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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筠今日人在曹營心在漢。
為著不耽誤時辰,他已讓小廝先行帶著孫大夫往嶽東郡趕了,他自己備了兩匹快馬,連替換的衣服都備好了,隻差下朝脫了官服就上馬走人。
朝會上種種微妙,梅筠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政局變動。
梅筠處境超然,並不甚在意這種變動。
他有天璽帝的青睞,又有父親主理內閣,自己曆年考核也是優秀,這五年來更是巡察大靖全境,苦差難活都扛下來了,在青年一輩中已是眾望所歸的佼佼者。
上一輪擢升把他放在戶部右侍郎,大家已然對他要接任戶部尚書心照不宣了。
是以,當他聽到自己的任命是戶部尚書時並不意外。
他隻想早早下朝,去嶽東郡。
當旨意讀到宣隱的任職時,他是意外的。
說不清為什麼,他並未想要反對。
他的心已飛往嶽東郡,有限的心緒還沒想明白天璽帝此舉的安排,便聽到了商白珩被封了太子少傅。
商白珩是燕熙老師,當了太子少傅,那燕熙……便是太子了?
梅筠這才倏地抬頭,意識到父親叫他留待早朝的彆有深意。
接下來的那封立儲詔書,從聽到“表字微雨”開始,梅筠的大腦便是空白的。
微雨。
宣微雨。
燕微雨。
字麵關聯其實不難解。
可梅筠就是反應了許久,才接受了這個真相。
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跟著百官跪地伏首山呼千歲了。
梅筠僵硬地跪在地上,卻在眾人因定了國本痛快之時,陷入了絕境。
憣然醒悟是如此痛徹心扉。
他的小熙,日日都在靖都,竟是一眼不肯見他,一次不去瞧他,半點信息都不告訴他。
原來“宣隱”對他的厭惡,就是燕熙對他的厭惡。
梅筠深深伏地。
他這五年的心意,就算旁人不知,父親和天璽帝是知道的。天璽帝之所以重用他,也是念在他對燕熙的心意和自小的情誼,可這兩個對內情了如指掌的人都沒有給他任何暗示。
這背後必定是有燕熙的意思。
可見,燕熙當真是恨透了他。
梅筠在這人心湧動的大殿上,想起了幾次與“宣隱”的相遇,對方看他的目光中已然沒有情意。
他這五年飽受情思之苦,自己曆了苦,終於痛徹地明白,一個人的情意是藏不住的;反之,一個人的無情也是無法掩飾的。
他早在五年前,秦王落水之後便再未見過那種依戀著他的目光。
梅筠伏在地上,肩膀聳.動,久久不起。
旁人流的是熱淚,他流的是寒徹骨的冷淚。
他在百官熱切的呼喊中悔恨而壓抑地低泣,他的小熙,被他弄丟在了五年前的冷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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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時今日跪在梅輅身後。
裴青時從聽到宣隱的任命時,就恍然猜知的帝心之屬。
是以,當他聽到商白珩以吏部尚書入閣時,已然毫無掙紮。
吏部為六部之首,則吏部尚書被尊稱為“天官”,為六部尚書之首,商白珩以天官選入內閣,必定是要勝其他尚書一籌的。
而他裴青時多年蠅營狗苟、機關算儘得來的工部尚書乃是六部尚書之末,稱為“冬官”。
他這一趟,何其可笑。
裴青時五年前看不上的皇陵之行,成了彆人的登天梯。
誅心不過如此。
裴青時跟著跪伏在地,山呼千歲時他羞淚滿麵。
他何曾瞧得上自己那些不夠光明磊落的虛與委蛇?
他自命的“能屈能伸”,終究是不如商白珩的“寧折不彎”。
他裴青時一朝落人下風,一世被戳脊梁骨。
到頭來滿盤算計,隻是笑話。
裴青時曾在燈下數次讀過商白珩寫的《祭文公書》。
“書生報國無他物,唯有手中筆做刀。”——裴青時為此動容,可打心眼裡不屑——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入仕,不掌權,何來刀筆報國?
