收集了文書證據,一同先麵聖了,待有了旨意再做行動,如何?”
文斕爽快地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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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上了車,久久難以心安。
車子動了起來,他還掀簾去瞧,可那文斕走得極快,這一會的工夫,已不見人影了。
燕熙怔怔地放下簾子,這才發覺車中極是涼快。
他摸了摸車坐,入手冰涼。
往下探去,有一個拉手,輕輕拉出,裡麵竟裝了滿箱的冰塊。
外頭方循聽到動靜,適時地解說:“小王爺說宣大人怕熱,上朝前就傳話讓王府將新造的一輛郡王馬車改為綠呢官車,再往火箱裡添了冰。宣大人覺得可還涼快?”
燕熙這才反應過來,他一路走來,都握著宋北溟給的那方帕子,便是在與文斕說得最激動之時,這帕子也在手上。
他怔怔瞧著這方帕子,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因著榮需要枯。
然後他輕咳了聲,恢複到冷情的聲調答:“還成。”
方循又道:“櫃子裡還有一套正六品官服,是小王爺前些天就命人趕製的。今日大家都汗重,小王爺便叫人送來了。宣大人若不嫌棄,可以先換上。”
燕熙打開小櫃,果然見一套青色官服整整齊齊疊在裡麵。不止外袍,連裡衣都備好了。
那衣料入手柔軟冰涼,原主自小錦衣玉食,是以燕熙一摸即知這套官服雖是極力做成普通樣式,實際裡外皆是用冰絲所製。
冰絲,透氣散熱,質然沁涼,便是宮中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價值不菲。
櫃旁還有小桶,桶蓋上有棉布,不用開蓋就知道裡麵備著溫水。
是供他擦身除汗的。
燕熙手指蜷了蜷,將帕子又捏緊了些。
他不知該如何去理解宋北溟這些怪異的舉動,心思便往彆處去想:宋北溟哪來的這麼多錢?
人人皆知踏雪軍軍餉緊張,這五年間倒也沒打過敗仗;且踏雪軍年年來大朝會上哭窮,也不見報凍死餓死多少軍士。
宋北溟是真窮嗎?
還是說宋北溟果真是個敗家的紈絝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