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臨漠簡單寒暄過後,沒繞彎子,徑直對燕熙說:“微雨,今日咱們人齊了,可以把往後西境治軍之事擬個章程出來。”
漢臨漠教了燕熙五年功夫,燕熙在那苛刻到近乎殘忍的訓練中,養成了麵對漢臨漠時獨有的拘束。他的坐姿本就端正挺拔,在漢臨漠麵前,坐的更加筆直,舉止也格外恭敬:“師父,微雨沒打過戰,行軍打戰還得聽您的。”
漢臨漠沒有當真自己拿主意,而是先拋出問題:“咱們長話短說,眼下西境守衛軍有著幾個難處。第一個難處是糧草短缺。守衛軍的糧食來源是分散的,按著大靖律法規定,衛所駐地的軍糧由當地官府供應,郡、府、縣各級都要按例供應,有的衛所駐地橫跨多地,便是多地供應。因著各地標準和繳糧能力參差不齊,任何一處官府交少了、交晚了,都會導致衛所的軍糧不濟。眼下,嶽西軍營的冬糧隻來了三成,預計秋收後,最多隻能到六成,這還是賈宗儒親自出馬,日日奔波才收上來的。至於軍餉,戶部和地方各付一半,好在梅巡撫還兼著戶部尚書,今年戶部把軍餉給的很爽快,但地方的那部分還短了大半。”
在與漢臨漠這種近距離的對話中,燕熙每個骨節都記起了那五年裡被磨練敲打的疼痛,那時候他再痛,還是一次次地走向漢臨漠對他示範的刀鋒,此時燕熙仿佛又回到那種狀態中。
燕熙雙手端正地搭在膝上,微側向漢臨漠道:“各郡府縣所繳軍糧,隔日便有官報到徒兒那裡,這些徒兒都是知道的。戶部的軍餉有梅筠盯著,內閣裡還坐著老師,朝廷絕計是不會為難西境軍餉。隻是國庫空虛,大靖幅員遼闊,到處都嗷嗷待哺,戶部管著全國的賬,也不能一味地偏向西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催底下的官府也無濟於事了。空缺的糧餉,西境還得自己想辦法。糧餉就是戰力,我既為西境總督,必不會短了軍士們一分一毫。”
宋北溟察覺出燕熙又回到從前的緊繃。
他聽聞過漢家軍訓練的嚴格和艱苦,能夠明白燕熙對於漢臨漠的又敬又畏。他看燕熙在漢臨漠麵前習慣性地垂著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漢臨漠知道燕熙私底下有些積蓄,可他隻知燕熙拿了天璽帝的私庫,並不知燕熙還有旁的錢路。他是不善言辭的師長,心疼身為儲君的徒弟要花錢的地方多,卻不會輕易說出這種柔軟的擔憂。他眉間因常年重慮已擰出川字,此時他眉間褶皺更重,沉聲說:“微雨,軍需是無底洞,拿私錢補軍需,隻怕是杯水車薪,你莫要空了積蓄。”
他們師徒間習慣了吝嗇的情感溝通,彼此說話都是一板一眼,燕熙道:“師父放心,徒兒心裡有數。”
比起燕熙隻有一個師父,宋北溟有很多師父,他更擅長於處理這種師徒關係,他反而懂了漢臨漠內斂的愛護,於是接話道:“都統大人放心,北原這兩年有些儲備,真到了斷糧那日,北原的救急糧走娘子關和平川糧道,供應西境全境隻需三日。”
“夢澤所說可作為危時救濟。”燕熙道補充道,“師父,我確實有籌糧的法子,保長久不敢說,保一年冬糧還難不到我。”
漢臨漠一向知道燕熙是有主張的,聽燕熙如此斬釘截鐵,心中便定了下來。
倒是聽到宋北溟毫不猶豫地要資助軍糧,漠臨漠頗感詫異,他凝視了宋北溟好一會兒,沒再多說什麼,接著道:“第一個難處是老兵不足。守衛軍目前能用的隻有兩萬漢家軍、兩萬西三衛駐兵以及五千玉關縣的守衛軍,剩下的兵員統共不到一萬人,而且大都是混吃等死的。這些兵守關卡勉為其難,守漫長的西境邊線,實在是捉襟見肘。雖說正在募兵,但整肅軍紀不是一日之功,老兵不夠,新兵就很難帶出師。”
燕熙這幾日也一直在想練兵之事,正要開口,那邊宋北溟又把話接過去了:“都統大人,北原的三萬踏雪軍已經在路上。”
“甚好!”漢臨漠愣了一下,而後眉間鬆開,從座位上謔地站起,激動地說,“踏雪軍——若有踏雪軍來,當真是求之不得。這是大帥的意思麼?”
