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地詢問宋北溟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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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在這一刹那間,似乎找到了宣隱入仕以來,種種衝突爆發的答案。
宣隱參劾薑溥的時間踩的這麼準,仿佛是知道昨夜他買了十台神機火炮。
太多巧合在一起,便不可能是巧合。
靖都的局勢好似被一個超脫於棋盤的人,推著搡著各方勢力到了眼下不可調和的棋麵。
連一向自詡置身事外的他,也被微妙地推進了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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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抓住了燕熙的目光,他還以一笑。
然後他推著輪椅出列,道:“臣宋北溟有本參奏,參西境軍大帥薑磊私扣軍餉,結黨賣國。”
朝會先是死一般的沉寂,接著便砸開了鍋。
在百官心中,宣隱的字字句句,即便再是雷霆之聲,也不過是小打小鬨。
可是宋北溟不一樣,宋北溟的態度代表著北原的態度,北原有大靖三分之一的兵力。
宋北溟一旦下場,就是整個軍界都下場了。
那麼,今天在場的官員,一個都跑不掉,都會被拉進這場洪流裡。
百官們心中驚恐萬分。
薑溥難以置信地看向宋北溟,厲聲道:“好你個宋小兒,你這幾年在靖都裝病裝爛沒節沒操的,就等著今天來踩本官是吧!每年秋天,西境軍節衣縮食借給你們神機炮。西北交界,每每有亂,薑磊哪次不是調兵去救?你這樣忘恩負義,會傷了我們西境的軍心,以後各項支援且看如何!”
宋北溟從容地說:“各境兵力互相支援,本就是軍律兵規。本王今日突然不明白了,西境的兵到底是姓薑還是姓燕?竟是由著薑家說了算麼?北原的軍械、將士乃至軍糧都是朝廷給的,何必求薑家?”
薑溥急答:“宋北溟!你莫要在此混淆是非!我與你說的是各邊互助,你上升到此姓彼姓,是何用心?!”
宋北溟反斥道:“我也想問薑首輔,北原每年問西境軍借神機炮,薑大帥開口就是十萬一十萬兩白銀,這是互相扶持還是趁火打劫?”
薑溥的汗留下來了。
薑常挺身而出,想要說話。
宋北溟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他抖出了最後的必殺證據:“西境軍年年打漠狄,年年打不儘。西境互市開了關,關了開,連累邊境商戶和百姓生計淩亂,紛紛凋敝。倒是薑氏商號開遍西境,絲綢、茶葉、糧食源源不斷運入漠狄,我想問,薑氏到底是為的哪個主?守的哪國百姓?”
如果說,燕熙的字句是當頭棒喝,那宋北溟這一參就是釜底抽薪。
薑溥踉蹌了一步,他旁邊的人竟也沒反應過來扶他。
高高在上的正一品太保大人、內閣首輔薑溥就這樣沒臉沒皮地攤在了明堂之上。
雨又下來了。
這天的雨,像極了文斕走的那天。
燕熙居高臨下地瞧著薑溥,妖異地說:“首輔大人,文公來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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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上的情況,自有人悄悄地往外傳。
外頭的學生,本就亂轟轟的,吵得一條街的人都跟著心熱。
宣隱彈劾薑首輔的消息出來時,學生們頓時就炸了鍋,他們群潮湧動,抱頭痛哭。
董正甫高聲怒讚:“宣微雨文采出眾,為官亦是我輩先鋒,乃我朝彈劾首輔第一人!我董正甫感佩萬分!各位,宣微雨年紀輕輕,已敢獨闖明堂,你我何來顏麵苟延殘喘!”
眾人激憤大喊:“參劾薑狗!薑氏下台!清我群側!保我大靖!”
錦衣衛前所的千戶尹壽見此情形,不敢獨斷,連忙叫副千戶鐘虎去請指揮使楊炎。
然而楊炎這當頭侍奉君側,鐘虎到了奉天殿的西側,正找人往明忠公公那遞話,卻見站在禦台下側的英珠對他不冷不熱地笑了下。
鐘虎立刻嚇得麵色大變。
英珠如今已取代明忠成為大內首領,鐘虎知道按品級,英珠才是他們錦衣衛的爺。
可錦衣衛內部都知道楊炎私底下對英珠嗤之以鼻、陽奉陰違,甚至多次在兄弟們麵前譏笑英珠就是個被人從後麵玩的小倌。
楊炎與英珠間勉強隻留著明麵上的情分。
可是鐘虎隻是個副千戶,實在是無力抵抗一個大內總管。
鐘虎腿有些軟,進退兩難。。
英珠款款地朝他走來:“鐘副千戶來做什麼,想往哪去?”
鐘虎支支吾吾地答:“午門外頭,學生大鬨,卑職想來稟報指揮使大人。”
“哦。”英珠輕笑一聲,“我知道了,你留在這裡候著吧。”
副千戶知道外頭事態緊急,此時分秒必爭,實在是不容有誤,若是再不調其他錦衣衛來,而外頭學生越集越多,午門外頭遲早要亂。
鐘虎緊張地說:“可是,還需找指揮史大人——”
英珠倏地冷了臉打斷了他說:“我大還是楊炎大?在你這麼個副千戶麵前,本公公說話都不算數了麼?”
