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驚蟄明月(1 / 2)

言論風波已到第五日,內閣裡一片愁雲慘淡。

這日夜裡,內閣成員又都沒有回家,守在文淵閣。

梅輅坐在首座,揣著袖子,半闔著眼,像是入定了。

商白珩作為次輔,眼觀鼻,鼻觀心,首輔沒說話,他也緘口不言。

裴青時幾次想開口,拿眼去瞟商白珩,商白珩都跟他充瞎子,他隻收默默收回視線。

他知道商白珩曾夜訪自家父親,他在家中觀察老父親,在內閣觀察商白珩,見這兩人都不動如山,心裡便穩了幾分。

於是忍住了,也不吭聲。

禮部尚書孫昌年紀最大,資曆最老,雖然入閣晚,但他倚老賣老,閣員們也給他們幾分顏麵。

這位老尚書脾氣火爆,今夜議事是他主張的,閣員們倒是如他提議坐到一起了,結果竟是乾坐著,排在他前麵的個個裝聾作啞。

孫昌可不管那麼多,當下一拍桌子就開吼:“這風波鬨到如今,也沒個出來管事的,外頭越說越難聽!陛下是個什麼主張?你們到底有沒有問!”

梅輅被孫昌的大嗓門震得耳鳴,他被孫昌火辣的目光盯著,不能再裝死,微睜了眼說:“市井裡頭的說辭,我都叫人整理成冊呈到乾清宮了。陛下還沒有批示,此事涉及陛下的家事,為人臣子的不好做主,也不好催。”

孫昌氣不打一處來,盯著梅輅吹胡子。

他是多年的禮部尚書,數次主持科舉,天下應試學生都得尊他為老師。

學生們沒事之時恭恭敬敬地叫他老師,有事之時氣勢洶洶地喊他主持公道,他家裡被學生圍得水泄不通,好幾天沒敢回家了。

老尚書知道梅輅是什麼德性,眼下火燒眉毛了,這小子還敢在他麵前裝世外神仙,他當即開罵:“食君祿,分君憂,如今陛下被全天下人潑臟水,你們就這樣當臣子的?梅大人,你是首輔,你再當縮頭烏龜,可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

坐在最末尾的周裕早就急得一腦門汗,他兼任刑部尚書,這幾日刑部大牢裝滿了人,審出來的狀子,滿篇都是妄議聖上、大逆不道的話。

倘若嚴格按律法來處理,涉事的都得判死罪,真殺起來勢必血流成河。

這燙手山芋捂在他手裡,他急得跳腳,好幾天夜裡都睡不著,起了滿嘴的燎泡。

當下看到孫昌發難了,周裕也扯開嗓子幫腔說:“大人們,這事兒追究起來,全天下有張口的都得抓了。刑部大獄裡天天跟趕集似的吵嚷,快要鬨翻天了。這到底如何處置?求求內閣快給個章程!”

梅輅狀似認真聽著,老好人般笑笑,把孫昌和周裕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看那架勢張口又是要和稀泥。

孫昌已經打算要去揪首輔大人的衣領子了。

突然外麵有人來報:“不好了!”

“何事驚慌?”梅輅對內閣同僚不好發作,這幾天他夾在天璽帝和朝臣之間,儼然已成了大靖公認的縮頭烏龜,他受著幾麵的氣,日子那才叫難過。

這會子送來個小官挨罵,梅輅瞋目怒視,就要訓人。

那滿頭大汗跑進來的年輕大人張口就說:“不好了!大人們,街上鬨起來了,說陛下來曆不正,不配繼承皇燕大統。又說……又說……”

“又說什麼?”裴青時的火冒三丈就寫在腦門上,他也摁不住了,板著臉問,“快說!”

“又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殿下也不見得好到哪去。而且父子一體,陛下名不正,那太子殿下就言不順。請願要內閣出麵提議廢了燕熙太子,另立先帝嫡子燕楨為儲君,還政於皇燕!”

