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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與人約定,無論世人非議此身生死,都願與之同往,如今……隻怕是要毀約了。”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該由我親自結。”

他說一句,鬱明燭的心就涼一分,到最後幾近於絕望。

跟前仙人衣袂紛飛,如同百年前一樣一點溫度都沒有。他好像將一塊石頭揣在心口處最熾熱的地方,可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沒有將其捂熱半分。

鬱明燭忽而釋然了,甚至有點期待,親手殺了他,撇清關係,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從此繼續做他高高在上的玉珩仙君。

溫珩忽然將長劍一立,直摜地麵。

純澈洶湧的靈力四泄而出。

霎時間,天空雷聲滾滾而落,閃電在雲層之間穿梭不定,天空變成一片血紅之色。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忽而變成貫穿天地的九柄劍影,分立九峰之間。

眾人甚至尚未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

就見九道劍氣從天而降,劈開一道道深淵。

“吾以吾血祭此陣,吾以此身破天門,陣開!”

百年之前的陣法是為了將魔淵鎮壓於地底,而如今,則是將它帶回人間。

天空中血色的雲層翻湧成一片,就像一隻眼睛,怒目而睜注視著人間。

溫珩能感受到強悍的威壓從天而降,如同一隻無形的手在跟他抗衡著,渾身近乎撕裂。

周圍驚叫聲怒罵聲響成一片,有人在四散而逃,也有不少人想來阻止他,又被凶悍的靈波擋在外圍,寸步不得靠近。

仿佛一切都在混亂著。

而玉珩仙君屹立在這些混亂的中心,無堅不摧。

這一次天道要罰就來罰他,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亦由他一己承擔!

……

萬千紛飛劍影之中,那道單薄的青影直起身,朝善惡台正中被捆縛的邪魔走了過去。

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終於近在眼前。

玉塵長劍劃出最後一道劍氣,鏘然斬斷了那三重縛魂鎖,十二道蝕骨釘。

溫珩唇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他已經承受不住了,剛才那一道劍氣是他的極限。

在鬱明燭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腳下一錯,跌進了鬱明燭沾滿血腥味的懷中。

鬱明燭惶然低頭,看著那淺色的唇滲出一道血線,指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他想去幫溫珩擦一擦臉上的血,卻忘了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更多,這麼一擦,反倒沾了更多汙血上去,將那張清雋冷淡的仙人麵弄臟得臟汙不堪,頓時手足無措。

“為什麼……”鬱明燭從沒這麼害怕過,怕得一切理智都不知所蹤。

他早就做好了祭陣的準備,所以才將寧淵留在溫珩身邊,護著溫珩回魔界,再不濟去南海躲一躲也好!

為什麼溫珩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鬱明燭低吼, “我明明讓寧淵帶你走的!這個廢物,每次看人都看不住!”

溫珩忍俊不禁, “莫要遷怒他,是我自己要來,他攔不住。”

又輕聲安慰著: “彆難過,沒有那麼疼……”

“我不信!我不信!”鬱明燭惶恐地抱緊他, “溫玉生,以後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了!”

這個巨陣是他做的,他怎麼可能不清楚其中威力!

經脈俱斷,骨肉消碎,如果不是隨雲山作為玉珩仙君的道場,幫他消解了一部分威壓,隻怕如今連這一具肉身都被挫骨揚灰了!

溫珩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但是眼下實在連抬一抬指尖都十分費力,一旦用力,就不由自主又連咳出幾口摻著肺腑碎片的汙血。

鬱明燭察覺到他的動作,趕忙握住那隻手扣在自己臉上, “玉生,我再也不鬨了,再也不逼你,不跟你發脾氣了!我什麼都不奢求了!玉生,你……”

他頓了一下,如同悲痛至極,啞著嗓子艱澀道: “玉生,你彆不要我……”

他們近乎沒有察覺到,一片陰寒的殺氣自身後籠罩過來。

琉璃仙懷抱琵琶,一雙美眸裡全是陰毒之色, “魔尊千忌,玉珩仙君,原本大家各吃各的,不好嗎?你們為何總要與我們作對,把我們從那高台之下拽下來,與你們有什麼好處!”

說到最後,幾乎是歇斯底裡的怒吼。

可是那兩人一個理她的都沒有。

溫珩是實在太累了,懶得反駁這番荒謬之言。

鬱明燭則是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裡。

琉璃仙的表情猙獰了一瞬。

她五指一撥,彈出一道梵音。

鬱明燭習慣了戒備,以往每次遇到威脅都會下意識在第一時間祭出殺招,後來改成了在第一時間護住溫珩。

眼下,即使他也魔丹乾涸,渾身傷痕,他依然是下意識側了側身,想要將那道梵音儘數擋在自己背上。

可是在那之前,已經有一道身影站在他們身前,擋住了琉璃仙的音浪。

陸仁嘉眼底悲痛萬分, “師尊,剛剛那些……都是真的嗎?”

琉璃仙麵色一僵,但仍舊維持著表麵的威嚴, “是真的又如何?魔尊千忌罪孽深重,萬死不惜!玉珩仙君助紂為虐,與魔為伍,我劍宗九峰自當將其一起誅殺!”

她逼問: “為師要誅殺邪魔,陸仁嘉,難不成你也與他們沆瀣一氣,要攔為師?”

卷地的風雲之間,縹緲峰的弟子仿佛自動分成了兩派。

一路跟在琉璃仙身後喊著誅殺邪魔,另一路如陸仁意陸仁冰則毅然站在陸仁嘉身側,將善惡台嚴嚴實實護了起來。

陸仁嘉閉了閉眼睛, “師尊,您素日教導我們恪守本心,除魔衛道,但弟子覺得,本心不該是為了一己私欲去禍亂生靈,我們要守衛的也絕不是這樣害人利己的道!”

琉璃仙嗤笑, “他是魔,魔算什麼生靈!”

“那南海鮫人呢?南潯城裡的無辜百姓呢?還有溫師兄……”陸仁嘉頓了頓,改口, “還有玉珩仙君呢?他們難道不算眾生嗎?”

琉璃仙沒耐心了, “滾開!讓本尊殺了他們,之後再收拾你們這些逆徒!”

陸仁嘉的拳頭緊了緊, “師尊,恕弟子難以從命。”

這個時候,數不清的魔獸已經從地裂中爬了出來。

他們像是帶著十分明確的仇恨,朝著這邊源源不斷地撲過來,活的踩著死的,從層疊屍體上踏過來也在所不惜。

琉璃仙咬牙,也顧不得許多,幾道琵琶音打過去,都被陸仁嘉咬牙硬受了。最後一道過於猛烈,若是打在身上,多半要打碎五臟六腑。

陸仁嘉不得不祭出琵琶,回了一道音波。

兩道音浪撞在一起,掀起一陣罡風,將周遭草木吹得低伏。

“陸仁嘉!你的琵琶是本尊教的,如今你竟敢反過來對付本尊?”琉璃仙氣得柳眉倒豎。

琉璃仙身後的縹緲峰弟子們也忿忿不平: “陸師兄,你要欺師滅祖嗎?”

“我們縹緲峰沒有你這樣助紂為虐的弟子!”

也有些弟子勸道: “師兄,回頭是岸!”

陸仁意和陸仁冰擰著眉,紛紛擔憂地看向他。

陸仁嘉支撐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

他深吸一口氣, “師尊說得對,弟子的本領是您教的,不該用這些本領來對付您。”

琉璃仙眸子裡閃過幾分得意, “既知悔過,還不讓——”

忽然,迎著眾人詫異的目光,陸仁嘉將琵琶一立,半跪下去,將右手按在琵琶邊的地上,左手一翻化出一截短匕。

他沉聲道: “您教授的招式,今日弟子悉數還給您!”

音落,短匕裹著寒風依次刺下,毫不猶豫地挑斷了五指的筋脈。

筋脈並非隻有一段,所以他一刀一刀紮入手中,直到整隻右手都變得血肉模糊。

琉璃仙錯愕喃喃, “你瘋了,你怎麼敢……”

這個弟子是她門下最有天賦的一個,更是她真心愛惜過的,愛他天賦異稟,惜他勤勉刻苦。

唯獨遺憾他秉性方正,方正太過竟成了執拗。

陸仁嘉身後的弟子們也心有所感,一排接著一排跪了下去,自毀五指筋脈。

那場麵過於震懾人心,以至於剛才喊打喊殺的縹緲峰弟子都安靜下來,好像那匕首也紮在了他們的手上似的,不寒而栗。

陸仁嘉跪正,用血肉模糊的手撐著地,朝她磕了一個頭。

“多謝師尊教誨之恩,今弟子自請逐退師門,從此師徒之情恩斷義絕!”

