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高處之寒(1 / 2)

西三衛的將士們換上了白衣白甲。

魏泰那日在仙女湖畔大殺四方,把包熱的頭顱割下來,綁在西三衛的營門上。

梟首三日。

漠狄無人來取,隻派了使者到總督府去求情。求情的帖子被溫演壓下來,夜裡才慢吞吞地呈到竹宅。

此事早有錦衣衛報到燕熙案頭,燕熙隻輕輕地說:“由著魏泰罷,有什麼事,我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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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泰從仙女湖把嚴瑜接回去後,寸步不離地守著。隻每日背著鋤頭出去一趟,走之前也是再三囑咐手下要看好嚴瑜。

離西三衛不遠處的定侯山腳下,有一處溪流,嚴瑜很喜歡此處。

魏泰在溪邊挖了三日,又自己運來磚石,他不假手他人,自己一磚一土地壘好了墓室。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實在太累了,再三確認墓室建好後,他靠在墓門前,恍惚地睡了片刻。可也隻有片刻,他不知夢到什麼,猛地醒來。

他望著那潺潺流水,捂臉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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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和宋北溟到西三衛後,先在靈堂裡拜祭了嚴瑜,而後在定侯山腳下找到魏泰。

短短幾天,魏泰像是老了十幾歲,他滿身泥土扛著鋤頭正要返回,看到宋北溟和燕熙,登時愣住了。

燕熙瞧了一眼魏泰親手壘的墓室,又看魏泰哭紅的雙眼,他心中隱隱猜測到了什麼,與宋北溟對視一眼。

兩人默契地沒有說破。

宋北溟目光掃了一眼那墓室,正待細看,魏泰似乎有所察覺,走過來擋住了視線。

燕熙正想說話,魏泰撲通一聲跪下了說:“殿下,臣要向您請辭。”

燕熙心中難過,連忙去扶魏泰,答應時話音略啞:“孤準了,你要何時離去,又去向何處?”

“我與心存有約,”魏泰跪得筆直,不肯起身,他死死地抿著唇,不叫自己失態,半晌才說,“待功成身退之後,我隨心存種花飲馬。待今冬打到漠狄王廷,明年春天,我便去赴與心存之約。”

燕熙原以為魏泰心灰意冷這便要走,沒想到竟能堅持到打完仗。他心中動容,眼眶也紅了,蹲身與魏泰平視,小聲說:“心存可還有什麼心願?”

“心存說蒼龍東起,大靖有望,”魏泰眼裡沒有光,他望著燕熙,眼裡是審視和寄托,沉沉地說,“殿下大約也知道我是個大老粗,有時候想事情容易轉不過彎。這些年,好在有心存日日耳提麵命。不過殿下請放心,便是心存不在,我魏武正也不會犯糊塗。心存的遺願,我必為他做到。”

燕熙確實擔心過魏泰。西三衛好在有嚴瑜在,嚴瑜不僅是魏泰的左膀右臂,也是魏泰的鎖。可如今嚴瑜不在了,魏泰一人是否能獨當西三衛便不好說。

眼下魏泰主動提起此事,燕熙心中大石落地,卻也更加難過。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兩個人,一朝陰陽相隔,魏泰的活氣似乎眨眼間都被抽乾了。

燕熙想到了自己這不爭氣的身子,感到了同樣的痛,他望向宋北溟,一時喉頭哽咽,對魏泰說說:“此戰,心存以一萬人拖住了兩萬漠狄兵,報了仙女湖的血仇,也斷掉了漠狄和莽戎的合謀。此功彪炳青史,大靖會記住的。孤會替他請功,建祠,立傳。”

“如此,便謝過殿下了。”魏泰露出些許欣慰的笑,而後苦笑一聲,“我還有一事想求殿下。”

“你隻管說。”

魏泰誠懇道:“我是個粗人,不會寫文章也不會治內務。從前這些事都是心存管的。煩您派個人來接手內務。”

“此事孤已有安排。”燕熙手上用力,把人扶了起來說,“青嶺已隨我同來西三衛,他管著軍需,上手內務不成問題。加上他與心存有些淵源,讓他來接手心存的事最合適不過。隻是,以他的資曆,還夠不著同知,沒辦法像心存那樣領兵和麵麵俱到。還要你多擔待。”

魏泰舒了口氣,溪風把他的臉色吹得蒼白,他人在眼前,話音卻似飄到很遠:“有人來接心存遺誌,末將定然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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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濕滑的雪地裡走得很慢,外頭起風了,馬車裡燒了銀碳盆,燕熙左手綁著繃帶,側著身子靠在軟枕上,姿勢不太舒服。

宋北溟心疼地把人攬到懷裡說:“傷口又疼了?”