暗地裡的人終於亮出底牌——那些人想動國本,目標是燕熙。

對方知道趕天璽帝下台是癡心妄想,流言鬨得再聲勢浩大,說到底都是虛張聲勢,沒有實際效用。

他們真刀實槍要打的靶子,是太子燕熙。

一旦改立太子成功,就是扭轉乾坤。

那股想要擁立燕楨的老臣一直蟄伏,他們曾經離成功非常之近。

在燕熙冊立前,一連死了六個皇子的喜悅中,他們正沉浸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中。

可是,長公主猝不及防地被處置和軟禁,他們被兜頭潑一頭涼水,還來不及討論出個營救方法,那個勢頭正猛的宣隱搖身一變成了重傷失寵遠在嶽東郡的秦王,而後在一片讚喝聲中,轉眼就被封了太子。

這一連串的變故,隻在短短數日之內,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能被迫接受了結果。

如今,已到最後反擊的機會,絕不能讓燕熙入都。

-

梅輅和商白珩倏地睜開眼。

終於來了。

等的就是這一刻。

兩隻老狐狸眼中精光閃動,默契地對視一眼。

商白珩慢幽幽地準備張口,孫昌先急了,吹著胡子道:“太子經祭天和百官朝拜,嚴格按禮法冊立,豈是兒戲,說改就改?禮部辦的冊立大典,一絲不苟,慎之又慎,容不得旁人置喙。”

周裕從前是燕熙的上峰,他在兵部尚書位置上多年,也入不了閣,是受了燕熙的恩惠調任刑部尚書,接著再被提入內閣,他麵上不似商白珩那麼明顯保太子黨,但他這種精於經營的人,早就認準了大靖未來的主人。

是以他一聽外頭那些人想要動的是燕熙,當即也憤慨地說:“妄斷國本,小則是大不敬之罪,重則是大逆不道,刑部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依律辦事,叫那些肖小無處遁形!”

-

裴青時憋了一肚子的話,被那兩位搶先說了,憋了一肚子火。

他管著工部,於此事上實在沒什麼抓手,又想著親爹繞開自己和商白珩議事,他一片熱心哪頭都沒把他當自己人,他嘴唇又張又闔,竟是無從說起。

商白珩把裴青時的苦悶瞧在眼裡,他安撫地對裴青時笑了笑。

裴青時得了鼓勵,竟是喜不自勝差點崩淚。

他自認對燕熙的真心不比彆人少,他是燕熙的師兄,他父親是燕熙的太傅,他天然有著與燕熙最嫡親的關係,卻被商白珩這樣一個後來人搶了先。

他確實曾經對不住燕熙,可他一直在改,竟是再回不到從前。

燕熙對他不冷不熱的,燕熙的嫡係親友也跟著對他有所保留。

這是裴青時順風順水人生以來最大的失敗和苦悶,他既恨當初的自己,也氣自己沒用,始終得不來師弟的晾解。

他甚至沒有資格像梅筠那樣不管不顧地跟到西境去,隻能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小師弟始終遊離在他夠不到之處。連梅筠都有賠罪的機會,他卻換不來燕熙的注目。

裴青時在此刻幾乎紅了眼眶,他迎著商白珩的目光說:“太子殿下名正言順,是天地祖宗都認過的儲君,憑誰也休想妄議!而且,殿下清四姓、建蒼龍、衛西境、刃狄嘯,哪一件不是不世之功?哪一件不是為蒼生社稷鞠躬儘瘁?憑這等功績,豈是輕飄飄質疑皇燕血統就能抵消的?大靖動亂多年,殿下夙興夜寐,才換來如今的雄視四鄰,在這等時刻,膽敢妄議殿下儲君身份的,實乃蠹國害民的壞蛆!誰要敢出來做亂,我裴知猷第一個饒不了他!”

梅輅和商白珩要說的話也被搶了。

梅輅欣慰地笑了笑。

“各位都說得在理,”商白珩從容地說,“吏部對此事也提了個方案,擬把京察提前,除了按成律考察官員,今次還要審視官員們對大靖的忠心。要把那些思想不正,以下亂上清出。食君祿,卻想壞陛下江山,這種恨不得天下大亂之輩,乃國之大患!”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