琉璃仙忽而自心底生出一陣茫然,原本要將這些逆徒好好收拾一頓的念頭全都熄滅,轉而成了難過和惶恐,甚至……隱約的幾分後悔。

為何會這樣?

是不是她真的做錯了什麼?她也隻是為了提升修為,殺了些死不足惜的邪魔而已。

她從沒害過人的!

怎麼可能有錯?

……她錯了嗎?

直到貪狼長老踏著靈雲落在她身邊, “你在猶豫什麼?為何還不動手!”

琉璃仙轉頭看他,喃喃道: “我沒做錯,我一定沒做錯,我早日飛升成仙,才能更好的庇佑蒼生百姓,我怎麼可能會錯……”

貪狼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轉身拔劍而出,對陸仁嘉喝道: “滾開!一群蠢貨,自毀經脈還想攔住我們?”

樂修廢了手,連弦都撥不動,相當於徹徹底底將前半生的努力修煉付之一炬,這種痛苦遠非常人所能忍受。

在貪狼眼裡,這麼幾個約等於廢人的弟子簡直不值一提。

他拎著劍,正不耐煩道: “再不讓開,我替你們師尊清理門戶!”

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口哨,挑釁似的,輕佻地拐了好幾個彎。

“老東西,忘了還有我們了?”

貪狼一滯,錯愕地回過身。

眼前是浩蕩成群的北昭戰馬,和弟子手中閃著寒光的長刀。

壓迫感十足。

貪狼忽然雙腿一軟, “你…你們也要反?!”

“反什麼反,”崇煬肩抗長刀,不屑道, “老子就沒和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禽獸站一邊兒過。”

下一秒,長刀裹著罡風席卷而來。

近乎霎時,這裡便成了另一片硝煙戰場。兵戈刀劍交響聲震耳欲聾。

陸仁嘉身側有一道颯遝馬蹄聲疾速掠過。

他抬頭,恰好看見崇煬超這邊露出一個狂肆笑容。

“大恩不言謝,往後彆再不自量力跟我們北昭搶東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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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湊合過吧,也不能離

禍止一百二十七年。

玉珩仙君以自身仙力為祭,親手破九峰結界,劍斬九峰峰主。魔尊千忌位臨帝君,奉玉珩仙君於後位,成一代曠古奇聞。

午後陽光正暖。

青衣仙人坐在窗前曬太陽,隨意支著下頜,滿麵慵懶倦意。

珠簾一陣作響。

玄色身影緩步走了過來。

鬱明燭落坐在側,信手一攬,將他攬入懷中,埋入染著花香的肩窩深深吸了幾口氣。

溫珩似是被嚇了一跳,微微一顫。

鬱明燭笑問: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沒什麼,”溫珩搖頭, “今日議事結束得好早。”

鬱明燭嗯了一聲, “那些魔首煩得很,天天不是勸我打這個宗門報仇,就是攛掇著殺那個道僧雪恨。”

“他們在地底下關太久沒見過活人,都憋瘋了似的爭強好戰。”

“我稍微發了發脾氣,把他們糊弄過去了。”

魔尊千忌將魔淵翻過來隻是個開頭,如今也有如今的難處。世人心中的成見始終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千百年來,被視如洪水猛獸的邪魔突然說:我們改邪歸正了,我們想與你們和平共處。

這話誰能輕易信?誰敢輕易信?

鬱明燭管得了他手下的人魔不去侵擾百姓,卻管不了百姓對無禁城始終避如蛇蠍。

江南一帶甚至建起一座新城,名為臨丹闕,聲稱與魔尊千忌勢不兩立,許多宗門與百姓都舉家舉戶搬了過去。

鬱明燭自他身後摟著他,將下巴擱在他肩窩裡。

“不說這些了,一大早上聽他們嘰嘰喳喳吵得我頭疼,玉生陪我再睡一會。”

魔尊千忌如今凡事親力親為得很,尤其是與溫珩有關之事,從不假手於人,似乎很是自得其樂。

待他理好軟枕與床褥,卻見溫珩仍然坐在原處。

“玉生?”他輕喚了一聲。

溫珩眼底一閃而過的遲疑,緩緩起身,朝著這邊走過來。

鬱明燭總覺得他這副模樣有些奇怪。

就像是眼盲之人,走路時總會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茫然,於是不由自主將腳步放到了最輕緩。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溫珩已經到了他身前,還朝他伸出了手。

這麼主動的時候可不多見。

鬱明燭受寵若驚,趕緊去接,連帶著將之前的不尋常也暫時拋之腦後。

他將溫珩擁入懷中,兩人縮進錦被。

溫珩這幅模樣看起來極為乖順,半張臉被錦被蓋著,隻露出清雋如玉的眉眼,微微耷垂,如同一隻慵懶困倦的狸奴。

鬱明燭在他額角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快到新年了,我給寧淵他們放了休沐假,我也可以趁這段時日多陪陪你。”

溫珩懶懶應了一聲, “要怎麼陪?”

鬱明燭想了想, “南潯城有燈市,要不要去看?”

……

兩人如今身份不同,再到南潯就需得易容喬裝了。

鬱明燭讓寧淵給他改了一張不那麼引人注意的臉。溫珩不喜歡假麵糊在臉上的憋悶,乾脆又戴了副銀絲麵具,遮住半張臉就算糊弄過去。

這一日正值新歲,下午的時候街道上還沒什麼人。

到了傍晚,家家戶戶點起燈籠,喧鬨的燈市綿延整條南潯街道,暖黃色調鋪滿了人流如織的街頭。

南潯城中橫亙著一道窄河,再晚些到了子時鐘響,南潯百姓會沿著河畔齊齊將蓮花燈推入河水。

那個時候,明亮熾熱的燈線綿延在河麵上,遙遙無儘地延伸向夜色天邊。

溫珩在街市上逛得累了,懶懶地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休息。

他們這個地方沒有燈火,攏在樹後一片陰影裡。

鬱明燭趁機親了親他的唇角,低聲問: “長椅冷不冷,坐我腿上?”

溫珩微詫,搖頭: “大庭廣眾,像什麼話?”

鬱明燭: “我怕你冷著。”

溫珩: “我又不是瓷娃娃。”

鬱明燭: “你在我眼裡跟瓷娃娃差不了多少。”

現在的溫珩廢去一身靈力,不說跟以前玉珩仙君的仙骨比,就算跟個肉體凡胎的百姓比,也顯得格外體弱畏寒。

趕上這樣天氣涼的日子,經常手腳都是冰的,要時刻抱著暖爐或讓鬱明燭揣進懷裡,才能稍微暖上幾分。

但是眼下,溫珩堅決拒絕坐他腿上。

鬱明燭隻好將溫珩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裡,用靈力幫他暖一暖。

溫珩被人捉住雙手,便百無聊賴晃蕩著腿,恰看到自己的錦靴尖上沾了些河邊的汙泥。

他本來想俯下身去擦一擦。

但他一動,狐裘就鬆了,好容易捂出來的幾分暖和氣被寒風一吹,登時散了個乾淨。

“阿嚏——”

鬱明燭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長椅上,道: “我來吧。”

雖是暗夜,但不遠處的街道上還有不少行人。

鬱明燭不便用靈力,就真的俯身蹲在他身前,拿軟帕沾了些河水一點一點仔細擦弄。

讓一個矜貴非凡的帝君,蹲在他身前親手擦靴上泥灰……

顯得他多恃寵而驕啊。

溫珩耳垂有點發紅,微縮了縮腿: “你怎麼不把我供起來?”

鬱明燭抬眸瞅他一眼: “有什麼好羞的,如今我們成婚了,我是你名正言順的夫君,你有什麼事不能隨意使喚我?”