副千戶連忙跪倒在地。
他現在是想回去稟報給尹壽也不成了,這英珠叫他候在這裡,明顯就是不肯叫他回去通報,這是故意要誤錦衣衛的事。
他猝然發覺,英珠和楊炎之間的平衡要打破了。
這天怕是要變。
鐘虎是個夾縫中的小角色,他腿一軟,無力地攤倒在這權勢傾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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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前所的尹千戶左等右等,既等不來指揮使的命令,也等不來回報。
他在前所任職多年,熟悉午門外的每一塊磚,可他從未見過這陣仗。
這些學生,個個年輕氣盛。
這些人知情達理時,一個錦衣衛就能拿捏住一批人;而當這些人胡攪蠻纏時,錦衣衛對他們打也打不得,罵又罵不過,尹壽快要被唾沫星子湮沒了。
最緊迫的是,這些書生已經開始拳打腳踢,錦衣衛再能打,也挨不住這些憤怒的年輕人像潮水一樣不斷衝擊著關卡。
尹壽冷汗掛了滿額。
他既驚又懼,他久等不來消息,憑著多年的經驗,已經預感到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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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北原小王爺參劾薑大帥的消息傳出來時,人群徹底炸鍋了。
“薑氏禍國!”
“薑軍賣國!”
“殺了他們!”
尹壽連忙叫人推上了午門。
董正甫在混亂中始終保持清醒,他跳上高處大喊:“這裡是君父所在,我等之敵是薑氏,我們到薑王府說理去!”
人潮一陣轟轟烈烈地掉頭,所有人都在罵,又都在哭。
他們為著這個國家忍耐著不公、貧窮和疾苦,因為相信有一天會好起來,才肯受著狗官的氣。
卻沒想到,有人站在他們頭頂上禍害這個國家,把他們的一腔熱血和忠義踩在屎盆子裡。
學生和文士心頭最重的江山,被這些奸臣敗類當作貨物那樣去交易。
學生們痛恨得大哭不止。
他們對這山河極愛,又極恨著這腐朽的朝政,在這又愛又恨的激烈碰撞中,亟需一個情緒的出口。
忠義和仇恨,化為最熾熱的火勢,燒向了薑氏王府。
尹壽麵容慘淡地看著那人群遠去,心中大感不妙。可他治下的錦衣衛前所隻有一百人,不能擅離職守;而沒有楊炎的命令,他也調不來其他錦衣衛。
尹壽無法攔下這怒吼的人群,眼睜眼地看人群湧向了薑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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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焦這幾日都住在薑王府。
幾日前武德宮失火,晦氣得很,他的興聖宮遭殃被燒了一半,天璽帝安排他到皇子所裡擠一擠。
燕焦闊綽慣了,哪願意去住那久無人居的房子,索性找薑皇後說了,便搬到薑王府來暫居。
燕烈一直跟著燕焦,想到薑王府有號稱是“大靖瑤台”“人間極樂處”的“妙音堂”,不勉也心動地跟隨著一起過來了。
薑氏盤桓大靖一百多年,富可敵國,王府占地快要趕上皇宮,瓊樓玉瓦,金碧輝煌。
燕焦和燕烈住得樂不思蜀,今日因著薑溥一早把幕僚帶了許多出去,沒人看著他們,兩位皇子在王府中更是肆無忌憚。
他們一早就叫人開了妙音堂。
歌舞、美食、豔姬齊齊上陣。
當真是醉生夢死。
燕焦脫了外衫,敞著中衣,露著胸膛,暢快得如置雲端。
在這極樂的享受中,他拉住了舞池中領舞的姑娘,那姑娘麵容青嫩,大約隻有十四五歲,她咬破了紅唇,心中不願卻也不敢抵抗。
隻能含淚任對方扯落了她的外裙,忍受著那伸進來的手。
歌聲正酣,樂聲正濃。
妙音堂是專為看戲歌舞建的,隔音效果極好。
大戲堂如同與世隔絕,裡頭紙醉金迷,外麵怒浪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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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大門,被憤怒的人群衝開了。
已經不止是學生,百姓也有許多人義憤地加入,他們烏泱泱地衝散了王府的守衛。
王府多年高居人上,守衛人數雖多,卻久未經實戰,加上自大自滿和事發突然,守衛們麵對突然而至的數百倍的人潮,頓時丟盔棄甲,如同烏合之眾般被踩踏衝散。
人群一路衝破了王府正殿,筆直朝著據說是大靖瑤台的“妙音堂”衝去。
門被踢開。
窮奢淫逸的畫麵頓時暴露在世人眼前,那衣冠不整的禽獸正把手伸入姑娘的衣裙之下。
怒發衝冠的人群見著這場景,霎時如同受了當頭一棒,他們徹底地憤怒和瘋狂了。
人群朝著舞池中唯一的兩個男人衝過去。
燕焦和燕烈在酒酣中回頭,他們甚至來不及瞧清發生了什麼,眼前一黑,瞬間被拳腳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