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不斷往前延伸,他在夢裡越來越年輕。
年輕到隻有二十二歲,那時十九歲的燕熙剛登基,改元景樂,他在大年初一,新帝的苦苦挽留裡,自請外放西境平川任巡撫。
“淩寒,不要走好不好?”夢裡的景樂帝哭得滿臉是淚,“這宮裡頭太冷,我害怕。”
“你已經是皇帝了。”夢裡的梅淩寒露出不悅的神情,“要自稱朕,要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能任性妄為。”
“可是我……朕害怕啊。”景樂帝慌張地望向四周,拉住梅淩寒的衣袖,神色不安地說,“皇兄們都死在宮裡頭,獨獨剩下個六哥,前幾日他還自請出宮建府了。朕害怕,夜裡睡不著,你留在靖都,夜裡進宮陪朕睡好不好?”
“陛下!”梅淩寒以為對方又想著要蠱惑他,那次在古怪的酒力之下,混亂的一夜仍是他日日自省的罪過,他努力忘記,卻又總是在夜裡記起,甚至隻要離景樂帝近一些,就會生出不該有了反應,這讓他苦悶又挫敗。他知道那酒必定不是景樂帝的手筆,景樂帝心思純善,做不出那般自賤齷齪之事。
此刻一聽景樂帝要留宿他,他一下心跳加快,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一下漲紅了臉,怒其不爭地說,“陛下已是國君,將要立後選妃,繁衍子嗣,以定國本。龍床之側,怎可有臣子酣睡?!陛下,您該大婚了。”
“你——”景樂帝被訓得先是一愣,若在以前,他大約就要開始認錯並保證要改,但這次他實在太委屈了,攥著梅淩寒的衣袖不肯鬆手,眼中強忍著淚,大著膽子質問,“你從前說我隻要登基了,便都許我。如今,我登基了,你又說要我大婚生子。你竟是……竟是一直哄騙我嗎?”
梅淩寒被那雙極力忍淚的眸子看得心亂如麻,他知道此時隻要哄一哄就能把人安撫住;就算這次景樂帝的怨氣極大,他最多隻要抱一抱,景樂帝也會立即破涕為笑。
梅淩寒心頭已然鬆動,可是轉念又想景樂帝身子不好,立國本乃至是當務之急,早日有了子嗣,景樂帝也能早日輕了擔子。
他還是狠了狠心,堅決地把衣袖抽走說:“陛下,不要意氣用事。身為國君,當以國事為先,如今充實後宮,繁衍子嗣乃是國之大事,望陛下曉得輕重緩急。”
“我不可能和女子生子的。”景樂帝痛苦地滑下淚來,“你知道的,我喜歡你,我隻能跟你有夫妻之實,我不可能跟彆的女人生孩子的。我一直聽你的話,以為當了皇帝就可以護著你,再沒人可以阻攔我們在一起。如今回頭看,我全心全意所為,皆是一廂情願的笑話。”
梅淩寒看到那成串的淚珠隻覺刺眼,他想說“帝王有淚不輕彈”,可景樂帝的眼眶那麼紅,眸波裡盛的滿滿委屈,他話到嘴邊,生生咽了下去,心中一陣巨痛,幾乎快要按捺不住把人抱緊哄一哄的衝動。
那邊景樂帝看到他的猶豫,心中更加灰敗。
他隻是癡心,並非蠢笨,時至今日,怎會看不懂一切梅淩寒所為,皆是權宜之計。牽他、吻他都是為了哄他聽話,甚至僅有的一次顛鸞倒鳳,隻是因著被奸人用了□□,才混亂而為,梅淩寒根本不喜歡他!
景樂帝苦戀梅淩霜,卻從來得不到回應,生子是他的底線,梅淩寒觸及此線,這叫他心灰意冷,再無指望。
景樂帝一時悲憤起來,隻覺生無可戀,指著梅淩寒說:“你竟然要我和彆的女人生子!梅淩寒,朕是皇帝!朕想要寵幸誰,朕難道還做不了主嗎?沒有親生子嗣又如何?朕大可以過繼一個!選誰當太子,朕都是皇帝!誰繼位了,朕活著是太上皇,死了也是大行皇帝!我事事委屈求全,忍耐到今日,倘若連這點決斷都無權,這皇帝不當也罷!”