溫珩很沒良心冒出個念頭,成婚了,但洞房夜還沒成禮呢。

而後又覺得自己實在太缺德,專挑人短處,便心虛地擰過頭去,假裝是在看街上熱鬨的花燈。

看了一陣,溫珩拽了拽他的衣袖,理直氣壯開始使喚人: “我想吃那個。”

他朝街邊賣山楂雪球的攤位抬了抬下巴。

魔尊千忌果然被使喚得很高興,歡歡喜喜地討了個吻,又幫他掖了掖狐裘,去幫他排隊買雪球。

攤販前大多是些十來歲孩子,舉著銀錢吵嚷要買雪球。

他們舉起手來才堪堪能及鬱明燭腰際,便顯得鬱明燭站在其中格外惹眼。

溫珩望著那一幕,唇角不禁彎了彎。

……

賣山楂雪球的換成了個小姑娘,年歲不大,和之前那老人於眉眼間有幾分相似,多半是老人的孫女。

她依次給小朋友包好黃紙包,忽而感覺身前站定一人,攏下一團陰影。

她一抬頭,是位五官端正的公子。

“要一袋山楂雪球,多謝。”

姑娘心神一恍。

這人站在她跟前,恰遮住了頭頂上一片燈光,身姿挺拔修長得過分,聲音也是極低沉好聽的,如同春日浸了花香的酒釀。

甚至讓她恍惚間覺得,這樣的氣度,與這張平平無奇的臉實在不夠相配。

“姑娘?”

“啊?哦,客官稍等!”

她回過神,匆忙將一個紙包遞過去,又不禁想跟這人多說兩句話。

便微紅著臉,旁敲側擊: “公子是給家裡孩子買的嗎?”

那公子一怔,坦誠搖頭, “我是為道侶買的。”

姑娘本來見他搖頭,心中還生出幾分欣喜,下一秒就聽他說是給道侶買的,頓時又覺得失落。

但她也沒失落多久,大大方方地笑了,由衷道: “您的道侶真是有幸,祝你們幸福圓滿,白首如新。”

鬱明燭眼底生笑,頷首, “借你吉言。”

說著,往寶葫蘆錢筒裡放了幾枚銅錢。

在收回手時,他不動聲色將廣袖一抖。

啪嗒,一枚銀錠暗中落了進去。

聲音被街市熱鬨壓在下麵,並不惹耳。

待走出去好遠,他才聽見身後姑娘喜出望外的驚呼。

鬱明燭想起那句幸福圓滿,白首如新,眼底不禁又漾出幾分笑意。

幸福圓滿,白首如新。

真好聽的幾個字,比他聽過所有的阿諛奉承都要讓他由衷歡喜。

魔尊千忌揣著山楂雪球美滋滋地穿過人群,回到河邊。

卻在看見空無一人的長椅時,陡然凝住了笑意。

人呢?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甚至還退了幾步,左右張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但是肯定沒錯,那張長椅上甚至安安靜靜擱著一隻熟悉的暖手爐,眼下已經涼透了。

“……玉生?”

鬱明燭試探地叫了一聲。

無人回應。

河岸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

“玉生,彆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快出來。”鬱明燭聲音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知道我最怕這個,彆這樣捉弄我,好不好?”

“玉生……”

暗夜之中,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河邊,身影顯得茫然失措,甚至帶著幾分可憐的意味。

怔愣了半晌,他才猛地想起來,趕緊捏出一隻靈蝶, “去找!快去!”

但是那靈蝶在他指尖盤旋一圈,又落了回來,就好像難以在人世捕捉這一絲氣息。

許是鬱明燭在那站了太久,找人的意思也太明顯,不遠處街市上一個賣花環的阿婆慢慢走過來,拍了怕他的肩。

鬱明燭回過頭。

好在天色已經黑暗一片,阿婆也上了年歲眼神不太好,所以沒能看得清楚鬱明燭猩紅的雙目和那眉宇間滔天的陰戾寒煞。

阿婆問道: “是不是孩子丟了?方才橋上響了鐘,人們都往那邊去選河燈了,許是孩子天性喜歡熱鬨也跟著人群上了橋,你往那邊找一找。”

鬱明燭眸光亮了亮,正要抬步,卻忽然又猶豫, “可我若走了,他回來會不會找不到我……”

“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這幫你看著。”阿婆擺了擺手,拎著一籃花環坐到了長椅上, “在哪做生意不是做啊。”

“那就多謝您了!”鬱明燭也沒時間再多猶豫,疾步往青石橋的方向而去。

南潯城的風景其實很好看,紅磚黛瓦,水波畫船。青石橋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樣的花燈繁華耀眼,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唯有一道身影逆著人群,渾身的血液都在一點點變涼。

有好幾次,鬱明燭都喜出望外地覺得自己找到了。

可是走上前去,卻又失望地發現那隻是一點相似的身形或者衣裳顏色。

失望積攢得太多,到後來,他連一點欣喜都不敢生出,隻是麻木地走在人群裡,一遍又一遍重複地去看身側經過的每一個人。

他想,怎麼會這樣……

怎麼離開那麼一小會,人就不見了呢?

溫珩現在連靈力都沒有,能跑到哪兒去?

還是說……

那一瞬間,鬱明燭忽然渾身冷一下了,從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和恐懼。

他寧願溫珩是主動離開的,也不敢想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橋邊某一處忽然嘩啦圍過去一圈人。

“你們看!水裡有東西!”

“那是什麼?一件衣服嗎?”

“不對,那好像是個人……”

一瞬間的寂靜後,有人尖聲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鬱明燭機械地往那邊看了一眼,在散開的水波裡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經在水裡浸泡了多久,一點聲息都沒有,靜靜隨著水流飄動。

那一瞬間,如墜冰窟。

橋邊圍著的一群人還在驚恐喊叫,忽然感覺一股風貼著身側掠過去。

再然後,撲通一聲,水麵又散開一片水花。

有人顫抖著手指著水麵, “又…又跳進去一個?!”

但後麵跳進去那個顯然水性極好,短短幾息之間就扯著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於是一群人又嘩啦圍到了岸邊。

他們這時才發現,後來主動跳水救人的是個英俊公子,濕漉漉的玄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飽滿流暢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臉上濕成一片,有人給他遞帕子,他也來不及接,隻顧得上匆匆將那狐裘一抖,抖出裡麵的人來。

是個半大少年,嗆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謝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報……”

後麵的話鬱明燭就都聽不進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間,極其疲憊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發梢上還在淌水,水痕順著額前流入眉眼,眼睛裡頓時一片灼燒感。

旁邊一隻手遞來乾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風會著涼的。”

“我說了不……”

鬱明燭猛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動作甚至帶著幾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溫珩正一臉關切地看著他。身後是燈影幢幢,行人交織。

溫珩渾然不知鬱明燭心中大起大落,極悲極喜,隻是在勸說無果後,正要伸手幫他擦一擦臉上的水跡時,陡然被一把擁入懷中。

鬱明燭緊緊抱著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將他揉進骨血。

“你這是怎麼了,”溫珩輕微地掙了掙, “嘶,輕點,你勒疼我了。”

但鬱明燭仍舊緊緊抱著。

溫珩聽見他壓抑著,輕輕抽泣聲。

溫珩一怔,總算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明燭,你以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溫珩安撫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鬱明燭嗓音嘶啞,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溫珩哭笑不得, “怎麼會?”

鬱明燭繼續控訴, “我買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見了,隻剩一盞手爐。”

“我叫你叫不應,放靈蝶也不管用,有人說你來了橋上,我又在這邊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緊接著,就聽見有人落水……”

鬱明燭抱著他的力道又緊了緊, “玉生,我那個時候好怕,我甚至寧願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溫珩張了張口,驚詫: “可我在手爐下給你留了字條啊,你沒瞧見嗎?”

那時候剛巧趕上橋頭開燈市,熙攘的人群從西麵八方全圍過去挑花燈。

他怕去得遲了,就搶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邊有賣楹聯的,他便借來紙筆,寫下:我去買河燈,很快就回來。

字條就壓在手爐下麵。

他還以為很顯眼的。

鬱明燭啞口, “我當時還以為……”

他當時還以為溫珩連手爐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況他急著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區區一個手爐底下壓了什麼。

這麼想著,鬱明燭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還壓幾分淺紅,濕漉漉地看過來,顯得十分委屈。

溫珩很難不心軟。

他用乾帕一點點擦鬱明燭臉上的水, “我錯了我錯了,不該不親口跟你說一聲就走的,以後絕對不這樣了。”

聽見以後兩個字,鬱明燭好受了一些,低聲問: “你以後都不這樣了?”

“我保證。”

“都不離開我?”

“不離開你。”

“有什麼事都跟我說?”

溫珩動作微滯,輕輕嗯了一聲。

鬱明燭眼底染笑,很不要臉地得寸進尺, “那你以後都會對我很好嗎?”

