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此時看懂了宋北溟刻意浪蕩外表下的希冀,他的實話太過殘忍,於是轉而說:“咱們之間,真真假假,有必要分這麼清麼?”
“也對,榻上滾過幾遭,”宋北溟嗤笑道,“早分不清你我了。”
在床.上那樣緊.密的接觸,恨不得融為一體。下了床,卻要各自冷漠。
他們陷入某種無言。
而就在他們身後,奉天殿外的拐角裡,去而複返來尋自家學生的商白珩。
商白珩沉默地等梅筠和裴青時都散了,才瞧著前頭那兩個人的身影,他看到遠處那隊人已來了,知道今日事情已安排妥。
他釋然地苦笑了聲,轉身往內閣報到去了。
-
燕熙與宋北溟各懷心思地下了奉天殿,走過長長的漢白玉石路,穿過奉天門。
一抬頭,見著有一隊盛妝的人馬,抬著兩頂鳳紋小轎從午門進來。
女子多為家眷,入宮大多隻走東西華門。
整個大靖能走午門進宮的女子,隻有太後、皇後。
燕熙和宋北溟錯愕地停在了筒子河旁。
另一頭,散值的官員們出了奉天殿便不需再排隊走,這一群官員走走停停,不知在商量什麼,耽擱了這許久,還有不少聚在午門附近。
官員們見了這兩頂鳳轎亦覺奇怪,於也都駐足觀望。
那轎子隊伍本要往熙和門去,瞧見了燕熙,便選了離燕熙最近的一座漢白玉橋走。
前頭那頂的轎簾翻開了,露出了一張端莊明豔的臉。
淳於南嫣和煦地叫停下。
轎夫們正好把轎子停在了橋上。
淳於南嫣今日穿了一身正紅宮裝,頭上戴了一對鳳紋金步搖。河風撫著,珠玉輕晃,她站在橋上款款對燕熙行禮。
太子妃!
淳於南嫣的出現,叫原本隻想瞧個端倪便走的臣子們肉眼可見地激動起來。
他們目光在太子和太子妃之間流轉,彼此間非常默契地互相交換眼色。
他們分工明確,站在前排的人,道貌岸然地裝著繼續談論政事;後排的人則悄聲退去叫沒走遠的官員。
-
燕熙、宋北溟和淳於南嫣都是高手,自然注意到了。
燕熙一向敬重淳於南嫣,不能叫她在人前失了顏麵,於是在淳於南嫣行禮後,他將坐著輪椅的宋北溟留在平地處,緩步上了橋。
“見過宣總督。”淳於南嫣落落大方地解釋道,“因著今日冊立太子,按規矩,本宮身為太子妃當進宮說話。又因著這陣子四姓接連出事,而陛下的後妃均出自四家,後妃們都打發儘了。如今後宮空虛,無一妃嬪,本朝又無皇太後,以致後宮之事,無人主理。是以陛下命本宮搬來在慈寧宮住下,幫著協調六宮之事,一並操拾東宮。”
後宮之事,燕熙並不關心。
可淳於南嫣還是細細地把緣由都說明白了。
以燕熙對淳於南嫣的了解,對方綢繆的絕不止於此,於是燕熙道:“南嫣不妨明說。”
淳於南嫣舉目四望,看到了四周熱切探究的目光。
她笑了笑道:“果然還是瞞不住大人。南嫣存了一樣私心,今日特地在此處與大人相遇。”
燕熙臉色微變,沒有說話,他一不說話,便叫幕僚們很是害怕緊張。
兩人對視著沉默片刻。
他們男才女貌,一對璧人,站在橋上細聲說話,這在外人看來便是郎情妾意。
宮人見他們一時說不完,互相使眼色,都遠遠退到橋下去了。
橋上隻留他們二人。
“殿下。”淳於南嫣改了口,她心中微跳,知道燕熙不高興了,隻是她今日必得辦妥事情,她麵色還是端得鎮定,款款解釋道:“殿下如今身係兩個名義,皇太子一國儲君,宣隱位極人臣,哪一個都是身係重大。如今雖說滿朝文武皆是心知肚明,但畢竟沒有過了明路。眼下觀之,陛下必定會在恰當時刻頒旨為‘宣隱’正名。而此事全係陛下,上意難測加之風雲突變,若‘宣隱’歸朝之日,無人能做主讓殿下名義歸位,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夜長夢多,我們所圖之事,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閃失。南嫣鬥膽,今日特候在此處破此局。”
-
四周官員們已越聚越多,他們看到燕熙和淳於南嫣站在一處,不知在說著什麼。但遠觀二人相敬如賓,已讓官員們滿麵通紅。
張姓大臣說:“本官方才說什麼了!你們還不信本官!一個個瞎操什麼心!太子殿下便是喜好男風,那也隻是一時興起。身為儲君,延綿後嗣、安定後宮、持家為範才是天定之責,太子殿下德才兼重,豈會不知!”
