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跪在地上,垂著頭,瞧著柵欄裡麵攤爛如泥的“陳秋”。
這般死狀,甚至連螻蟻都不如,螻蟻尚且有自由,而刀刀卻一直被命運束縛。
燕熙已經哭不出來。
如果說文斕的死讓燕熙“瘋”,那刀刀的死便是讓燕熙“寂”。
他像是一個在深淵邊上奮力奔跑的瘋子,陡然止住了步子。
他在震痛與憤怒中恢複了自己思考的能力,接連的死亡刺激,沒有將燕熙推入黑暗的深淵。
反而讓燕熙在適應中變得麻木。
燕熙的目光在“陳秋”身上停留許久,直到他重新握著的那隻手變得徹底冰涼,他才鬆開了手。
他望向那方狹小的天窗,無聲地說:“刀刀,走好,我會努力讓你一世比一世過得好的。”
而後緩慢地起身,他聞著這裡陳舊的、新鮮的血味,站在這肮臟的黑暗裡,麵色愈發地冰冷。
他唇角勾出一個寒涼的弧度,在掛燈的映照下,不知是怒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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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從地底下走出詔獄,邁上最後那一級台階時,回身說:“今日謝過邵鎮撫了。”
北鎮撫使名喚邵亭,他微怔之下,苦笑著明白了——這位宣大人之前不喊他,是對錦衣衛有怒氣,連帶著牽怒他了。臨走了肯喊他,是謝他這一番照應。
他心中暗道這宣隱錙銖必較得令人生畏,又想到這人能輕易的使喚動英珠,心下更堅定了不能得罪宣隱,爽快地笑道:“原來宣大人曉得邵某名諱啊,那便省了邵某再介紹自己,往後有什麼事用得著邵某的,直接說話便是,不必叨擾英公公了。”
“邵鎮撫客氣了。”燕熙說完,拂袖而去。
邵亭看著燕熙款款離去,對方從黑暗裡邁入天光處的刹那好似換了個人。
前一刻還渾身籠罩著陰鬱之氣,下一刻便是人間翩翩少年郎。這個人一轉眼就撕掉了一層畫皮,在台階儘頭,光影交接處一半的臉在黑暗中,一半的臉在明亮處,一半是厲鬼,一半是天使。
邵亭目睹了燕熙這種切換如自的轉變,隻覺腳底生涼,脊背發麻。
委實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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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出了錦衣衛衙門,便見外頭停著北原王府專為他改製的綠呢轎車。
他徑直走過去,方循跳下車來替他開門,他抬步上車,見到車裡頭竟然已有一個人。
他隻微微一怔,便矮身進了車。
門在他身後被方循關住。
燕熙上了車,目光隻在宋北溟身上停了一瞬便扭開了。
他目光隨便找了一處停著,臉上分分明明地寫著“閒人勿擾”。
他眼下實在不耐煩理任何人,更沒有心思和宋北溟玩你來我往、欲拒還迎的遊戲。
他五內翻滾得要掀了這層皮囊,整個人處於極度暴躁的狀態。
理智讓他用力閉了閉眼,讓自己至少表麵看起來不像個瘋子。
無論誰,在這當口招惹他,燕熙可能都要暴走。
出乎意料的,宋北溟隻是掀開眼簾瞧了他一眼,又闔上閉目養神去了。
燕熙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了般,堵得渾身都不得勁,沉著臉說:“去文宅。”
方遁得令,掉轉方向。
燕熙沒有多看宋北溟,他木然地發了片刻的呆,待心跳明顯減速了,他才發覺心中的燥意在不知覺地減弱。
他胸中那股子要瘋的勁兒在“枯”的安撫下明顯的降下去了。
好似退潮一般,他心中剩下的是沉重的哀思。既有對文斕的,也有對刀刀的。
他是一個冷情的人,若是旁人不主動,他不會主動去結交朋友。文斕和刀刀都是因緣際會與他有聯結,又主動與他交好的人。
說起來,他來此書,也就這兩人可以算是朋友。
可這兩個人在今天一起死在了他麵前。
他悵然地想:文斕不知是否到了夢中的瑤台,刀刀不知又到哪裡去受苦?