他想哄著溫珩多承諾幾個“以後”。

溫珩無奈地順應, “會的。”

擦了一陣,乾帕都成了濕帕,鬱明燭還是跟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好在他體質特殊,不必擔心因此而受涼。

溫珩猛地意識到: “你不是有靈力嗎?自己烘乾就好,何必要我一點點擦乾。”

鬱明燭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剛才還說以後都會對我很好的!”

溫珩: “……”

鬱明燭失落: “到頭來,連為我擦一擦水都不願嗎?”

溫珩: “……”

很有一種以後都會被這幾句話道德綁架的預感。

溫珩臉一木: “我能收回剛才的話嗎。”

鬱明燭搖頭, “不行,我已經聽見了,記住了。”

溫珩隻好任命耐心地給他擦水,心想湊合過吧,反正也不能離。

好在鬱明燭也沒真幼稚到那個地步,知道催動靈力烘烤著身上的衣裳。

大約隻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乾乾爽爽地站在了溫珩眼前,隻剩烏發還帶著兩三分潮意。

溫珩暗暗慶幸總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話題過多停留,拉著鬱明燭到河邊,預備子時鐘聲敲響時,一起放蓮花燈。

放燈前要將心願寫在紙條上,紙條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燈順著河水漂得越遠越好。

鬱明燭拈著毛筆湊過來, “玉生,你寫了什麼?”

溫珩捂住, “不能給你看。”

鬱明燭不滿: “為什麼不能給我看?你剛剛說了以後……”

溫珩及時堵住他的話頭,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鬱明燭抿唇盯了他一會,讓步道, “好吧,那等你寫完,我們一起選個好位置放燈。”

溫珩含糊著應了一聲,把他推走。

這時候的夜色已經極黑,就顯得南潯城整個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燈火中。

河邊街頭聚集無數百姓,嬉笑歡樂聲交織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遠處傳來悠揚撞鐘聲。

那一時刻,橋頭岸邊的人們一同將蓮花燈推入河水。

整條河的燈流在暗夜中破開暖黃色的長線,蜿蜒著看不到儘頭。

鬱明燭合手閉目,將方才塞進花燈的心願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護,眼下算是生平頭一次如此虔誠地拜神祈願。

他念完,睜開眼睛,卻見溫珩閉著眼睛,還在許願的模樣。

而跟前溫珩的那盞花燈因逆著風向,又被推回了岸邊,擠在幾段濕樹枝中掙紮。

鬱明燭想要把花燈救出來。

結果他剛伸出手去,上麵的紙條被風一卷,恰落在他手心裡。

半開半合,十分誘人。

鬱明燭短暫地遲疑了片刻:能看嗎?

玉生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但這也不是我主動要看的,這是它自己跑過來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說”不出來的不靈,我這屬於偷看一眼,不作數吧?

隻看一眼。

這麼想著,他指尖輕輕一撥,將紙條展開。

——鬱明燭歲歲平安。

幾枚小字清雋飄逸,落在宣紙上煞是好看。

但是內容很讓人不滿意。

鬱明燭擰了擰眉,用餘光瞄了溫珩一眼。

見沒被察覺,便膽子更大地將紙條攤在掌心,另一隻手指尖凝出一點靈力,憑空劃了幾筆。在那行小字的旁邊又額外加了三個字。

——鬱明燭和溫珩一起歲歲平安。

嗯,這樣才對。

鬱明燭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這樣總算順眼了些。

他及時在溫珩睜開雙眼之前將那紙條塞了回去。

待溫珩凝眸望去,蓮花燈正順著水流飄飄蕩蕩,緩緩沒入燈流。

周遭人群的喧鬨聲更加熱鬨,又好像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邊,卻聽不真切。

“嘶——”

鬱明燭忽然倒吸了口涼氣。

溫珩被打斷思緒, “怎麼了?”

鬱明燭懊惱: “先前我來橋上找你,怕你回去長椅那邊反而錯過,便讓一位賣花的阿婆在那裡幫忙看著。”

溫珩一驚, “那咱們快點回去說一聲,再謝謝人家。”

“好。”鬱明燭起身,拉起他的手,逆著人群穿行過去。

溫珩跟了兩步,便甩開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鬱明燭盯著他,欲言又止。

溫珩笑了笑, “我不會走丟,你快去,彆讓人家再等太久。”

鬱明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靈力係了一條紅繩,連著自己的手腕,彆人看不見。

溫珩便順著河邊緩緩漫步。

他的關節處傳來一陣陣的酸澀僵硬,隻有用這種緩慢的速度,這種看似悠閒的姿態,才能勉強不露出破綻。

他們剛才為了放河燈,專門往上遊走,如今回來下遊,就顯得行人格外稀少。

隻有河中的燈流與他同向。

溫珩眸光一滯,落在某一點。

恰好看見一隻被水打翻的花燈。精致又華美,底下綴了一段火紅色的絲絛。

好像是鬱明燭的那一隻。

溫珩遲疑了片刻,走到河邊,順伸手將那隻花燈撈了出來。

這麼一看才發現,裡麵的紙片不是一張,是三張。

那麼窄小的花瓣縫隙裡,居然貪心地硬塞了三張紙條。

——願人間少疾苦,多安寧。

——願玉生順遂康健,喜樂無憂。

——願我與玉生幸福圓滿,縱白首,亦如新。

後麵兩張都被水泡濕了,洇出一團難看的墨色,隻能勉強辨認字跡。

也就在這個時候,溫珩眼睫微微一顫,上麵落了一點冰涼。

緊接著是眉際,鼻尖,唇邊,都察覺到輕微的點點涼意。

他抬頭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細密的小雪落在南潯燈市,還沒到地麵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於無。

但溫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許久之前,隨雲山的大雪紛飛。鋪天蓋地的銀白之中,有人將一捧雪塞進他的衣領,笑著說: “騙到仙君了!”

溫珩唇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幾息之後,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說,花燈要順流而下,擱淺在碎石岸邊,等裡麵的燈芯燒到了儘頭,就會連同整個花芯一起燃起來,將紙條也燒成灰燼。

願望要燒掉,才能上達天聽,得以實現。

可現在花燈已經滅了。

溫珩抿著唇思忖了一陣,從街邊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來一簇火,重新點燃了花燈,將僅剩那張乾潔的紙條塞進最中間的花芯裡。

剩下兩張濕漉漉的紙條……

他本來想扔,但又覺得不忍心,遲疑再三,還是一起放進花燈裡去,跟先前那張乾潔的隔著一層花瓣,不讓它沾上水汽。

花燈重新入水,漂蕩遠去。

他在河邊看了一陣,心裡生出點的期許。旋即又覺得可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那盞花燈被打濕過一次,再燃起來時就顯得費力。

最後擱淺在河岸時,火光明明滅滅,掙紮了數次,但也隻燒掉了最裡麵的那一張紙條。

即使外麵那兩張已經乾了,也無濟於事。

花燈靜靜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漸寧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轍難改。

可是一片寂靜中,忽然岸邊鞭炮炸響。

劈裡啪啦的煙火四射飛濺,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燈裡。

恰有夜風吹過。

火焰陡然竄高,將整盞花燈連帶兩張寫著癡妄的心願一起燒成灰燼。

————————

——

第68章

do了

子時之後,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下來。

溫珩走到之前的長椅邊時,鬱明燭和那阿婆正在撿散落滿地的花環。

溫珩也想上前幫忙,被鬱明燭推到一邊, “不用你,去旁邊歇著,離河遠點。”

音落,手中被遞來暖爐,顯然已經被鬱明燭用靈力重新催熱了。

溫珩看向籃子裡的花環,二月冬日,裡麵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種花的手藝真好。”

阿婆歎了口氣, “再好有什麼用,近些年不時興這個了,生意不好做嘍。”

說著,她挑起花擔,蹣跚著走遠了。

走了一段路,身後忽然響起一聲, “阿婆。”

轉頭一看,是個水靈靈的小女孩,紮著兩顆圓髻,眼睛水靈得像葡萄。

阿婆驚詫, “你是誰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麼獨自在街上?”

小女孩沒答話,攤開手,遞過來幾枚銅板, “我想買一個花環!”

“哦,好好。”阿婆給了花環。

結果,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就不見了。

“怪了……”

她繼續往前走。

“阿婆,留步!”