燕熙乾巴巴地閉了嘴,發現自己身為總督,居然插不上話。
宋北溟在漢臨漠的注視下,鄭重地回話:“此事我來西境前和長姐議過,前幾日和微雨也商定好了,微雨的意思我在信中都和長姐說了,前日收到回信,說長姐已經在點兵,挑了三萬精兵,聽憑西境調遣。”
漢臨漠麵上的濃鬱終於散開,他朝著燕熙走了兩步,像是想和燕熙分享什麼,又克製地止住了步子,兀自連說了好幾聲“好、好、好”,再坐回去,側身對宋北溟道:“本都謝過小王爺和宋大帥!”
宋北溟和漢臨漠有著姻親,他的一嫂漢臨嫣是漢臨漠的胞妹,他算是漢臨漠姻親的弟弟;加上宋北溟在宮裡讀書時,曾在漢陽手底下學過武課,算是漢臨漠的師弟。
漢宋兩家,關係匪淺,兩家人掌握了大靖過半的精銳兵馬,這是令京官們寢食難安的關係。是以宋北溟在靖都那幾年,為著避嫌,很少和漢家走動,就算碰麵了,互相也是以官職相稱。
實則他們難得私下裡見時,宋北溟是叫漢臨漠“大哥”的。
“不敢當,都是為朝廷做事。”宋北溟在現下的氛圍裡,緩緩地補了一句,“大哥,莫要客氣,都是一家人。”
他叫這聲大哥,便是要和漢臨漠推心置腹地說話了。
燕熙聽到這一聲大哥,緩緩地抬眼,古怪地瞧向宋北溟。
他猜不出宋北溟突然這樣是想說什麼,又對這種錯亂的輩份關係感到莫名。
宋北溟得意地對燕熙輕勾了一個笑——我是你師叔。
燕熙這便宜被占得無話可說,隻能收回視線,在心裡好笑地謀劃著要如何應對夜裡宋北溟可能會有的輕薄。
漢臨漠對兩個小輩的眉來眼去隻作不知,接著道:“第三個難題,幕兵困難。如今我和夢澤募兵,得打著漢家軍和踏雪軍的名義才招得來人,西境的百姓已經不相信官府和衛所了。”
燕熙在軍賬裡聽到外麵剛募的新兵正在操練,口令和動作都很有氣勢,令人聽了信心備增。他沉吟道:“隻要招得來兵,用誰的名義不重要。”
漢臨漠意外的很堅持:“微雨,漢家軍和踏雪軍招來的兵,便還是姓著漢和宋,你心中要有主張。”
“師父,我不介意的。”燕熙知道漢臨漠在擔憂什麼,他道,“隻要能守好西境,這些都不重要。”
漢臨漠嚴肅地瞧向了宋北溟。
宋北溟隱約知道該到說某樣重要之事的時候了,他坐得筆直說:“大哥但說無妨。”
“微雨是儲君,”漢臨漠陡然正色道,“微雨如今不在中樞,回朝之日遙不可期,中間多少人心浮動和局勢動蕩不可預料。微雨的東宮之位,看著無人能撼,實則大靖風雨飄搖,儲君便朝不保夕。燕熙看著高官厚祿加身,可那些都是一紙任命所給,哪日一紙廢詔又能拿回去。儲君真正依仗的是什麼?夢澤,你與我說說。”
燕熙驟然意識到什麼,在宋北溟回話前,猛地起身,急道:“師父!”
“微雨,”漢臨漠肅色,鮮有地打斷了燕熙,說,“為師給你帶了一枚刀穗,就在主帳的書案上,你去拿。”
燕熙小聲說:“師父——”
漢臨漠不容拒絕地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