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結束,收拾戰場用了些時間。
蒼龍軍人人歡欣鼓舞,這是大靖十年來第一場出關的勝戰!
施遠和漢崎身為將軍,也是頭一回在疆域外打了勝仗,這是武將最高的成就,他們儘量克製著情緒,努力含蓄地望著宋北溟。
施遠看著宋北溟長大,說話能隨便點,他看漢崎欲言又止,便率先說:“都統大人,咱們要不要順手把孤矢關打掉,那裡頭還有一萬人。把這兩個營清乾淨了,咱們西境今年冬天的戰事便要省心許多。”
宋北溟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叫了方循來:“剩下多少彈藥?”
“用了大半。”方循很有分寸地回答,他望了眼天色,接著說,“我們突襲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漠狄,天已快亮,若是漠狄大軍合圍來救,怕是不好撤退。”
宋北溟看向都越。
都越一直在分辨著風雪裡的氣息和大地震動,他神情並不像其他主將那麼輕鬆,謹慎地說:“我瞧著風雪還會加大,要不了多久雨雪便會越過定侯山。若是來路積雪嚴重,我們撤退會受影響,馬也不好跑。”
宋北溟在不知不覺中與燕熙越來越像。若在從前,他已拿定主意之事,會毫不留情地駁回下屬意見。他在從前那五年間做的都是極危險的事,靠的是殺伐決斷和賞罰分明,屬下對他的忠誠是在恩威並施裡積累起來的。
宋北溟發現燕熙更擅長於借力和借彆人說話。燕熙很少在議事時直接下令,可燕熙即便說的少,議堂裡始終有一根線,穩穩地拽在燕熙手上,再眾口難調的事,最後總得達到皆大歡喜,於是後續的事務辦起來也事半功倍。
燕熙下屬的忠誠更多的是來自心悅誠服。
溫和與平靜也可以成為利器,這是燕熙在耳濡目染間教他的。宋北溟在濃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的焦味中抬手壓在鼻尖,他好想念燕熙的味道,“枯”在這一刻蠢蠢欲動,如果不是有著榮的安撫,“枯”在這凶殘的戰場上被激起原始的邪惡,那種與世沉淪的破壞欲又要卷土重來。
宋北溟感到可惜,應該像燕熙那樣,留一方帕子在身上,帶上燕熙的味道。
他看向屬下,漢崎和施遠從方循和都越的答話中已經冷靜下來。
“我們隻有兩萬人,不宜久戰。”宋北溟拂落肩上的雪說,“漠狄是大靖屬地,我們還會再來。打孩子不必急於一時,漠狄終將回朝。”
天色破曉。
蒼龍軍長刀入鞘,戰馬前膝高抬,宋北溟一騎當先,兩萬得勝軍凱旋而歸。
-
互市酒樓。
衛持風去扶紫鳶,可紫鳶傷勢太重,竟是扶不住。
“鳶姐,得罪了。”衛持風把人抱進懷裡,轉頭見燕熙正瞧過來。
“她傷得重,要不惜代價救人。”燕熙神情風輕雲淡,似乎傷勢不重,“立刻帶她回去。”
衛持風看著燕熙受傷的手。
“我無礙。彆人帶著她衝不出去,救人要緊。”燕熙除了臉色蒼白,瞧不出其它不妥,穩聲說,“這裡還有許多暗衛,你放心。”
衛持風咬牙抱著紫鳶,衝出重圍。
-
燕熙走出廂房,站在高高的樓梯儘頭。樓下的打鬥還未結束,不時還有飛簷走壁的刺客想來襲擊他。
他一身白衣沾血,如雪裡綻放紅梅,他受傷的手垂在身側,雖然用布條綁還,還在滴血。
燕熙能聞到血裡濃鬱的“榮”,他眼中的紅色起起浮浮,右手捏著的帕子微微收緊。
忽地心中微動,他又撕了布條給自己手掌綁上。
這血不能浪費。
酒樓裡拚殺激烈,燕熙似無覺般,柔弱地站在最顯眼的高處。
暗衛全向他集結而來,漠狄殺手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普通的高手根本不必他出手,他在眾人麵前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沾凡塵的小公子。
殺手的血濺了一路。
白色的靴底踩上去,立刻浸紅了,燕熙露出厭惡的神色,停了身形,收回腳步。
他麵頰上的血跡未拭儘,淺淡的紅色不似沾了血腥,反倒添了幾分嬌豔的意味。他似永遠乾淨,又永遠美好,淺淡的神情透著無辜。
酒樓的窗戶大多被打破,北風躥進來,在樓裡頭打轉。
有北風拂過燕熙鼻尖,他在某一刻聞到了什麼,忽地淺淺地勾出笑意。
他溫柔地望著酒樓大門,見到身穿黑色鎧甲的高大男人挾風而來。
燕熙倏然綻出笑意,看著他的將軍在殺鬥中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在對方停在他身下的階梯時遞出手說:“歡迎回來,我的英雄。”
-
宋北溟心都要被撕碎了。
他不眠不休地趕回來,獨自一騎穿過定侯山十裡陰森的穀道時,想的都是微雨。
他努力安慰自己微雨會沒事,結果在看到燕熙那一刻所有幻想都破滅了,他的微雨一身是血。
月神被迫從月宮出來,到地獄渡劫了。
宋北溟第一次感到這種撕心裂肺的痛,加諸在燕熙身上的每一刀仿佛都砍在他的身上。
他要痛死了,接住了燕熙伸過來那隻乾淨的手,很輕地問:“受傷了?”
燕熙被宋北溟有力的手安撫到了,他一直強行忍耐的血沫再也抑製不住,噗的一口血嘔出來。
天暈地轉的眩暈早就令人難以忍受,他終於不必在外人麵前強撐,也不必自己走下那令人生暈的樓梯,他露出自己的虛弱來,疲憊地笑了聲說:“嗯。”
宋北溟一把將人接住了,撈膝抱在懷裡。
微雨,你真的要殺死我了——他想說。
他從未感到過這種痛,在這刹那間他痛恨世間的一切。
五年前,父母去世時他知道的最晚,他在得知消息之前就被反複暗示事情不可挽回,是以他沒有那種被生吞活剝的掙紮。
可是此刻他要被殺死了。
這世間為何如此修羅,要這樣對他的月神?
宋北溟把人抱在懷裡,不敢重也不敢輕,他很快發現燕熙的手臂和手掌上綁的布帶,說話時聲音都發顫了:“痛嗎?”
燕熙沒有說不痛,而是嗅著宋北溟身上的氣息說:“定侯山北下雪了?”
“是。”宋北溟答,“雪勢一路往南,一會就該到西境了。”
宋北溟速度很快,轉眼便出了酒樓。
燕熙眼皮沉重,看到雪花綻在空中,很輕地扯了下嘴角:“下雪了。”
“從漠狄來的雪。”宋北溟貼著燕熙的額頭說,“不要睡,周先生在候著,小夏先生也到了,我的微雨不會有事的。”
燕熙累且困,緩緩閉上眼,又被宋北溟喊醒。
北原王府和東宮的暗衛死命護著兩個主人,宋北溟在上馬前說:“一個不留。”
眾人如芒在背,肅然應聲。
北風驚雪如箭騰出,宋北溟一路叫著微雨,不讓燕熙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