這回叫住她的是個年輕姑娘,嬌豔欲滴的模樣,同樣遞來幾枚銅板, “阿婆,勞煩您幫我挑隻最漂亮的花環。”

再然後,還有為心儀女子買花的書生,為家中愛美夫人買花的富商。

阿婆沒有注意到,那些一閃而過的買花人會在隱入小巷的刹那化作一隻火紅靈蝶,翩躚著將花環銜去一人手中,而後無聲消散。

不到一會,阿婆籃子裡的花全沒了,變成了滿滿當當的銅板。

直到最後一人站在眼前,阿婆愧疚道: “抱歉啊,花已經買完了,要不您明日再來?”

“我不是來買花的,”來人木著臉,竟然露出幾分給了打了一百年白工的疲憊感, “我家主人想聘請您去庭院裡栽植幾棵桃花樹,價錢好商量……”

……

小巷子裡。

溫珩揣著手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人, “哎,你怎麼發現寧淵跟著咱們的?”

鬱明燭抱著滿懷的花環, “他的身法都是我教的,怎麼可能糊弄過我。”

溫珩抿唇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幸災樂禍。

笑了一陣,溫珩又正色: “是大事嗎?要不要回去看看?”

鬱明燭搖頭: “要是大事,寧淵剛才就說了,多半隻是那群地頭又憋壞,寧淵被磋磨煩了,就想把我抓回去跟他們打太極。”

說著,鬱明燭低聲道: “我好容易放個假,和你單獨相處一會,才不想這麼早回去。噓,玉生,我們快趁機悄悄溜吧。”

“好。”溫珩先是應了下來,旋即又想到: “可這大半夜的,咱們去哪?”

……

外麵的雪一直下,甚至有種越下越大的氣勢。

原先的細雪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碎瓊,連帶著風也一起呼嘯著冷了起來。

南潯甚少有這麼冷的冬日。

迎春客棧的掌櫃在桌前一邊搓手一邊撥弄算盤,忽然外麵一陣寒風刮進來,連帶著送進來兩道人影。

掌櫃暗道,這大過年的時節是哪個有毛病的來住客棧?

一抬頭,愣了。

跟前兩個人,左邊的端正高大,氣勢迫人,右邊的裹在狐裘裡,麵具下露出冷白的半張臉。

端正的那個懷裡抱著許多花環,竟然還能空出一隻手來,往桌上扣了一袋靈石。

“勞駕,一間上房,快些。”

“好嘞,一間——”掌櫃說到一半,抬頭: “一間?”

錯愕的眼神裡明晃晃寫著:你們倆大老爺們,要睡一間房?

“怎麼,不行嗎?”抱花的男人笑了,意味深長道: “我聽說你們家客棧,曆來是一家包容且開放的客棧。”

掌櫃頭皮發麻, “行,行……”

掌櫃記好賬,把鑰匙遞出去, “二樓右手邊第一間,您慢請。”

眼見那兩人走出一半,都上了半截樓梯,抱花那人居然又回過頭來, “熱水和乾巾儘快送上來,補酒就不必了。”

掌櫃: “……”

待二樓的房門合上。

掌櫃喃喃道: “奇了怪了,他倆怎麼比我還熟悉這套流程……”

過了一會,熱水和乾巾被送了上來。

篤篤兩聲敲門,掌櫃問: “就給您放門口行嗎。”

裡麵說, “放門口做什麼?拿進來。”

掌櫃猶豫: “不太妥吧。”

這是他能看的嗎?

裡麵: “……”

嘩啦一聲,門開了。

掌櫃下意識閉上眼睛,又小心翼翼睜眼,然後慶幸自己看見的人尚且處於衣冠齊全的狀態。

開門的是方才那位抱花男人,垂眸睨了過來一眼,帶著幾分一言難儘的意味。

他身後,那位裹著狐裘的公子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挑著一頂花環打轉。

掌櫃盯著那隻從狐裘中探出的手,纖弱得比花枝還惹眼,忽然覺得一陣眼熟。

但他還沒來得及想起究竟何時見過,跟前,那公子默默接過了他手裡的木桶與乾巾,而後側了側身,擋住他的視線, “多謝。”

就像是狼崽子看守到嘴的獵物一樣,占有欲極強。

掌櫃心道,很好,這一幕更眼熟了。

……

鬱明燭關了門,回來將熱水舀了些到盆裡,剩下的放在床邊。

“彆玩花了,來泡泡腳。”

溫珩慢慢悠悠晃過來,卻是直接賴在了床上, “不要,我好困了,要睡覺。”

鬱明燭把他撈過來, “彆鬨脾氣,睡前用熱水泡一泡對睡眠好,還能緩解體寒。”

溫珩被按在床榻上,褪去鞋襪,捉住腳腕壓進了熱水裡。

他舒服得眯了眯眸子,本來掙紮著要跑,這會不掙紮了,往後一仰,懶懶地把自己攤進錦被裡。

鬱明燭這種伺候人的事來得心應手,手中的纖足也是瘦弱見骨的,他一隻手就握得過來,腳趾如花苞一般透著淡粉。

兩人私下相處時,溫珩顯然嬌縱了很多,也沒覺得不自在,甚至頗為放肆地趁擦乾之後,往鬱明燭肩上抵了抵。

“那你怎麼辦?你先前渾身濕透,得沐浴才行。”

鬱明燭不惱他肆無忌憚地踢自己,但是怕他剛洗完就著涼,於是趕緊捉著他的腳腕塞進被子裡, “我掐個淨身訣就好,這麼晚了,不折騰了。”

“不行,”溫珩皺了皺眉, “河水臟,得洗。”

溫珩敷衍地安撫了一句, “洗完抱著睡。”

鬱明燭被他磨得有點躁,但也沒脾氣,隻好用之前留下的熱水給他擦了臉和手之後,又管掌櫃要了幾桶熱水,在屏風後匆匆洗了一遍。

等他洗完走出來時,溫珩已經蜷進被子裡,睡成了暖融融的一團。

鬱明燭趁他迷迷糊糊,任人擺弄,低頭下去親了好幾口。

而後隔空熄了燈火。

鬱明燭鑽進被子,把人一摟,一道動作一氣嗬成。

他饜足闔眼,哄道: “睡吧。”

冬日夜裡寒涼,屋裡的炭盆燒得極旺,發出細微的嗶啵聲。

然後鬱明燭絕望地發現,就跟上次一樣,溫珩一旦熱了,睡覺就極不安分,左踢又蹬。

一會嫌這個姿勢不得勁一會嫌那個姿勢硌著了,滾來滾去,滿床找涼快地方。

明明剛才說好抱著睡,但是現在又嫌棄地說: “你身上太熱,彆挨著我。”

慘遭嫌棄的魔尊千忌被這句“彆挨著我”刺激得夠嗆,委屈又生氣地咬了一會牙,暗搓搓地把自己體溫調低了些。

這回涼了,要不要來抱?

果然,這人一點也沒有見異思遷的害臊。

鬱明燭身邊很快貼過來一團暖熱。

然後,鬱明燭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因為溫珩也並不是抱著他就乖乖地不動彈了,而是在他懷裡蹭來蹭去。甚至還嫌那一層單薄的裡衣太礙事,上手剝開。

許是覺得那兩塊悍利的肌肉泛著涼意時手感還不錯,摸完,直接把臉埋了進去。

這麼相擁著的姿勢,溫珩低頭,呼吸時又燙又癢的氣息恰掃在鬱明燭心口,抬頭時,又恰好近乎吻住了他的喉結。

……

溫珩睡著睡著,忽然感覺身邊之人撤身而出,半坐起來,靠在枕上。

他迷迷糊糊問: “怎麼了?”

頭頂上傳來鬱明燭的聲音: “你先睡,我冷靜冷靜。”

溫珩被困意侵蝕的大腦並不能想明白,三更半夜有什麼值得坐起來冷靜冷靜的。

他含糊哦了一聲,翻過身去睡了。

鬱明燭坐起來時將軟枕挪開了一點,這會靠在上麵,就感覺有什麼東西硌在後腰上。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本畫本子。

好巧不巧,那上麵赫然印著幾個大字《霸道師尊的甜寵掌中寶》。

和之前溫珩壓在枕下那本一模一樣。

看來這是一部十分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作品。

鬱明燭本來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但一想到溫珩曾經那麼寶貝得藏在枕下,就忽然又興趣十足。

他瞥了一眼身邊安睡的人,正睡得毫無察覺。

他便小心輕慢地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借著清皎的月光仔細看去。

然後猛然眸光一滯。

這上麵畫的是……

兩個男人……

這本書大概是延續了這家客棧一貫的風格,被掌櫃塞在枕下用作道侶合歡時助興之用。

魔尊千忌到底不是百年之前那個青澀稚嫩的模樣了,他現在不要臉得多。

如果隻是幾張翻雲覆雨的圖畫,他完全做到能麵不改色,鎮定自若地把書塞回枕頭下麵,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是他翻開的那一頁,旁邊還用空白的圓圈標了畫中兩人的台詞。

一人含笑喚“乖徒”,一人含淚叫“師尊”。

又恰好溫珩翻來覆去,睡意朦朧間貼了過來。

鬱明燭大腦哄的一聲,一瞬間的空白。

他猛然想起,在最初那會兒,溫珩並沒想起來那些前塵舊事,在溫珩眼裡,兩人該是天經地義的師徒!