立刻有一位李姓大臣接話:“本官方才也是支持張大人的!而且本官也說了,太子妃已定,淳於氏家風清正,太子妃娘娘天姿國色、人品貴重,太子殿下又豈會不喜?!且看他們品貌登對,大婚後必定是琴瑟合鳴!”
禮部的老尚書孫昌,年過花甲。
他眼中精光一閃,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
老尚書說:“太子已立,但東宮未歸,臣工們於心難安。宣隱就是太子殿下,此事你知我知還不夠穩妥,得要光明正大,行禮確認。一則怕嶽東那位鳩占鵲巢,二則怕夜長夢多。依老朽看,不如借著太子妃的名頭,認了殿下的身份罷!”
禮部左侍郎有些猶豫:“可陛下在朝上並未明言,我等如此,恐怕有違上意……”
“你糊塗!”老尚書吹著胡子說,“陛下欲將西境給殿下,便隻能借著由宣隱任總督的名義。否則皇子不能任官職,殿下又如何得西境,如何能曆練?!陛下一片良苦用心,隻能如此便宜行事。我們食君祿,要為君分憂。陛下不便為之事,我們便要替陛下辦了!”
旁的老臣也紛紛附議。
左侍郎被訓得直垂頭。
又有一位王姓官員問:“可我們聽不到殿下與太子妃娘娘對話,如何借著太子妃的名義認了殿下?”
老尚書哀其不爭,拿著笏板就敲過去:“既然咱們認定了要做此事,就不必管太子妃娘娘是否有確認殿下的言行舉動。隻管找一個他們相近的時機,衝過去拜了便是!兩位殿下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否認?!”
“若他們當真否認太子殿下的身份呢?”有官員躊躇,“我等也無法逼他們就範呐!”
老尚書氣得又是一笏板打過去,瞪眼道:“他們若否認,便是要陷太子妃娘娘於行為不檢,此事有違女子名節,他們斷不會以此冒險的!”
眾官心中唏噓:薑還是老的辣啊!
老尚書喟歎道:“殿下殿試的卷子是老朽薦給陛下的!你們知道老朽看到那篇文章時是何等的高興嗎!文采出眾,韜略絕倫,有這等人才,大靖有望!天佑大靖,這樣的狀元,還是儲君!我孫昌為官一世,此一件事便足以笑慰九泉了!為了大靖,必要讓東宮歸位!”
大家被老尚書說的皆是鬥誌昂揚。
可說歸說,到底沒人敢輕舉妄動。此事若做了,便是明著算計未來的國君和國母,官階低的臣子們心中打鼓。
官員們望穿秋水,就盼著太子殿下與太子妃情難自抑,做出些親密舉動。
-
橋上。
燕熙與淳於南嫣聽到了風中的聲音。
燕熙麵色變幻,實在是無話可說。
淳於南嫣莞爾道:“南嫣以為,不如就由著他們。”
燕熙站著不動。
橋底下宋北溟武功更高,將兩頭的話聽了個全。
他陰鬱著臉,心中發苦,盯著燕熙——太子妃才是正經太子良配。他方才還笑梅筠,可在太子妃麵前,他又算是什麼東西?
可他不可能就此罷手,心中已在計較,若燕熙當真做了什麼出格的舉動,他要不要提刀去砍人?
淳於南嫣目光在燕熙與宋北溟中顧盼流轉,會心一笑道:“南嫣早知殿下與小王爺所慮,是以,今日叫了公主來。”
她說著,對後麵那頂轎子喊:“公主殿下。”
燕靈兒從轎簾中探出個頭來,她出落得越發標致,那張與燕熙有三分像的容顏,笑起時如夭桃濃李,讓人難以挪眼。
淳於南嫣雖是日日瞧,可每一次燕靈兒這般笑時,她還是不由怔住。
燕靈兒雙眸晶亮地掀簾,雀躍輕快地小跑而來,一邊喊著“皇兄!”,一邊紮進了燕熙的懷中。
-
能讓靈兒公主喊皇兄的還有誰!
莫說同胞兄長,便是異母的兄長也隻此一位了!
方才還有意見分歧的官員們,登時沸騰了。
那些猶豫的年輕官員比老臣們跑得還快,以四品以上緋衣為主的官袍翻飛,衝到了橋下,大家出奇一致的跪成一片,孫昌老淚縱橫,迎風磕地,高喊:“恭迎——”
百官熱淚盈眶,有人慟哭不已,嘶聲齊喊:“恭迎太子殿下,回朝!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