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改弦更張(2 / 2)

燕熙側眸問:“因何不來?”

周敘在燕熙溫和的目光下,無端覺出壓力,小心地說:“此人說玉關近來恐有戰事,他日日都在城門上,走不開。是下官失職,沒有安排好治下之事。”

“諾大一個縣,竟要一個文官親守城門。”燕熙對衛持風說,“派一隊錦衣衛小旗去玉關瞧瞧什麼情況。”

衛持風看燕熙目光冰涼,便知道要查什麼,立刻恭敬地應聲。

周敘更加不安了。燕熙沒把詳查的任務交給他,反而給了錦衣衛,這便是對他的不信任。

周敘嚅囁道:“督台大人……”

燕熙步步安排皆有深意,此時一聽周敘的聲音,便知此人已懂,省去他不少口舌。他目光更加溫和,注視著周敘道:“思禮不必惶恐,你才到西洲,有掌握不清的也在情理之中。這次我請錦衣衛把事情辦了,隻能解燃眉之急,西洲的守衛,還得靠西洲自己的守衛軍。”

周敘聽得一腦門的冷汗,拿衣袖擦拭著,連連點頭。

燕熙指尖從名單一一劃過說:“剩下的官吏,先關著,隻在每日清晨給半碗稀粥,一天三碗水。彆讓人死了,先叫他們餓著,餓到他們受不了之時,哄他們的把真賬寫出來。寫不出來,就一直留在院子裡做客;寫出來的,把賬本呈給都察院,人先由交錦衣衛收押。”

溫演和衛持風應聲。

此事涉及幾十名地方主官,係著三郡地方衙門的運作和民生,饒是周敘和賈宗儒見慣風雲,也沒想到燕熙竟然如此快下手,且手段如此狠決,竟是想要一次把人全都換了。

一時書齋內鴉雀無聲,靜得人頭皮發麻。

周敘和賈宗儒多年在官場經營,知道無論哪個衙門,總有些混亂肮臟之事。官場之道,最講平衡,某種混亂其實也是一種適應實際情況的平衡,要治理這種混亂,最好是循序漸進,各個擊破。否則,一次把所有主官都清了,便是壞了平衡,各地的公務將無人決斷,接下來便是徹底的癱瘓。

周敘和賈宗儒做如此想,便是傾向於認為燕熙冒進了。

燕熙從名單裡抬頭,他的目光平靜無波,聲音聽不出情緒:“思禮、季璋,你們覺得不妥?”

周敘隻覺那平靜的目光似有涼意,可他既是一郡主要長官,便不能屍位素餐、一味迎合。於是咬牙斟酌著說:“若是倉促全換了,恐怕會致機構癱瘓。”

賈宗儒和周敘是一樣的意思,附和道:“不如徐徐圖之,權宜處置。”

燕熙放下名單,端詳著周敘和賈宗儒。

兩人被瞧得心跳加速,如坐針氈。

梅筠一直端坐聽著,此時他目光陡然犀利,望住了周敘和賈宗儒,肅然道:“若放這些人回去,他們必定會商議如何聯手上下欺瞞,竄通一氣。不如一鼓作氣,收拾徹底。”

梅筠是巡撫,品級比周敘和賈宗儒聽著是高半級,實則一郡首長與分治主官的地位可謂是天壤之彆,他雖不是周敘和賈宗儒的上官,但憑著巡撫的身份,要教訓周敘和賈宗儒也是可以的。

梅筠語氣客氣,但話裡話外皆是反駁的意思,周敘和賈宗儒皺眉聽著,見燕熙沒有阻止梅筠,便知道這是燕熙的意思了。

周敘和賈宗儒更加坐立不安,可他們還是沒有轉換過來身份,總覺得自己資曆深,想在年輕的長官前麵拿喬。此時被梅筠駁了,臉上便都有些不好看。

梅筠稍作停頓,接著道:“依下官看,督台大人此舉甚好,下官以為,為著把事情辦利索,以免耽誤各郡、府、縣的日常運作,可以由各郡定下眼下必報必決和重刑之事,啟用快決快辦的章程;旁的事情,官不理民,反倒是與民生息。再者,日常運轉,主要還是靠底下的胥吏,眼下先不動胥吏,把主官收拾了,也是以儆效尤,叫底下人不敢再胡來。”

周敘和賈宗儒愣愣地瞧著梅筠,慢慢聽懂之後,身上的冷汗略收他們並不是一味隻講資曆的土老油子,會主動請命來西境,說到底還是存了誌向的。此時聽梅筠句句在理,不禁存了實心觀察梅筠乃至燕熙的意思,心裡頭慢慢升起佩服——梅筠是真的上道啊,燕熙說什麼,一概同意之餘還出謀獻策,幫著把事情圓好看了。

周敘和賈宗儒百感交集,明白為何人家梅筠年紀輕輕就官至尚書,在是皇宮裡呆過的人確實是最懂主子的心思,與他們不一樣。

兩人錯過了第一回表態,心知今日自個表現是實在不好,燕熙沒有給他們難堪,已經是對他們的尊敬了。

想明白此節,他們當即趕忙應聲。

周敘說:“梅撫台所言甚至,下官回去,便擬個必辦公務的單子出來。”