那溫珩當時將這本書壓在枕下是為何……

鬱明燭呼吸一亂,渾身血液都灼燒起來。

有些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讓他的理智瘋狂燃燒。

可旁邊的祖宗不滿意了。

“你身上怎麼不涼了……”

溫珩不信邪似的往他身上摸。

手像隻貓爪似的,收起了尖銳的指甲,隻剩溫熱綿軟的肉墊在他身上探來探去。

鬱明燭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氣,偏偏一隻手被書占著,隻能用另一隻手勉強按住他胡作非為的爪子。

但這麼一掉以輕心,就措不及防被一條腿壓了上來。

溫珩閉著眼,屈腿往上頂了頂。

“這是什麼,手爐嗎……”溫珩迷迷糊糊地嫌棄著, “好燙,拿出去。”

“溫珩!”鬱明燭忍無可忍。

溫珩被他突如其來的低吼嚇得半醒,茫然睜開眼, “怎麼了?”

頓了頓,猶豫道: “是你冷嗎?你冷的話,不拿出去也行——唔!”

話音未落,就見鬱明燭一個翻身,將他抵在了床上。

“溫玉生,是不是我與你相處時太克製太慣著你了,你還把我當男人嗎?”

溫珩莫名其妙, “你在說些什——”

戛然而止。

熱騰騰的“手爐”凶悍地抵在了他的腿上。

鬱明燭居高臨下的望著他,顯然是正在身體力行地告訴他:說得就是這個。

但鬱明燭緊接著就發現溫珩一副呆滯的模樣,跟受驚嚇傻了似的。

鬱明燭的心又軟點。

算了。

玉珩仙君天性疏離冷淡,願意與他同榻相擁,恐怕已經是十分喜愛後的破格例外。

兩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鬱明燭不想為自己這點齷齪的一己私欲讓他有半點不自在。

他正打算放輕聲音,哄上幾句。

就聽跟前,溫珩怔愣喃喃: “原來你能行?”

“……什麼?”

溫珩可能真的是困傻了,什麼都敢說,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不行,我也沒敢問,怕傷到你的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畢竟…”溫珩猶豫了一下,說出自己的論據, “咱們在一起這麼久,你也從來沒……”

他越說越小聲。

直到一室安靜,針落可聞。

鬱明燭閉著眼睛長出一口氣。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總跟他說些什麼“做人不要有太重的攀比心”,原來是在照顧他的自信心!

該死的!

他都快憋瘋了,溫珩居然在照顧他的自尊心!他有個屁的自尊心!

跟前,溫珩總算漸漸清醒過來,察覺到事情不妙。

鬱明燭緩緩睜開眼簾,露出染上猩紅的眼眸,其中是毫不掩飾的侵略性。

溫珩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正要從他身下鑽出去,卻被猛地鉗住手腕。

“明燭,我們有話好好說,彆——”

餘下的話被猛然堵了回去。

而且這次鬱明燭似乎半點讓著他的意思都沒有,又凶又狠,逼急了乾脆什麼罪名都往他頭上扣。

“你躲什麼?你不是早就想這樣嗎?”

“我何時……”溫珩又驚又委屈,百口莫辯。

“每次都花言巧語的哄我,”鬱明燭像是要算總賬似的,惡狠狠道, “不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明燭,彆……”

“嫌我臟,還嫌我熱?”

“我錯了,明燭,”溫珩壓著一絲泣音,口不擇言, “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嗯唔……”

恰有夜風穿堂而過,搖動滿案花環。

隱秘幽暗的夜色中,一株飽滿的虞美人垂了下去,恰抵在桃花上簌簌晃動。

桃花不堪重負,花葉齊顫想要逃離。

卻又被夜風毫不留情地吹回了虞美人的堅硬花枝下,隻能崩潰似的一口一口吐出花露。

兩隻花的新葉交纏在一起,如同人緊緊相扣的十指。

一室暗香浮動。

……

一夜過去。

鬱明燭之前的早晨總過得太驚險,久而久之,天一亮就自然醒了,還養成了趁這個時間鬆鬆筋骨的習慣。

等他神清氣爽地從後院回來,床上的人還卷著被子昏睡。

他越看越歡喜,乾脆連被子帶人一起摟進懷裡,輕聲問, “給你煮了粥,要不要起來喝點?”

溫珩現在看他一眼都煩, “不喝……”

鬱明燭能屈能伸: “還難受嗎,我給你揉揉?”

溫珩沒應聲,鬱明燭就當他默認了,伸手覆在他的後腰上,掌心蘊了一團溫熱的靈力按揉著。

那段腰窄且勻稱,一隻大手便能覆住一半,但卻絕不羸弱,能很清晰地摸到流暢勁瘦的肌肉線條。

揉著揉著就不大對勁了。

鬱明燭是個失戀了將近百年的魔頭,按照魔族年紀來算,應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

一大早上,剛鍛煉完。

他腦海中全是昨夜溫珩隱忍的嗚咽,和滾燙交纏的吻。

他像個不知饜足初次開葷的狼崽子。

身下之人崩潰的地要逃走時,又被他掐著這段窄腰輕而易舉地捉回身下。

鬱明燭很可恥地滾了一下喉結……

……

溫珩這回是真的不搭理他了,懨懨懶懶垂著眸子,捧著粥碗小口喝。

鬱明燭自認理虧,隻能眼巴巴坐在旁邊,時不時夾些小菜過去。

這麼長時間,他早就知道自己用什麼眼神才能顯得自己委曲求全,能讓溫珩心軟。

窗外傳來一陣人群喧鬨聲。

溫珩如同無意似的分過去很短暫的一瞥。

鬱明燭立刻支棱起來,起身走到窗邊,將那木窗推開小小的一隙。

街上人群圍了一圈,有人驚叫, “這不是先前醉春樓的弄弦姑娘嗎?怎麼成了這幅半人半鬼的模樣?”

這個角度溫珩看不到,鬱明燭本來冷淡而漠然地垂眼看過去。可是當看清聽清街上的人時,陡然凜冽起來。

風將那白色的帷帽掀起,露出裡麵女子腐爛了一半的臉。

“救命,救救我……”

弄弦拚命掙紮著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片浮萍: “臨丹闕……已經成了人間煉獄!”

……

仙哭側殿裡,屏風裡中藥味苦澀得刺鼻,卻仍舊遮不住腐肉的腥臭味。

屏風外,妙手臉色凝重道: “她這是中毒了,內裡肺腑完全腐爛枯竭,沒得救。”

一刻鐘之前,弄弦姑娘趁片刻的清醒道:每當有百姓進了城,臨丹闕主都會給他們發一粒藥丸,說能驅邪避祟,祛病健體。

於是那些百姓一邊高呼臨丹闕主是個心懷蒼生的大善人,一邊歡歡喜喜將藥丸吃了下去。

然後他們就都成了腐爛而未死的活死人,無一幸免。

溫珩抿唇, “自古藥毒不分家,能有如此實力將整座城都變成活死人的,世上恐怕也沒有幾家。”

鬱明燭看向妙手, “你能看到出這是什麼流派的毒嗎?”

