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目光從河麵上瞟過,第一眼看自己是現在的模樣,眨了眨眼,又變成了十四歲時的麵容。
他抬手間門摸到臉上一片濕淚,他不知自己何時哭了,破涕為笑道:“我是高興哭的,你來殺我,我很高興。”
少年宋北溟覺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板著臉說:“你要死了,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若死在這個年歲,就不會有未來的為難。”燕熙看著宋北溟英氣俊美的臉,莞爾道,“而你這一生,都將快樂。”
“你這個人很奇怪,”宋北溟聽了不見歡喜,反而很不高興地說,“很討人嫌。”
燕熙撲哧笑問:“哪裡討人嫌?”
“你明明身居高位,還要裝作弱小無助。”宋北溟皺著眉說,“你的眼睛說要殺我,卻還在向我示弱。你是一個奇怪又難以對付的人。”
“你最好趁現在殺了我。”燕熙想到曾經自己確實是這樣對待宋北溟的,他忍俊不禁地注視著宋北溟,臉上的笑意緩緩淡去,沉聲說,“未來你更殺不了我。”
悲風抬起,刀鞘上古樸的紋路像是有神秘的力量。
悲風沒有出鞘,而是停在燕熙身前,宋北溟說:“這裡危險,我不能趁人之危,先帶你離開,我再殺你。”
燕熙回頭,看到河儘頭隱隱露出一角白帆,是他等的船來了麼?
他猶豫著,回頭瞧了好幾眼,最後還是把手放到了刀鞘上。
宋北溟輕鬆使力,便把燕熙拉上了馬背。
北風驚雪怒嘶仰蹄,在遽然變急的河風裡,把燕熙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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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這回的夢裡隻有宋北溟。
醒著的時候是宋北溟在喚他,睡著了是宋北溟在抱他,他的惡夢都被宋北溟趕跑了,宋北溟主宰了他的一切。
他汗涔涔地在夢裡醒來,一扭頭就碰到了宋北溟的臉。
宋北溟在夜裡也睡不實,燕熙一動,他就坐起來。夜深了,屋子裡也留了盞燈,遠遠地擱著,輕微能視物。
宋北溟俯身,撥開燕熙又濕了的發,試了試額溫,燕熙似乎退了些熱,他很輕地問:“又做夢了?”
燕熙聞著宋北溟的氣息,“枯”似乎比從前濃鬱,燕熙一邊的手被固定住,他身子動不了,側臉貼在宋北溟手心,虛弱地點頭。
宋北溟端了榻邊的水,用小勺喂了燕熙喝了小半杯,說:“你這麼看著我,是夢到我了?”
燕熙蒼白的臉上,漆黑的眼睛是唯一的顏色。
他怔怔地望著宋北溟,想說什麼,可他沒有力氣說出來,隻能無聲地哭。
宋北溟被他哭得肝腸寸斷,輕輕地為他拭淚說:“不哭了,等你傷好了,什麼都給你。”
“不……要……了。”燕熙喉嚨燒得難受,還是哽咽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他已經還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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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燒了七日。
他比上回病得還要厲害,待他終於退燒之時,人已經瘦得隻剩下薄薄一層,抬手時指節發白,仿佛一碰就要碎。
他在這天的黎明醒來,很輕地勾住了宋北溟搭在他身旁的手指。
宋北溟熬了大半夜,剛睡著,這微小的動靜叫他一骨碌驚醒,他雙臂撐在燕熙兩側,看到燕熙恢複清明的雙眼。
他陰雲密布了幾天的臉霎時浮出些許喜悅,好似怕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好轉,輕聲說:“醒了?”