賈宗儒說:“下官身為提刑按察使,回去便緊著把要案大案先辦了,為防著主官不在滋生動亂,也要對屬官們嚴辭以告,叫他們在非常時期更要兢兢業業,莫出岔子。”

燕熙淡淡地瞧著座下的幾位主官,含笑說道:“如今三郡空虛,你們今日回去,一人帶一個百戶的錦衣衛,把郡裡頭底子摸清楚,胥吏們都拘在衙門,這幾日不叫他們回家,免得走漏了風聲。還要仔細謀劃,把市井裡頭有利害關係的商紳和青皮流氓一並拿了。查完之後,留下清白能用的,不能用的就地關押;還有那些膽大妄法,惡行昭著的,大可當眾處死,殺雞儆猴。”

燕熙說著這些話,一直保持著笑意,他那麼溫和,雪白的手指輕點著桌麵,整個人一塵不染。

可他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要拿人命。

周敘和賈宗儒聽得冷汗淋漓,他們雖誓死效忠太子殿下,但心中不免還是覺得燕熙年紀小,於是在處事上總不自禁地倚老賣老,以此彰顯自己用處。可是,這番聽下來,燕熙麵麵俱到,且手段老辣,叫他們這些自詡資曆豐富的老油條也直歎自愧不如。

於是更加不敢隨意反駁,愈發恭敬地聽著。

燕熙繼續道:“淩寒、思禮、季璋,你們再擬個空缺職位表來,本督已和吏部知會過,缺的人手,吏部會想法子替我們張羅。”

梅筠聽到燕熙喚他淩寒,猝然抬頭,他知道這隻是上峰對下官以示友愛,可他盼著這一聲實在太久。他曾經棄如敝履的一句呼喚,如今用了千百倍的努力隻能挽回分毫。

天意弄人,不過如此。

梅筠原以為燕熙偶爾能給他的一個眼神便是解藥,總盼著燕熙能大開恩典,以消他心中慚愧、解他日日悔恨。

可如今發現燕熙的一顰一笑其實是毒藥,他每嘗上一口,便愈發痛恨自己從前的殘忍和無知。

梅筠陷入了某種無可解的死循環中:遠避燕熙,他輾轉反側;湊近呆著,又抓耳撓腮。

然而,他必須將所有的心緒全收在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下麵。

因為他知道,燕熙對他的容忍有限,他但凡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燕熙就會將他立即趕走。

所以梅筠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逾越,他比任何一個下官都更少地與燕熙對視,更刻意地做到不與燕熙有任何親近。

梅筠謹守分寸,麵上以一種對上峰的奉承語氣說:“督台大人高瞻遠矚。如今有各衙門的章程在手,新來的主官隻要依著章程辦事,便能很快上手。咱們幾位,隻要盯得緊些,想必不會讓各地衙門亂了方寸。”

他說完該說的,便安靜地坐著。

周敘與賈宗儒還處在震驚之中,兩人都傻了。

他們終於知道,為何燕熙在等到在西境待了幾日才動手傳人,原來這之前燕熙已經與京裡頭吏部、都察院乃至內閣都打過招呼了。

燕熙種種所為,並非操之過急,而是未雨綢繆。

周敘與賈宗儒越發慚愧,當下更不敢再說什麼,隻打定主意燕熙說什麼,他們都照做便是。

燕熙的手指從名單上劃拉過去,想到什麼,又說:“還有,杜鉉的經曆是個叁考,我與吏部去封信,建議隻要是舉人,不論一試不第或是三試不第,但凡是自薦到西境來的,經本督審過履曆,皆舉薦為知縣。”

梅筠聽到這裡,驚喜地望了一眼燕熙。他這一眼望得倉促,心中卻是驚濤駭浪,燕熙此舉,是要抬舉杜鉉為標杆,給天下舉人示範。

進士難求,舉人卻比進士高出數倍不止。舉人來西境,既能解人才之渴,又能解了當地官商勾結亂象。

西境眼下一般散沙,清洗薑氏裡,發落了一批人,剩下的人裡有的是隱藏姓“薑”,有的姓旁的姓。人的問題是一切問題的關鍵,此事緩不得,否則留著禍害。

梅均最快想明白,當即表態:“下官願親自寫表招天下舉子英才。”

周敘也反應過來了,不甘示弱道:“下官也會建議西洲照辦。”

賈宗儒一直在都察院當差,最會的是彈劾問責那套,他萬萬沒想到權術還能這般層層套著謀劃,一時心中又是驚歎,又是羞愧,嚅囁道:“下官附議。”

燕熙把名單折起來,衛持風接過名單便出去了。

周敘和賈宗儒看那張名單被捏在錦衣衛的手裡,心中便已知道,接下來便是要耗著這批人,給錦衣衛爭取時間把郡、府、縣裡的各項物資和文檔搶先封存,以備後用。

周敘和賈宗儒心中直發顫:總督大人經手過的那張名單,上麵的人大約都要回不去了。

西境的天,從今日起便要徹底改弦更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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