“可以,細究起來,我還熟悉得很。”妙手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咬牙, “蝶穀,祝家。”

蝶穀,祝家。

祝清安……

氣氛陡然靜了片刻,空氣形如凝固。

忽然有人來報, “尊上,外麵有位姓陸的公子求見。”

鬱明燭和溫珩對視一眼。

鬱明燭頷首: “請他進來。”

很快,外麵走進來個寬肩闊背的男人。

短短數月不見,陸仁嘉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一身舊布衣,下巴上長出青灰的胡茬,風塵仆仆。

一進來,便開門見山道: “陸仁冰和陸仁意在臨丹闕內失蹤了。”

第69章

吵架

話如平地驚雷。

屋裡幾人神情皆是凝重。

溫珩給他遞了杯茶水, “彆急,慢慢說。”

陸仁嘉一飲而儘, “一個月前,臨丹闕主放出消息,說魔尊千忌欲屠殺不願歸順佑寧城的宗門與百姓。”

“各大宗門有能力自保的還算鎮定,可百姓們難免人心惶惶。”

溫珩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看了鬱明燭一眼,見他依舊眉眼冷淡,似乎並沒因為這番話而產生什麼情緒。

自從結界破開,人間各種流言蜚語就沒停過。今日說魔頭要屠城殺人,明日又說魔軍要燒殺搶掠。

一旦千忌斬殺了哪個人或是哪隻魔,他們不問被斬者是正是邪,隻說,你看,他果真是個嗜殺成性的魔頭,那血必定濺起三尺高。

捕風捉影也好,空穴來風也好。

事關生死,流言蜚語足夠動搖人心。

誰也不想拿命去賭:一個“嗜殺成性”的魔頭,明天究竟會不會真的殺到自己頭上來?

陸仁嘉繼續說: “不少散修收錢護送各方百姓前去臨丹闕暫避。陸仁意和陸仁冰上個月進了臨丹闕後,就與我徹底斷了聯係。”

“我進城找過,也求過其他宗門幫忙。但我們進臨丹闕的時候,那裡十分正常,他們兩人如同人間蒸發一般,一點蹤跡都沒有。”

“我再篤定地說裡麵有鬼,也沒人信。”

說到這裡,陸仁嘉很疲憊地抹了把臉, “現在仍有五湖四海的百姓前往臨丹闕尋求庇護,危在旦夕,我不知道天下還有誰能管這件事,隻能試試來找你們。”

他頓了一下, “但如果你們不願平白招惹是非,我也能理解,我再進城,總有法子能找到,總有法子攔下一部分百姓。”

……

事關重大,鬱明燭以佑寧城主的身份聯絡其餘宗門。

包括先前那幾家跟隨劍宗來除魔的大悲寺,無極齋,大大小小都在其列。

信紙寫完,墨跡未乾。

鬱明燭手中握著千忌的印信,未抬頭,道: “玉生,你幫我遞一下朱砂泥。”

溫珩應了一聲。

朱砂泥……

應當是放在書格第二層裡了。

他低下頭,手伸到書格前,卻倏地止了動作。

是在哪個位置來著?

遲疑的功夫,一隻手伸過來,取走錦盒。

溫珩茫然地看過去。

見鬱明燭握著錦盒,含笑打趣, “這不是就在你眼前?它看見你了,你都沒看見它。”

“噢……”溫珩抿了抿唇,似乎也隻是開了個無足輕重的玩笑, “最近眼睛不太好,總是看不著東西。”

魔尊千忌的信使即刻快馬出發。

然而,幾人乾等大半天。

除了大悲寺派僧人裝模作樣回了一堆阿彌陀佛寺內靜修不理俗事之外,其他幾家宗門乾脆連個回應都沒有。

甚至有些勢單力薄的小宗門,自以為天下將亂,正打算卷鋪蓋舉家搬到臨丹闕裡麵去。

於他們而言,一邊是風口浪尖人人喊打的佑寧城,一邊是素有賢名庇護百姓的臨丹闕。

傻子都知道如何該選哪一邊。

最後一位信使灰頭土臉地回來後,鬱明燭揉了揉眉心, “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親自去探一探吧。”

溫珩點頭, “我隨你一起。”

臨丹闕附近有個名為杭鎮的邊陲小鎮,他們在那隨便找了家客棧落腳。

靈鹿仙車早上啟程,傍晚才到杭鎮。

溫珩原本揣著暖爐,窩在鬱明燭懷裡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可是眼下才剛清醒一會,居然又困了,縮在被子裡半睡半醒地犯懶。

鬱明燭幫他掖好狐裘,柔聲問: “晚上想吃什麼?”

溫珩揣著暖爐,垂眸思忖片刻, “想喝你煮的粥,還要桃花酥……”

說完,又頓了頓, “算了,這個時節沒有桃花。”

昔日隨雲山的桃花經年盛放,即便冬日落了厚雪也依舊一茬一茬冒出新苞來,雪化後十裡鋪紅。

如今隨雲山不再,人間找不到這個時節盛開的桃花了。

誰知,鬱明燭道: “有的,你想吃就有。”

說完迎著他微詫的目光,在他唇邊落下一吻,起身出門了。

……

溫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輕手輕腳地臥在他身側,隔著被子將他擁入懷中。

他費力地睜眼, “你回來了……”

鬱明燭嗯了一聲, “晚飯做好了,但你若是還困,再睡一會也好。”

溫珩搖頭, “不睡了。”

桌上一粥三菜,加一碟色澤誘人的桃花酥。

溫珩拈著糕點咬了一口,驚奇道: “真的是桃花,你哪弄來的?”

鬱明燭笑道: “先前趁花期收了些乾花,要用的時候用溫水泡開,摻上凝練的花露,味道色澤便可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口感沒有鮮花好。”

他輕聲: “等以後回去佑寧,我叫人在庭院裡多栽些桃花樹,今年開花的時候補給你,好不好?”

溫珩沒應聲,端起粥碗小口抿著。

桃花酥做得多,按照鬱明燭對他的解,再喜歡的吃食也就吃那麼一兩口,剩下的就由鬱明燭撿著吃。

所以鬱明燭此時也同樣十分隨意,十分自然地撿起一塊花糕咬了一口。

然後動作忽然滯住了。

他無聲地抬眼,看向溫珩, “玉生,這桃花酥的味道如何?”

溫珩隻當他是隨口一問, “很好吃,很甜。”

鬱明燭依舊那麼靜靜看著他。

如果不與他相熟,大抵看不出那雙漆黑如墨般的眸子裡壓抑的驚濤駭浪。

溫珩一怔,逐漸意識到什麼,放下了手裡的半塊桃花酥。

一陣近乎凝固的死寂。

甚至連溫度都逐漸涼了下來。

鬱明燭深吸一口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杭鎮所處的位置是江南一帶,飲食習慣與劍宗所在的北方頗有不同。

就例如廚房用的細細密密如棉雪一樣的棉糖,而不是北方粗糙大粒的砂糖。

鬱明燭不知這一點,所以在罐子裡找砂糖時,實際上找到的是粗鹽。

這份桃花糕鹹澀難以入口。

而素來最挑剔的人吃得有滋有味,還說好吃,很甜。

鬱明燭覺得自己離失控不遠了,而眼前,溫珩居然還遲疑著含糊,企圖抵賴。

“你在說什麼,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問你的身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狀況的!”

鬱明燭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連帶著先前幾次不尋常也儘數在此刻翻了出來。

“前幾日我讓你幫我拿印信,就在你眼前的盒子你都看不清。”

“上次在南潯城,你說花環很香,可你不知那是催熟的不合時節的花,顏色好看,卻根本沒有任何香味。”

“這盤桃花酥,鹹得連我都吃不下去,你說是甜的,很好吃……”

“你越來越畏寒,嗜睡,我起先以為你是肉身損耗太大才精神不佳,可現在你的破綻太多了,是不是……”

鬱明燭滯一下了,聲音微不可查地顫抖, “是不是已經嚴重到,你連裝都裝不下去的程度了?”

溫珩皺了皺眉。

那幾分遲疑和躲閃就如同導火線,鬱明燭瞳孔驀然一紅,一時氣急,卻又找不到發泄的途徑,隻能扣著他的後頸,氣急敗壞地啃咬上去。

直到糾纏的唇齒間彌漫出血腥味。

他啞聲威脅, “溫玉生,你說不說!”

溫珩嗬出一口氣,如輕歎般, “是天道。”

鬱明燭一怔,頃刻間,一股寒意從心底滋生, “……為什麼?”

溫珩輕輕道: “明燭,你想想,要將魔淵封印是的天道,你把魔淵翻到人間是逆天而行。”

“那地底下如今缺了個大窟窿,不是將劍宗九峰壓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是,我違逆天道,若有報應我照單全收!”鬱明燭咬牙, “這與你有何乾?我不用你替我!”