可當時隻是個翰林的商白珩,偏就用一篇文章摧動了局勢。
“縱使前路崎嶇,任他虎豹豺狼,我輩必將窮追不舍!”
每每讀起,都叫人慷慨激昂。
裴青時俯地顫肩:我認輸了。
裴青時悔不當初——最對不住的還是師弟。
他隻當父親會暗中幫忙,總想著隻要他運籌好官場,自然就是燕熙的助力。
可那並非是他這個師兄對師弟坐視不理的理由。
五年裡,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燕熙。
此時,裴青時甚至不敢去看就在殿上的燕熙。
他無顏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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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今日清晨未做任何猶豫,按時把燕熙送來上朝,便預料到會有此刻。
他從那輛私密的馬車下來,坐回了輪椅,變回了北原小王爺。
他仿佛做了好長的一個夢,那個夢的起點是從第一次上榻,第一個吻,第一次枯榮碰撞,乃至遙遠到在金殿上第一次見狀元郎戴上簪花時的驚豔。
然後這夢在昨夜好場冰火相融後醒了。
宋北溟由宋月瀟扶著跪了下去。
他和長姐在武將隊首,朝東拜時他微微側了身,在一整個清晨不肯看燕熙之後,冰涼地抬頭,對上了燕熙的視線。
他看到燕熙被他吻紅的唇角還沒有褪色,也看到那眼角的餘豔與他吻去淚花時相去不大。
唯獨那雙霧蒙蒙的眼,此時變得澄澈冷淡。
宋北溟對著燕熙涼薄地勾起了唇。
他的目光裡根本沒有對皇太子的尊敬,而似要把燕熙剝.光了般,把燕熙從頭到腳地描了一遍,然後跟著眾官跪地,意有所指地對著他的美人山呼:“皇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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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所有人都跪下時,那種對燕熙探究的視線和微妙的氛圍終於解散了。燕熙站在原地,沒有跪下去。
所有人都伏地長拜,在那封立儲詔書宣讀完之後,沒有人再敢正視他了。
他站在跪了一地的奉天殿裡,視線與宋北溟交錯。
他知道宋北溟在看他的“欲”,他也在打量宋北溟在知曉真相後對他還剩下多少“欲”。
他們的目光在百官低下頭去的空曠裡,糾.纏了須臾。
宋北溟俯身,燕熙抬眸,彼此都毫不留情地斷開視線。
燕熙想:很好,這很默契。
諾在的奉天殿,能與燕熙對視的,隻剩下一個人了。
天璽帝的目光從九道玉珠冕旒後麵投過來。
他們父子五年未見,即便是在朝上同處一殿,燕熙也總是垂眸回避。
現在大靖的皇帝與儲君在滿朝文武的叩拜中,目光終於有了交彙。
天璽帝深不可測。
燕熙麵無表情。
天璽帝沒有叫平身,所有人都隻能伏地不起。
皇帝的威勢如山壓來。
在這一刻的對視裡,對最偏愛的皇子,天璽帝沒有任掩飾多年的蟄伏、隱忍、殘暴和運籌。
他從禦座上站起來,金台高聳,天璽帝置身金玉之間,踩在百官之上,站在了大靖的至高之處。
他的目光始終攝著自己的小兒子,並赤礻果礻果地向燕熙展示了皇帝的權威,他做了個抬手的動作,喊:“平身。”
帝王的一抬手,一力挽千鈞,所有人的脊梁都直起來了。
當百官起身,眾人的視線喧鬨地交彙進來,燕熙才從天璽帝威嚇的視線裡逃脫出來。
他重.喘了幾下,發覺自己居然在隱隱戰栗,冷汗已經湧濕了裡衣。
這就是可以予生予死的帝王權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