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暗夜乍明(2 / 2)

燕熙一怔,沒想到文斕竟還關心這等無關痛癢之事,他答:“我沒有不開心。”

文斕似能明白燕熙所想,他不讚同地歎了口氣,好似在和燕熙講道理說心情不好並非無關痛癢。

他說的很慢:“你似乎一直不太高興。近來,小王爺讓你開心些了嗎?”

燕熙一赧,心頭酸澀,抹著淚說:“你……指的是什麼?”

也不知北鎮撫使叫人給文斕用了什麼藥,文斕竟漸漸有了力氣,說話逐漸連貫:“我觀小王爺為人,值得托付。你若喜歡他,不必懼人言。人生在世,痛快一場,風言風語不過是旁人嫉妒,你隻管自己高興就好。”

燕熙猛地愣住。

他恍然大悟又悲愴不已:文斕知道,從始至終全都知道。文斕在我麵前一個字都沒說,甚至親眼見到方循又是送傘、又是接我,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其實,文斕並非粗枝大葉,隻是在以這種方式讓我感到自在,不叫我難堪。所以那日文斕才會叫我上北原王府的車,他自己快速地走掉,是想叫我寬心去見小王爺。文斕……隻是想要我能開心一些。

燕熙泣不成聲:“我……知道了。我很高興,沒有不高興,文兄……請寬心。”

“真好啊。”文斕感慨地握緊燕熙的手道,“當下最好,不要來日方長。微雨,珍惜眼前。”

燕熙任他握著,還是哭:“我知道了。”

“怎麼還哭。”文斕道,“我此刻很是暢快。微雨,不要為我難過。我將赴之所在,乃是胸中熱血、心中瑤台。”

燕熙努力止著哭,問他:“是誰對你下的手?”

“是誰?”文斕仰頭望著不知名的某處道:“我原以為外廷尚有糾正之法,改良或是挽救之策。到了此處才知是我異想天開,朝政早爛到根子裡了。政令不暢,陽奉陰違,內裡混亂,對外軟弱。一家不和,便要家破人忙;一朝不和,便是山河破碎。陛下九鼎至尊,然旨意出不了靖都,這山河姓著燕,竟是不知誰才是主了!”

燕熙聽文斕說得動氣,拍著文斕的手背安撫對方,說:“我帶你出去,你留著些體力。“

文斕說著猝然猛咳了起來,他咳得全身緊縮,燕熙慌忙地取出帕子去替文斕擦嘴角的血。

文斕按住燕熙的手,搖頭道:“我出不去了,也不出去。仰天大笑赴死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死又有何懼!”

燕熙眼淚不住地往下滾,他不願讓文斕知道,是以忍得辛苦,哭得全身都繃了起來。

文斕看不見、聽不清,卻似知道燕熙的悲愴,他努力地勾出一個笑,對燕熙說:“微雨啊,不要哭,不要害怕。經此一讕,肖小小人,魑魅魍魎,已漸現身;風雨已至,大廈將傾,蠹蟲虎狼必將覆滅。”

燕熙將哭聲咽在喉間,整個人因震痛而呈現出某種僵硬的狀態。

他看到了文斕從眼角、鼻孔和耳朵中開始往下淌的血水。

文斕卻似無所覺,他盈血的雙眼在用力的睜大,猶如他從前談文論詩到暢快處那般瞪亮了眼說:“寒冬之下,執燈者尚在堅持;暗夜微芒,利眾生者無敵。你要相信,無論這世間如何糟糕,總有人手執明燈,對抗暗夜,這種人無處不在。微雨啊,不要害怕。”

燕熙苦忍著哭聲,淚水澆濕了衣襟,他緊抿著唇,難過地瞧著文斕,格外用力地握著文斕的手。

有這樣的力道,無聲地訴說著他的極力挽留。

文斕會意,稍湊近了說:“微雨,不要為我難過,我並不孤單。若有一日,你也走上這條路,你要記得,誌同者就在身邊。”

文斕的嘴角冒出了血泡。他自己也發覺了,抬手想去擦。抬到一半,意識到什麼,釋然地放手,重新握住燕熙。

燕熙意識到了什麼,巨大的恐懼攝住了他的心神,他試探地喊:“文兄?”