燕熙搖頭,他對疼痛的忍耐極高,這點舟車勞頓引起的傷口疼痛不算什麼。

他見完魏泰後心中愈發不安,偏頭問宋北溟:“魏泰說他要在仗打完後去赴心存之約。種花飲馬,他一個人麼?”

宋北溟輕輕揉著燕熙左臂沒有傷的地方,這動作他這些日子時常做,能讓燕熙的手臂舒服些。

他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魏泰做的那間墓室,無論是結構還是占地,都比一人陵寢大出許多,又想到魏泰非要自己動手。他在變冷的寒風驀地明白了——魏泰做的是兩人陵墓。

“兩個人。”宋北溟心中一慟,聲音格外沉重,“一個人便不叫赴約了。”

“什麼?!”燕熙猛地一怔,扭頭望住宋北溟,“你是說魏泰要殉情?你當時怎麼不勸勸他?”

宋北溟看著燕熙又變尖的下巴,和怎麼都養不出血色的臉,他落指在燕熙心,把那煩愁抹平了,才溫聲說:“魏泰能從白衣一路做到指揮使,除他自己勇武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有嚴瑜。嚴瑜的智謀和文韜,完全地彌補了魏泰的不足。魏泰自己也知道,沒了嚴瑜,他治不好西三衛,所以他問你要了董正甫。魏泰和嚴瑜一文一武,一粗一細,十六年早就難分彼此。魏泰和嚴瑜,是極度契合的兩個人。”

燕熙點頭,他喜歡宋北溟帶著繭子的指腹,在摩挲他皮膚裡,有乾燥和真切的熱意。

宋北溟看進燕熙的眼睛說:“可是董正甫終究代替不了嚴瑜,董正甫或許能力足夠,但董正甫當不了魏泰的鎖。民間說鴛鴦剩下一隻,獨活不了。魏泰如今就是落單的鴛鴦,他孤身在這世上,活不長久。這種情況,勸不了。”

燕熙愴然怔住,良久緩言:“可是……”

“在我們看來的痛事,或許在他看來是解脫。”宋北溟看到燕熙的眼眶泛紅,心中疼痛萬分,他不想要燕熙哭,可是局勢逼到這裡,每一個人的犧牲,最後都會化成燕熙的枷鎖。他無法阻止戰場的死亡,隻能用言語為燕熙開解,“誰也無法給魏泰再找一個嚴瑜,事不關己的勸說,隻會讓人徒惹悲傷。好在魏泰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脆弱,他現在凝著一口氣要做到與嚴瑜的約定,我們能做的,就是助他建功立業。”

燕熙怔怔聽著,意識到什麼,蹙起了眉問:“你為何想的這般清楚?”

“將心比心罷了。”宋北溟望住燕熙,許多話在喉嚨翻滾,末了什麼也沒說。

若是再早些時候,宋北溟會說:我甚至不如魏泰,你要敢走,我江山和功業都不要了,立刻就隨你走。

可是這樣的話,如今也不敢說了。

燕熙這次傷後,明顯養起來比上次費勁。宋北溟恨不得把人揣在兜裡,日日看著。就怕說了什麼話,又叫燕熙添了心病。

燕熙卻聽懂了。

將心比心——宋北溟想的比魏泰還要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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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三衛到竹宅,騎馬不到一個時辰,馬車卻足足走了兩個時辰。

到竹宅時,天色已暗。馬車還沒在宅子麵前停穩,溫演便迫不及待地到馬車邊稟報:“主子,靖都來人了,帶來了聖旨。”

舟車勞頓快把燕熙坐散架了,他由宋北溟半抱著出了馬車,抬眸問:“誰?”

溫演躬身回話:“錦衣衛指揮使邵亭。”

錦衣衛指揮使都派來了,燕熙與宋北溟對視一眼,心裡都有數了。

燕熙緩緩地說:“叫人上茶上膳,先讓他安置了。”

溫演為難地說:“邵指揮使就侯在書齋外,說宣旨不得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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