梅淩寒原已軟下心腸,正要哄人,一聽景樂帝竟然視這多少人流血送他上的帝位如同草芥,一時怒從心來,伸出去要拉人的手又袖起來,板臉冷眸道:“陛下的子嗣無論過繼還是生子,終歸是陛下之事。淩寒勸不得,更做不了主。陛下若當真想做困於私情的皇帝,旁人也奈何不了陛下。”
景樂帝本就怕極了梅淩寒,好不容易攢起的氣勢,如同那強弩之末,很快便見底了。
他見梅淩寒不為所動,心中又是苦痛又是不知所措。可他到底知道話已至此,若再不說明白,便是再難開口。
景樂宙梗著滿是淚的臉,強提氣問:“梅淩寒,朕現在就命令你,不許外放,留在靖都陪朕。你不肯住在宮裡也罷,你不願日日進宮亦可,你隻要在靖都,讓我想見你時能見到,就可以。你在京中一樣能升遷,一樣能施展抱負。不走,行不行?”
梅筠看景樂帝哭得肝腸寸斷,字字句句皆是訴衷腸,他鐵打的心也要軟了。
可末尾聽到景樂帝竟然還是要留他在京城,他失望至極望著這個九五至尊,隻覺心中涼透,痛心疾首地道:“陛下金尊玉貴,安處深宮,哪知邊疆之難?先是北原不安,踏雪軍軍費難支,抵抗莽戎捉襟見肘,稍有不慎,便有破邊之險。再是西境屢遭侵.犯,薑西軍一盤散沙,無力抵抗。大靖危如累卵,朝野上下憂心忡忡。”
梅筠愈發肅聲,字句如同擲麵:“攝政王為此聯合四姓,傾力救濟西境。可四姓畢竟不是皇姓,我若不去西境盯著,陛下安可穩坐奉天殿?!”
景樂帝被劈頭蓋臉的質問砸懵了。他自小被梅筠管教,本就極是怕梅筠,此時見梅筠冷臉怒目,霎時愣在當場,硬生生止住了淚。
可是,他又不甘放梅淩寒離去,他放低了聲音,幾乎是求著說:“可是這深宮太可怕了,我近來愈發覺得處處都是‘鬼’,這宮中人人皆是蠅營狗苟,我不信他們。我怕,我怕……”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說這宮中,便是全大靖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有甚害怕的?”梅筠見他如此不爭,失望透頂地說,“淩寒乃一階臣子,淩寒頭頂有君臣父子綱常,胸中有禮義廉恥,恕臣不敢任性妄為。臣這就走了。”
梅淩寒這一走,便是一年,再沒回京。
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失望,是爭吵,是負氣,是永彆。
不歡而散。
這一年裡景樂帝寫信,先是威逼命令,再是苦苦哀求,再是信函漸少,到了下半年竟是一封信也沒再來過。
梅淩寒打聽過京裡的消息,聽說攝政王主持選妃,因著景樂帝實在不肯封後,後位空懸。
已有新歡,舊愛擱置。梅淩寒沉默良久,苦笑一聲,慶幸又自嘲地想:景樂帝終於收心安定了,難怪不再給他寫信。
梅淩寒不知道的是其實景樂帝天天都給他寫信,隻是遞出去的信,全都被人暗中截了。
景樂帝也不知道,梅淩寒有給他寫請安折子,也被燕楨壓住。
他們之間門,早就被人斷了書信。
入秋後,西境驟然轉寒,景樂元年這裡的風雪出奇的大,梅淩寒在平川郡的夜寒中,曾有數次夜裡無法入眠,起身寫了給景樂帝的私信,第二日醒來又把私信收進匣中,改寫公事公辦的請安折子。
(這章有點虐,送約約1700字在作話,請接著看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