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何懼命運(1 / 2)

燕熙走在來時的夾道上。

他始終領先一步走在北鎮撫使的前麵,他的背挺得僵硬,一言不發,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不知名的陰暗。

踏上某個石階時,一串鐵鏈拉動的聲音向他撲來,一個亢奮的中年男人聲音乍然響起:“事了拂衣去!事了拂衣去!”

燕熙表麵上看起來無懈可擊,實際他被巨大的哀憤緊緊攥住了心神,外界的聲響於他有如隔著一層紗,不太真實。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扭頭,正對上一張撲麵而來放大的臉。

那張臉卡在鐵柵欄之間,麵上爬滿疤痕,一雙眼布滿血絲,因為興奮極大的瞪圓了,死死地盯著燕熙。

燕熙眼中開始微有波瀾,他腦中一時吵轟轟的,一時又死寂陰沉,他愣愣地跟著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那中年男人用力點頭,幾乎要熱淚盈眶了。

燕熙猛地驚醒:“《事了拂衣去》!”

燕熙終於聽懂了對方的意思,這位是原著作者刀刀!

燕熙找了她五年,竟然在這裡相遇了。

刀刀神情熱切,伸出沾滿汙漬的手,話音已是哽咽:“我終於——”

北鎮撫使以為囚犯要傷人,一把擋在中間,攔住了刀刀,同時想要拉開燕熙。

燕熙幾不可察地側身,避開了陌生人的碰觸,板著臉瞧著北鎮撫使。

北鎮撫使官職比他高,卻被他瞧得一激靈。

燕熙與身俱來的清高氣質,就是能讓人不禁想要討好他,北鎮撫使一邊覺得微妙,一邊解釋道:“宣大人,這位犯人叫陳秋,是另一件案子的重要從犯。他最近瘋了,宣大人莫聽他胡言亂語。”

燕熙問:“瘋了?”

北鎮撫使說:“這人原本已經快要斷氣了,不知怎麼又挺了過來。之後就成天神神叨叨地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燕熙不能與刀刀相認,隻能順著北鎮撫使的話瞧向刀刀說:“他說什麼了?”

北鎮撫使沉吟著,拿不準該如何複述。

那邊刀刀與燕熙會心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刀刀忽然扭曲地罵起來:“你們都是走狗,很快都會死的!大靖很快就要改天換日,你們這些人都要被清算!”

北鎮撫使無奈地看向燕熙,意思是:就是這種要掉腦袋的瘋話。

燕熙點頭,轉頭打量起刀刀現在用的陳秋身體。

這實在不是能好好說話的場合。

燕熙本就托關係進的詔獄,北鎮撫使必然不會放他單獨行動,加上這一排監室都是用不封閉的柵欄拘人,一處說話,一排都能聽見。

他們相對,卻無法相認。

在短暫的注目中,他們瞬間理解了彼此的處境。

刀刀隱晦地笑了下,往後散漫地晃了幾步,忽而乾笑起來,他笑得極其用力,連著一陣巨咳,終於緩過勁後,不知是笑的還是咳的,他眼眶紅了,瘋了般怒罵道:“你們這些狗官,給我聽好了!大靖是靠百姓雙手托起來的,你們都是蛀蟲!”

北鎮撫使沉著臉聽著,沒有對“陳秋”出言斥責,而是對燕熙小聲解釋道:“這個人命不久矣,他也就剩下這麼點力氣,咱們走吧,他罵累了就會停的。”

燕熙沒有動身,隻看著刀刀。

北鎮撫使隻當燕熙是好奇,便勸:“若是不走,他還會罵更難聽的,宣大人……”

刀刀突然衝過來,用力的搖晃柵欄:“我的命越來越短,就是被你們這些狗官所害。是你們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的問題!這天地它太爛了!”

燕熙聽懂了。

刀刀是在說:他每次穿書活的時間越來越短,因為這個世界秩序越來越混亂,刀刀想要活的長,就要燕熙改變秩序。

經曆這樣頻繁的生死,每一次都是苦難折磨,光是想一想,都要瘋了。

刀刀卻沒有瘋得徹底,這必定是有著異於常人的強大心誌。燕熙不禁想到那次和刀刀短暫的交談,那時刀刀的樂天和幽默已然被這頻繁的生死磨沒了。

再磨下去,瘋是必然的。

燕熙想,若是異地而處,他或許早瘋了。

他方才經曆文斕的死亡,已然快要瘋的想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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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刀說完那些,見燕熙對他輕輕地點頭。

他定定地笑了笑,而後走著胡亂的步子,仰天長笑,眼中滑下淚水。

他身形枯槁,麵容汙穢,聲嘶力竭地瘋罵:

“我走過大靖無數地方,看過全天下的人!”

“百姓苦,黎民慘,生而艱難,命如螻蟻!”

“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權貴把庶民踩在腳底下!”

“這腐爛的世界會吃人!”

刀刀越喊越大聲,他悲愴地環視著這暗無天日的監室,“咯咯”獰笑起來。

他是作者,這本書是他的心血,他對這個世界有著天然的緊密聯係。

然而作者恨透了這個世界。

這當中的傷心難過,叫燕熙不忍深想。

刀刀像是把監室當成了舞台,一個人跳出瘋狂的舞步。他喊著叫著,不知何時已滿麵是淚。

他拍打著牆壁,又跪在地上捶肮臟的石板,他仿佛是真的瘋了,笑和哭反複變幻。

又在某個瞬間像是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猛地衝過來,枯枝般的手對著虛空狠抓幾把,他厲聲呼喊:“無人為我遮風雨,無人為我留夜燈,無人為我守疆土,無人為我安立命!”

刀刀渾濁的目光在迷茫地尋找一個落點,終於在掃過燕熙時定住了焦距,他撲過來,抓著柵欄對燕熙說:“可是那又如何!”

“命運也無法讓我跪地求饒!”

有血從他抓斷的指甲中流出來,他的聲音漸轉嘶啞,身上未愈的傷口破裂了往外淌血。

北鎮撫使看到了刀刀大股流出又濺得滿地的血,對這個瘋魔的囚犯仍然沒有出言訓斥,而是對燕熙搖了搖頭,意思是:活不久了。

燕熙麵無表情地杵在原地。

他已經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他像是很冷靜,又像是精神已被抽離,他在刀刀每個轉身的空隙裡,與對方交換著眼神。

用彼此的默契無聲地對話。

刀刀咳血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終於可以結束這副身體的病痛,他眼中多了幾分釋然,聲音卻更加的高亢:“總會有人會來收拾這無間世界!”

刀刀對燕熙顫抖地伸出手來,歇斯裡底地喊:

“捅穿它!”

“踏破它!”

“打碎它!”

燕熙也對他伸出手。

北鎮撫使得了要護燕熙周全的命令,想要出手來攔,燕熙冰冷地望了一眼對方。

北鎮撫使從那一眼中,感到劈頭蓋臉的寒意,沉默地收回手。

刀刀終於握住了燕熙的手,那雙手枯槁而僵硬。

刀刀緩慢地墜下身體,燕熙回握著刀刀的手跟著蹲下來。

刀刀雙眼翻白,他眼中是絕望的寂靜。

他攤軟地倒下去,燕熙隔著柵欄無法扶他,隻能用力地抓住他。

刀刀最後用力地望了一眼燕熙,而後蒼朽地望向黝黑的上方,他長久地喘息,努力地蓄力,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

“我們不再仰望天子,我們要造自己的神!”

刀刀的手滑了下去。

刀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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