這本書的惡意,超出了原著作者的認識,它仿佛是真正的曆史那樣,脫離了作者的控製。
刀刀要他“造自己的神”;文斕許願要“海晏河清”。
燕熙難以描述自己到底理解了多少,他好像都懂了,又好像隻聽了皮毛。
一番心思飛轉,伴著狹小空間裡“枯”的安撫,燕熙在到文宅時,已然平靜了大半。
他下車前掃一眼宋北溟,見對方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推門就要出去。
誰知宋北溟突然說話:“雨大,帶上我的披風去。”
燕熙恍惚地發覺外頭暴雨如注,他怔忡地望著那雨,腦子裡是文斕和刀刀交錯著播放的畫麵。
宋北溟喚了他一聲“微雨”。
他才回神隨手接了披風,推開車門再接過方循備好的傘,走進了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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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王府的馬車在文宅門前停了一會,聽裡麵半天沒有動靜,宋北溟從門裡探身出來瞧著那舊木門不知在想什麼。
“主子,仔細雨。”方循說著,舉起另一把傘遮住了說,“那些暗地裡跟著的人,早在看到咱們馬車來接宣大人,便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有些人沒看見我親自到了,不會死心。”宋北溟道,“咱們在外頭再呆一會,叫那些人瞧清楚了。”
方循說:“我瞧著他怪傷心的,快要哭了。”
宋北溟愣了會神,才道:“早哭過了,這會攢著勁要找人打架呢。”
方循說:“我瞧見他那繃著的臉,一個字都不敢跟他說,怕他要砍我。”
“真把他逼急了,怕是不止砍人。”宋北溟緩慢地露出點笑意,囑咐說,“他‘年少無知’,你們讓著些。這幾日彆跟他太緊,在他眼前晃得他煩,遠遠護著即可。”
“是。”方循心說那位都是狀元了,八杆子也跟“無知”沾不上邊,可他家主子就是明目張膽的偏袒,他又能怎麼著,跟著偏袒唄。又想到平日裡燕熙的通透犀利,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後伺候這位更要小心,哪天得罪了這位,夠他喝一壺吃的了。
宋北溟又問:“我方才交代的,在文宅裡放幾身他的換洗衣服,辦得如何?”
方循答:“瞧見他出詔獄滿身是血,便立即叫人去辦了。我們馬車走得慢,前天的暗衛跑得快,想是安置妥了。”
宋北溟“嗯”了一聲。
方循接著彙報起早前宋北溟交代辦的事:“我們找人幫他疏通錦衣衛,沒用上。他自己找的路子見到了文斕。”
“叫人到文宅修漏。”宋北溟伸手接了滿手的雨,微蹙了眉說,“他這兩日四處碰壁,也沒來求我。我原隻當他是自命清高、不肯低頭,沒曾想是背後有人、有恃無恐。”
方循說:“聽說今日還驚動了英珠公公。雖然錦主衛的人說沒見著宣大人和英珠有接觸,但這日子太巧了。英珠這種近身侍奉陛下的,時時都在禦前,難得來錦衣衛衙門一次,碰巧他就在。很難叫人不多想。”
宋北溟說:“他厲害,和英珠的關係藏的深,今日兩人接觸也做的乾淨,旁人隻是猜測,沒有證實便不能篤定。可隻要有這層猜測在,就能叫人不敢動他。他這兩日連個正眼都沒瞧我,是仗著已把乾係都理順了,索性誰的麵子都懶得給。倒是一視同仁,把和我那點若有似無的關係,也撇得乾乾淨淨的。”
方循聽著宋北溟不像動怒了,反倒有幾分興致正濃的意思,他這才敢接話:“宣大人對誰都不太上心。”
宋北溟凝眸瞧著那扇門:“他眼光又高,又是文官,看重的是朝堂,北原王府勢力在京外,沒他用得上的地方,不值當他苦心鑽營。這些日子他和我你來我往的,都是虛與委蛇,是個冷情的人。”
方循有點拿不準宋北溟是不是動怒了,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宋北溟等了半晌,見他沒動靜,催了聲:“怎麼不說他了?”
方循心中暗暗叫苦,硬著頭皮順著話說:“宣大人是寒門狀元,不至於有通天的關係吧?哪能瞧不上北原王府。”
宋北溟從雨中收回手道:“寒門隻是他的出身,從他當上狀元那天起,便就有了通天的關係。點他做狀元,既要陛下首肯,還要內閣點頭,背後要處理的關係複雜得很,陛下這些年何曾這般費勁地想要個人,他的‘天’必定是陛下。”
方循臉色變幻,愈發覺得這話聊下去會要命,有些結巴地接話:“那陛下是看上他……咳咳咳……的文才?”
宋北溟坐回車中,臉沉在陰影裡,喜怒難辨地說:“管陛下看上他什麼,現在他是我的人。我住到宣宅附近,陛下沒有動靜,算是默許了。我和他也算是走過明路了,往後誰要打他主意,還得先問過我。”
方循見宋北溟靠在了軟椅上,便知道這是要打道回府了,他關門聽到“鴿部”的信號,眉頭一皺稟報道:“來消息說文斕死在詔獄裡了。”
宋北溟一下坐直了:“我原想這才第二天,文斕最多隻是重傷,沒曾想竟是……直接走了。難怪他方才氣成那樣,他一肚子的氣要憋出內傷了,也沒找人發作,還裝得文縐縐的,是個狠人。”
這叫方循怎麼接話?宣大人豈是他能評價的?方循索性裝啞。
宋北溟果然也並沒等他的話,兀自沉吟了片刻後說:“找人打點一下,把文斕的遺體早些弄出來,再尋個風水寶地安置好。文斕乃真國士,厚葬立祠都不為過。”
方循肅然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