燕熙沒力氣,也動不了,隻能輕輕地眨了眨眼,緩慢地說:“昨夜已經不做夢了。”
宋北溟看燕熙眼角沒有淚,他心緒鬆開了些。
他一個時辰前才喂過藥,這會沒什麼要喂的,可他還是不放心,抹了一把臉,起身要去端水,燕熙輕輕地拉住他衣角。
宋北溟天天盯著燕熙,燕熙細微的好轉他也能一眼瞧出,這會看燕熙的唇終於有了淺淡的色澤,他貼著麵,細瞧著人問:“你都夢了什麼?”
燕熙說:“我夢到你要殺我。”
宋北溟微微一怔,想到五年前兩次要殺燕熙,坦蕩地問:“那我殺你了嗎?”
“沒有,你反而救了我。”燕熙露出隱約的笑意,他的身體還是虛弱,可他大病一場,再瞧宋北溟恍如隔世。他得說點什麼,才能確認自己還在這纏綿的情愛裡,“就像五年前你來皇陵殺我那樣,你從那時起
,就是我的英雄。”
“那是你運氣好。”宋北溟竟然少有的臉紅了,說,“趕上我那時年少心善,還有不切實際的惻隱之心。若你遇到的是之後的我,我可不管你有沒有罪,隻要我認為你有罪,我就會殺了你。”
“不會的。”燕熙在夢裡把他和宋北溟的糾葛理明白了,“那之後,你身上就有了枯,我身上也有了榮,枯榮注定要糾纏,你會被我吸引,會喜歡我,會愛我,你不舍得殺我。”
“……”宋北溟第一次聽燕熙分析他們的感情,燕熙突然這般,叫他反而不安。他一下噤了聲,在氣息交纏的距離裡與燕熙對視良久。
他不甘心。
他到現在都不確定這個被他完全占有的人到底愛不愛他。
他曾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不能逼迫燕熙,他隱隱有某種感知,恍若月神一般的太子殿下是人間門的俗事凡情束縛不了的。
陷在愛中的他感到了孤獨。
尤其是聽紫鳶和衛持風說燕熙在互市那場生死刺殺中的手段,他感到離燕熙越來越遠了。
燕熙的狠決和脆弱都那麼鮮明,讓人沉迷,卻無法擁有。
沒有人能夠控製燕微雨。
月神仍然遙不可及,會在他某個錯過的瞬間門,翩然返回月宮。
可宋北溟即便那麼不甘心,也不舍得去為難燕熙。
他這次有足夠的理由為燕熙受傷的事生氣,他甚至想過要燕熙寫下文書保證不再犯。
可當這個人睜開眼睛時,他隻想擁抱他。
宋北溟挫敗地挪開了視線,埋頭在燕熙的頸窩。
燕熙側頭,追著宋北溟看。
用沒傷的手指輕輕地勾宋北溟的手指。
宋北溟無奈地說:“燕微雨,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燕熙唇角微翹,他聞著宋北溟的味道,緩緩地鬆了因疼痛而微擰的眉宇,輕輕吐息說:“我愛你,宋北溟。”
在這一刻,東方破曉,西境刮了七日的大風止住了。
外頭望安已經起身,在細聲張羅著侍從們備藥備飯;內院那頭的院門打開,小夏先生由都越送進來,輕手輕腳地敲周慈的屋門。
周慈早就醒了,在裡頭小聲應話,快步開門。
更遠的地方,隔壁的辦差大院裡,紫鳶這夜裡開始睡得好了,衛持風一早來送藥送水,開門的是韓語琴。
他們細聲交談著,說要給主子報說紫鳶好轉了,好讓主子放心。
竹宅在清晨裡醒來。
垂幔遮住了大半的光,正屋裡火龍燒得如同春天,宋北溟在燕熙的吐息裡僵住了身形,撐身注視著身下的人。
燕熙仰頭,緩緩地夠到了宋北溟的唇。
屋裡留的夜燭搖曳出曖昧的光,燕熙重傷後綻出多情的笑,笑的底色還是蒼白的,在顧盼間門染上了月神獨有的魅惑,他再一次表白:“我好愛你呀,宋夢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