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都,乾清宮。
天璽帝在刻意放暗的房間裡醒來。
他耳邊還是夢中聽到的歌聲,那句“我恨裡”餘音不絕,躺了多日,一時動不了,隻輕輕轉了眼珠。
昏暗的燭光不刺眼,他適應了片刻便能視物。
英珠跪在龍床前,看不見這動靜,他怕極了天璽帝,對天璽帝的反應異常靈敏,竟是隔著一段距離都察覺到天璽帝似乎動了。
他連忙起身,在這一刻忘記了愛恨,隻撲到天璽帝身邊,看到了天璽帝睜開的眼睛。
“陛下醒了?”英珠輕聲問道,在話音中不覺淚水盈眶。
天璽帝盯著英珠多年模仿之下已經肖似唐遙雪的臉,開口的聲音如刺冰碴:“方才是你?”
英珠心下一沉,知道天璽帝問的是那句“我恨你”。他這句話逾矩得過分,沒想到被天璽帝聽去了,當下一股涼意直躥頭頂,他陡然間蒼白了臉色,望著天璽帝訥訥不能語。
天璽帝憤怒暴漲,臉色陰沉可怖,他久臥無力,然怒火燒得他力量加快歸攏。他本就健碩,哪怕病中,動一個近在咫尺又對他敬畏有加的小太監並不算難,他輕輕一抬手就夠到了英珠橫亙在眼前的脖頸,五指收緊掐住了。
英珠不敢反抗,天璽帝的力氣不大,英珠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掰開,可他沒有資格反抗,隻能怔怔地望著天璽帝。
天璽帝被他望得煩躁起來,他在鬆手時把人推開了。
力道雖不大,卻是非常堅定的拒絕。
“今後,不要學她了,”天璽帝疾言厲色說,“滾!”
英珠跌坐在冰涼的地麵。
這動靜終於驚動了外間,官員、宮人、侍衛中有資格的人都衝了進來。
英珠在諂媚吵鬨的人後慢慢爬起身,他心如死灰地往外走,屈辱的眼淚澆濕了前襟。
天璽帝重新被權勢包裹,身邊沒有了清靜。
靖都隨著帝王一同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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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臨冰鎮。
宋北溟在正房的門前掛了一隻竹製的風鈴,這隻竹鈴是他母親蘇紅纓教他做的。他九歲時自己砍的竹子,自己拿小刀一點點又削又刻,照著廟宇裡供的菩薩的模樣刻好,又拿火烤硬了,花了一整天時間製成的。
宋北溟之所以會想到它,是因為這是他在北原的一座深山老廟裡做的。他少時性子又急又烈,靜不下來,喜歡練武馴馬,不喜歡讀書寫字。
蘇紅纓為了磨他的性子,把他送到那座老廟裡,遠離了塵世後,他每日隻能跟著老和尚挑水坐禪。
他去的第一天就砍了寺廟後麵幾棵竹子,被蘇紅纓抓了個現形。蘇紅纓是個女將軍,卻並不粗魯,以耐心見長,她沒有批評宋北溟,而是陪著宋北溟做了這隻風鈴。
做成風鈴後,老和尚說這上麵刻的是南鬥星君,乃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因與北鬥相對,故名南鬥星君,此仙專掌生存,又稱其為“延壽司”。
宋北溟是不信鬼神的,那時候他反駁老和尚說:“還延壽司呢,若這神仙管用,為何戰場上還會死這麼多人?本公子才不信!”
老和尚沒有說教,隻慈祥地笑笑。
蘇紅纓在老廟裡呆了一日就走,宋北溟在那裡住了一個月,他把風鈴掛在自己的禪房門上,聽著風拂過竹林再吹到風鈴上的聲音,時常一坐就是半日。
宋北溟在守著燕熙時,鬼使神差地想起那隻竹鈴,說不上為什麼,這麼多年了,這隻竹鈴一直在他的行囊裡,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
從前不信鬼神,是因為心無所絆。
如今宋北溟肯信鬼神,是要替心上人討老天眷顧。
宋北溟對那多年前在寺廟裡刻下的南鬥星君虔誠合掌說:“請保佑我的微雨平安醒來,若他壽數不夠延命,就拿我的延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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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的風長而涼,掃過時院子裡的竹林帶起沙響,拂到竹鈴上時已變得溫馴,清脆的竹擊聲輕幽而舒緩,像是夜裡的引路人一般,一遍遍地喚著找不到歸途的人。
燕熙似醒非醒,他聽到了不間斷的竹擊聲,也聽到了宋北溟鍥而不舍的輕喚,一次次在夢境的邊緣徘徊。
宋北溟不知第幾次問他:“微雨啊,你走到哪裡了?”