文斕忽然用力地呼吸起來,他極力地大聲說話:“黎民艱苦,我心不忍。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唯願山河無恙,海晏河清。”

文斕唇邊突地冒出大股的血泡,一湧又一湧地咳出來。然而文斕的臉色卻極為安詳,他說:“微雨,往前走,莫回頭。為兄,先走一步。”

文斕的身體往下滑去。

燕熙於悲愴中緊緊撈住了破爛不堪的文斕。

燕熙壓抑良久,再也強忍不住,慘叫出聲:“啊——”他伏在文斕肩頭,抱得自己也一身的血,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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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哭得哀毀,許久之後,才從那滿是血的屍身中抬起頭來。

他臉上、身上都沾著文斕的血,但他的臉色卻格外的白,極致的色彩衝突,讓他看起來像是從煉獄中重生的厲鬼。

燕熙咬著牙道:“我要你們所有人,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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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雙目空洞抱著文斕的屍身。

直到北鎮撫使在門外喚他:“宣大人,請回罷。”

燕熙抱著文斕不肯放手,也不回話。

北鎮撫使說:“兄弟們為著宣大人這一趟,把命都豁出去了,還請大人高抬貴手,把屍身留給我們。”

燕熙歪著腦袋,他的思維緩慢地回來,消化著這句話,許久才慢慢地張了張口。

初張口時,他竟發不出聲來。

他用力地閉眼,調息,將文斕放回枯草鋪就的簡榻,又細致地整理了文斕的遺容。

做完這一切,他再抬頭時,張口已然恢複了聲音,他說:“你們交了差事,想法子把遺體留給我。”

然後他最後瞧了一眼文斕,用帕子將文斕的臉擦乾淨,然後將濕血的帕子妥帖地塞進內襟。

北鎮撫使見著燕熙這些瘋魔又冷靜的舉動,隻覺驚心動魄,遍體生寒。

他直覺眼前這個看著文弱的宣大人,將會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存在。

文斕之死,將要掀起軒然大波,已在意料之中。但對這個宣隱的改變,或許會引發更加不可收拾的後果。

錦衣衛對人心和局勢有異於常人的敏銳,北鎮撫使掌詔獄,更是見過形形色色將死之人的怨怒,但那些都隻是虛妄的“做鬼複仇”。

隻有眼前這個慘白著臉又極致美麗的人,叫他聯想到了修羅惡鬼。

燕熙起身時,麵色可怖的平靜,他悄聲往外走。

他踏出那座監室,淚便止住了。

他極致地將自己偽裝成若無其事,挺拔地往外走。

北鎮撫使跟在他身後,默默從袖袋裡取出一張血書,交給燕熙說:“此乃文大人獄中所書,上頭不知道。我乃粗鄙罪人,能將文大人絕筆公諸公世,也算贖罪。”

燕熙展開血書,上麵是文斕剛勁的筆跡。

此書大約是文斕一入詔獄就寫的,當時就抱了必死之心。

信中鏗鏘之言,亙古不絕:“我文斕出生微末,既無顯赫家世,亦無天賦異稟,卻生而有誌,酷暑極冬,苦讀不綴。感念天恩,酬我二十載寒窗,賦我清濁蕩清之責,平生之誌,得以踐行。‘凡忠義之士,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我乃萬千之一人,得此殊榮能以除奸。我忠義一世,死於奸佞之手,然正是死得其所,從我之後,此輩肖小,窮凶蠹蟲,將無所遁行!人立於世,行正坐端,不須屈尊畏讒言。我此行必身死,無愧於心,無憾於天,無怨於人。今我之微言,將使萬人振聾發聵;今我之微芒,將使暗夜乍明。哀憐萬民生之多艱,吾萬死不辭,且看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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