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汗濕了胭脂,從椅子上滑跪在地,沒了往日的千嬌百媚,伏地解釋道:“今年四姓被清洗,權貴們自顧不暇,樓裡頭生意一落千丈。原來的老主顧一大半都被發落了,咱們的消息便斷了個七七八八。西境那邊以前聯係的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大多也被清洗了,留下的暗樁隻傳來些不甚有用的隻言片語。咱們這裡離西境又遠,那點邊邊角角的消息來不及拚湊,路上一耽擱就晚了。屬下罪該萬死,耽誤了北原大事。”
宋北溟寒冽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本王賞罰分明,你知道該怎麼做。”
“屬下謝謝王爺不殺之恩,回頭就到刑房領罰。”俞飛兒麵色一鬆,竟是覺得受刑也甘之如飴,連連磕頭保證道,“屬下必定儘快重建靖都的消息網。”
宋北溟道:“靖都風氣已變,你該換個路子了。”
俞飛兒連忙道:“是的。如今清流起勢,我已經給姑娘和公子們請了先生,以後做清談會的意思。青樓的生意開始收縮了,往書香行業裡走。”
“可以。”宋北溟從俞飛兒身上收回視線。他看向了外麵沉下來的夜。
靖都的天是真的變了。
一夜之間,四姓皆倒,他在靖都經營多年的暗線也跟著倒了。而如今得勢的,是太子殿下。
宋北溟麵色難辨,轉而問:“與‘海晏’號的生意怎麼樣?”
“暗部”的大掌櫃接了話說:“‘海晏’號的沈掌櫃最近好說話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樣獅子大開口了。近日談的火銃單子,沈掌櫃終於也有所鬆動,昨日剛說可以在月底勻一批給我們。”
“勻一批給我們?”宋北溟沉吟道,“如今他們的生意隻能找北原和東邊的林總兵做,林總兵手頭上沒錢,全仰仗東境總督的撥餉,不會是他的主顧。除非等西境總督到任了,‘海晏’號才能有新主顧,而西境的……宣總督還未到任,加之西境必定會有官營的火器廠支持,犯不著找‘海宴’做生意。那麼‘海晏’號還能與誰做生意?”
此事彎彎繞繞的太多,“海晏”橫空出世,底細神秘,宋北溟連著叮囑著查了一段日子,線索停在“海晏”號拿了官文後便停下來了。
眾人聽得雲裡霧裡,眼下能明確的,隻一樣,海晏號必定是有官家背景的。
宋北溟有著獵人般的嗅覺和通盤狩獵韜略,他在近來盤根錯節的新勢力中,隱隱察覺出了微妙的共通之處。
那背後冷漠的手法和出手必得的謀略,像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宋北溟在今夜錯綜複雜的消息中,捋出了一個可能性——倘若“海晏”號直接為“宣隱”供應呢?
宋北溟把思路擰在這裡。
他的目光掠過眾人,快速地分析著局勢:“四姓的私營生意接的如何了?”
暗部大管事說:“此番清洗,處處都在抄家,那些露在明麵上的生意,都被充公了。私底下的生意,除了韓家的,其他三姓的,我們接了個二三成,有二三成被旁人給劫了。另外,韓家因著自首請罪,隻判了削官奪爵、衝沒家產,他們主動交出了明麵上的產業,於是便把私產很完整的保存下來,可韓家也沒敢留著,分文不少地地轉給了接手人。”
宋北溟沉下目光:“韓家被誰接了?這當頭,敢來充大頭的,關係可了不得。”
“暗部”大管事道:“我們的人跟了好一陣,也瞧不出端倪。此事特彆蹊蹺,韓家的私產是韓大小姐和溫官人親自送出去的,連人帶業都歸入了一個查不出姓名的人名下。”
宋北溟沉吟道:“如今正是風聲鶴唳之時,敢接四姓生意,甚至能把韓家的當家人都接過去的,也沒幾個人了。”
他不由想起那張漂亮又冷漠的臉。
手腕了得,是個狠人,胃口大得通天。
宋北溟在縝密的分析中,找出了最重要的主線——隻要這些銀錢命脈沒有丟,踏雪軍的底子就不會崩。
踏雪軍最怕的是內亂,外敵來侵,踏雪軍不至於無力還手,現在怕的就是有人狗急跳牆,西境若出了豁口,北原就是腹背受敵。長姐急行軍,再有一日也能到北原了,想來北原不至於兵敗山倒。
隻是免不了要有一番流血,且不知要有多少傷亡。
宋北溟心中難安,他望著堂中金粉所書的“北原踏雪”四裡,心中恨恨。
最後一咬牙,他提了刀說:“先把我的替身弄來扮我幾日,我回一趟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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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方起身,便聽門房大驚失色地來報:“主子,那個太……宣總督求見!”
宣總督?太子殿下!
在場管事的不約而同地肅立起身,而後彼此對視,明白了什麼,又都神色不自然地垂下頭去。
不敢看自家小王爺。
宋北溟神色微霽問:“怎不直接請進來?”
門房紅著臉說:“宣總督說,邀王爺去遛馬,請王爺騎了馬去。”
燕熙從未主動來過北原王府,也絕不會主動邀約玩樂,好端端地來邀他一個瘸子策劃。
宋北溟聽出其中的彆有深意來,他掃視了一圈眾人,留了話說:“我且先去。往後之事,大事報我,其他叫方循和紫鳶商量著定奪。”
說罷,他提了“悲風”,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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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與商白珩議定後,心中還是覺得不安。
今日已是六月初五,從靖都快馬到北原得兩日,若是踏雪軍在這節點當真出事,那邊境的勢力就要重新洗牌。軍隊重建絕非一日之功,對大靖的打擊沉重,踏雪軍在原著裡全軍覆沒的悲劇不能重演。
放行宋北溟之事,最快明早能出旨意。
但燕熙直覺時間快要來不及了,他越想越擔憂,索性拿了東宮令牌,提前來送宋北溟出城。
燕熙落落立於北原王府大門外的台階下。
上弦月微涼的月華流淌在他身上,太子常服的緋紅,是世間最正的豔色,比北原王府的紅漆大門還要紅,它披在漂亮的皮囊外,把白日裡端莊的太子殿下,化成了夜裡的魅影,仿佛吸儘了月光。
六月的夜裡還是熱,今日更是悶得風都要停滯了。
燕熙清瘦的身子浸在王府大燈籠的光影裡,姣好的麵容被風燈照得似有幻影,他單薄又美好,惹得夜風都想把他偷走。
他的美麗,在夜裡燈下,總是格外變幻莫測。那種混雜著純與冷的極儂麗色,不似人間所有。
他純美,孤傲,又破碎,像是被仙人與魔鬼同時撕扯爭奪著,是天地間的焦點。
燕熙單是站在那裡,身邊哪怕有很多人,也仿佛隻有他一個人。
衛持風成日跟著燕熙,也無法適應這種美麗造成的幻覺。他站在燕熙幾步遠外,警惕地注視著濃鬱的夜色。
衛持風先聽到了高牆裡頭的馬蹄聲,王府大門在夜裡大開,重蹄疾奔而來,衛持風的手本能地在按在刀柄上,他手指剛動,馬蹄聲已躍過台階俯衝直下。
烈風拂麵,衛持風剛想護到儲君身前,那尊貴的紅衣輕飄,已被駿馬之上的高大身影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