屋子裡隻遠遠點了盞燈,周慈說太亮了會傷了燕熙的眼。
燕熙很輕地抬了睫,入目是一片昏暗,他正要懷疑自己到底醒否,這微小的動靜就驚動了榻邊的人。
燕熙遲鈍地側頭,宋北溟臉頰貼上他掌心,燕熙的手指冰涼,被那乾燥的熱意暖得徹底知道自己回到人間了,很輕地回答:“我回來了。”
宋北溟倏地怔住了,在這一刻他原想說什麼,可張口卻被千思萬緒堵住。
燕熙掌心被沾濕了。
他在暗沉的光線裡抬手去摸宋北溟的眼角,撥開淚痕的動作無力又輕顫。
他們什麼都沒說,大病中幾日不見似經曆了生死分彆,燕熙腦中昏漲,耳邊轟鳴,聽著看著什麼都不真切。
可他那麼分明地感受到宋北溟的存在,連在夢境最深處都被宋北溟拽著,他很輕地說:“你一直在叫我。”
宋北溟起身,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褥,躺進了燕熙暖不熱的被窩,嗬氣在燕熙耳邊道:“是啊,我妻年少,玩心仍重,怕你在外頭玩過了時辰不回家。”
燕熙被宋北溟的熱氣暖得徹底醒了,混亂的意識收攏,夢裡的掙紮和現實的煎熬一骨腦兒全衝進了心頭,他鼻子倏地一酸,淚關崩塌。
他想要忍,可是怎麼都忍不住,都怪宋北溟太暖了,叫他鬆了心弦。他在被宋北溟撈進懷抱時,靠著那健碩的月匈膛哽咽地大哭起來。
宋北溟要被燕熙哭得心要碎了,用力地抱著燕熙說:“哪裡難受?和我說。”
燕熙啟唇,想要說什麼,卻被壓得說不出口,他嘴唇顫抖,學識淵博的他不知從何表達內心的痛苦,他無助地望著宋北溟,手指無力地搭在宋北溟月匈前,無聲地流淚。
宋北溟要心痛死了,他手指撫著燕熙的淚,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問:“渾身都痛是不是?”
是啊,渾身都被撕裂,沒有一處是自己的,燕熙要痛死了,他在說不出口的末端嚎啕起來:“我好累,夢澤,我好累啊。”
宋北溟心如刀割:“知道你累,以後不讓你累了。就算全天下都依靠你,你也可以依靠我。”
燕熙哭得發抖:“我還好痛,又累又痛,活著……好痛……”燕熙在這種時刻仍然不能放開心防宣泄出一切,他在這個世界永遠都是特殊的、孤立的,連刀刀都與他不同。
他沒有同行者。
他隻能一遍一遍地喊著“好累”“好痛”,逐漸泣不成聲。他消瘦的身體和青澀的年紀再也承受不了兩個世界的重負,在宋北溟的懷抱裡哭得肝腸寸斷。
宋北溟找不到詞語安慰燕熙,他要心疼死了,他輕輕地拍著燕熙的背,輕揉著燕熙的發,他被燕熙浸濕,也要肝腸寸斷了,人在這天地間如此脆弱,他發現自己走到今天,仍然無法強大到能問老天要他的愛人,在神明麵前仍然是渺小的,隻能虔誠地祈求:“我幫你痛,我幫你累,我的微雨會好起來,我用生命向你保證。”
竹鈴被夜風吹得輕響,像是某種慈悲的低語。
燕熙哭累了軟在宋北溟懷裡,他們在寂靜裡依偎,心在這一場痛哭裡緊緊相貼。
宋北溟擦乾了燕熙的淚,才喊了周慈。
藥和膳都流水般走起來,宋北溟守在榻邊,看著燕熙蒼白有臉逐漸有了血色,他記住了燕熙的哭聲,沉默地握緊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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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月缺。
中秋的團圓飯無人再提,轉眼已至寒露。
這日是霜降,西境的八月底已有寒意,百姓穿上薄襖,竹宅的侍從們也都換了秋裝。
寅時初,正房裡燕熙醒了,他隻穿了薄絲裡衣,坐起時鬆散的衣襟滑下,宋北溟從後麵抱住他,給他披了外衫。
“我不冷。”燕熙靠進宋北溟懷裡,“這些日子你們全都緊張兮兮的,我沒有你們想的那麼脆弱。”
“我們太子殿下最威武了。”宋北溟從後麵趴在燕熙肩頭,他沒有強迫燕熙穿上,嗅著燕熙身上的味道,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很快也要起身,如今他是主帥,一堆軍務在等著他。
他看燕熙漂亮的脖頸在養了半月後終於有了血色,心中不敢往那方麵想,可是身體在叫囂著不甘。
要做到像平日那樣利落起身變得無比艱難。
燕熙說著不冷,倒也沒有揭了外衫,他與宋北溟漸漸在這些生活細節上達成默契,儘量都不讓對方擔心。
他聽宋北溟呼吸隱約重了,輕笑起來:“你卯時正要到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