“不是替你,本就是我破開最後一道結界的。”溫珩糾正他, “而且,我生而為補天之玉,偶得機緣化作人形,細究起來,也算是逆天而行。”

以往玉珩仙君度天劫時便是又冷又僵,五感弱化。

除非不停運轉渾身靈力,泡在靈氣充裕的靈池中疏通經脈,否則隨時會化回一塊沒有神識的冷玉。

如今也是這樣。

天道降罰,要捉回那塊化作人形的頑玉。

所以溫珩的感知越來越遲鈍,從隻能看到模糊的畫麵,到後來視線隻剩一片黑暗,嗅覺與味覺接連喪失。

有時候夜裡,他埋首於鬱明燭衣襟中,想要努力再聞一聞鬱明燭身上深邃濃鬱的沉香味,卻發現自己已經嗅不到任何氣味。

他不難過,隻是覺得遺憾。

遺憾再也看不到那人精心折來的桃花枝,也嘗不出桃花糕與山楂雪球的清甜。

他承諾的,希冀的那些“以後”,終究淪為癡心妄想。

觸到鬱明燭驚怒交加的目光,溫珩輕聲安慰, “無妨,是我做錯在先,種下這一段罪因,自然也該由我承擔惡果。”

他這一路上都在修正他的罪過。

雙生藤,桃源村,南潯城,蓬萊宮……那些因他而起的罪過被一樁樁糾正過來,如今,就隻剩下這最後一件。

無論是否出自本心。

也或許一百個一千個邪魔裡隻有一個無辜。

那都是他百年前的罪過,難辭其咎。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玉珩仙君臉上的神情仍然是冷淡漠然,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要反過來,安撫似的笑一笑,對人說:無妨。

他眼見著鬱明燭一拳砸過來,眼也未眨。

“砰——”

掀起的風擾得烏發微晃。

鬱明燭的拳貼著他的側臉砸進牆壁,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裂坑,卻未傷及他分毫。

鬱明燭胸膛劇烈起伏,艱澀地啞聲: “溫玉生,你憑什麼這麼看得開?你覺得你該死,你就坦坦蕩蕩赴死,那我呢?我在你眼裡算什麼,你跟我承諾的那些以後算什麼!”

鬱明燭閉了閉眼睛,強行壓抑著洶湧情緒: “你跟我回去找妙手,他一定有辦法!”

他說著,要來拉溫珩的手。

但卻沒拉動。

溫珩朝他搖頭, “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溫珩說完便覺得後悔,可此時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鬱明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正事,什麼叫正事?!”

鬱明燭闔了闔眼,薄唇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是,在你玉珩仙君眼裡隻有他人之事叫正事,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以往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魔尊千忌連帶著以前的舊賬一起翻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心寒。

鬱明燭拂袖而去,出門前,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要先解決正事,好,我去解決給你看。”

第70章

臨丹闕主,原來是你

夜色幽邃,殘月孤懸。

臨丹闕城口有兩個守衛,一動不動僵站在原地。

離得近了,才發現那兩人已經爛了一半身子,露出半幅蒼白的骨架,似人非鬼,死氣沉沉地守著大門。

有風,上方懸吊的火燈微微閃了一下。

他們有所察覺,喀吱喀吱地抬起頭,想要看清楚風的來源。

但下一秒,兩顆頭就齊齊脫離了脊骨,滾落在地上。

一道寒煞至極的殺氣掠入臨丹闕。

夜晚的臨丹闕與白日截然不同,街道上穿行著許多那樣的活死人,陰森得如同鬼域。

其實要避開他們也很容易。

這些活死人行動僵硬,五感滯緩。

如果魔尊千忌打算暗中潛伏,成百上千個活死人加在一起,大抵也連他的衣袂都碰不到。

可是他不避,也不躲。

他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地一路殺進去,近乎是發泄似的掐碎一顆顆頭顱,眼底猩紅,滿身煞氣滔天。

所過之處,活死人的身影便應聲倒地,在夜色中發出沉悶的“咚” “咚”聲。

青灰的石磚上鋪出一道殷紅血河。

就這麼一路殺到主殿。

殿內中央有一張冰榻,冒著森白寒氣。

臨丹闕的主人未曾向外人透露姓名容貌。

少數人說見過他。

但那些少數人又分成了兩部分。

有人說他是個麵容清秀的姑娘,也有人說是個氣質冷冽的少年,各執一詞,眾說紛紜。

直到此時,那位神秘莫測的臨丹闕主正坐在冰榻之上,臉覆玄鐵麵具,懷裡蜷著個赤身的人形。

人形用薄毯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垂落的一縷雪色長發。

乍一看去,像是魔首亦或人間世家訓養的奴寵。

被臨丹闕主視若珍寶似的抱在懷裡,似乎還趁低聲耳語時,輕吻了吻那一縷白發。

聽見動靜,臨丹闕主掀起眼簾。

鬱明燭逆著微弱的月光朝他走來,不緊不慢,踏地有聲。

臨丹闕主麵具下傳來沉悶的聲音, “佑寧城主深夜來訪,不覺得有些失禮嗎?”

鬱明燭懨懨垂眸,手中翻弄一柄折扇,姿態閒適風雅得像是在賞玩瑤宮的花,或逗弄仙台的鳥雀,而不曾沾染半分與殺伐與鮮血。

可事實上,扇刃上的血淋漓成線,正滴滴答答流淌不停。

聞言,他恍然大悟似的抬首,溫潤含笑, “深夜擅自登門來殺您,真是冒犯了。”

四目相對。

一刹的寧寂後,兩道勁氣悍然撞在一起。

“轟——”

冰榻被殃及,頃刻間碎裂。

臨丹闕主隻來得及將懷中之人往外一推,就被凶悍的魔氣蕩飛,不得不單膝一跪,化出長劍支著地麵,堪堪停穩身形。

旋即,折扇從他麵門險而掃過。

當啷,麵具碎成兩半落地。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血,冷冷抬頭。

鬱明燭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頓了頓,輕輕笑了一聲, “原來是你。”

眼前之人眉如銀鉤,眸似寒星,額心綴著一點鴿血般殷紅的朱砂痣。

單看這幅麵容,會覺得他仿佛生來少年意氣,能醉邀明月下酒,也敢劍指九州蒼穹。

可偏偏這樣的人如今成了臨丹闕主,親手造出一座鬼城。

鬱明燭噙著諷刺的笑容,折扇一開。

蕭長清瞳孔驟縮。

“鏘”的一聲——

扇刃與玄鐵護臂磕在一起,濺出一道火花似的光。

蕭長清唇邊沁出血線,額角不受控製地繃出道道青筋,卻依舊無法阻止扇刃殺氣一點點壓下。

千鈞一發之際。

蕭長清忽然問: “你想救他嗎?”

於是扇刃凜冽的鋒芒陡然而止,停在他咽喉的毫厘之距。

鬱明燭盯著他, “……你能救他?”

蕭長清點頭: “我能。”

明明從始至終都未有人清清楚楚說過那個“他”是誰,但此時此刻,兩人心照不宣。

鬱明燭漆黑如鴉羽的長睫投下一片陰影,就顯得眸光愈發晦暗不明,如同在不動聲色衡量真假。

蕭長清盯他片刻,忽然攀上了他的手腕。

鬱明燭下意識的出招堪堪刹停。

因為身邊的景象忽然變了——蕭長清將他拉進了一片幻境。

他先是看見了劍宗九峰,然後又在一群弟子裡看見了蕭長清。

但那人似乎又不是蕭長清。

或者說,那是其他世界的另一個“蕭長清”。

景色迅速轉變,蕭長清從年少落魄受人欺淩,到扶搖直上功成名就。

昔日窮苦的少年終於成了九州第一至尊劍仙,戰無不勝。

欺負他的下場淒慘,擁戴他的如日中天。

再然後,鬱明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翻覆陣法將成的那日,至尊劍仙與魔尊千忌打了一架,幾經曲折,終於用天火劍將魔頭挫骨揚灰。

就像一段有頭有尾,跌宕起伏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的結尾善惡有報,一切都圓滿結束。

可是故事裡的蕭長清並不滿意。

如同時間定格在了故事的結局,就像是提線木偶演完了他們的戲。

他身邊的人一夜之間變得呆滯死板,如古井無波,再也沒有絲毫長進亦或變化。

包括他自己。

他在很久之後的一個清晨,望向窗外日複一日盛開的花,連花瓣的數量,花枝垂落的弧度都毫無變化。

他才突然意識到,他每日都坐在這個位置,朝著這個方向出神,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大夢初醒似的想要去做些新鮮的事。

可是每每剛起了個頭,就有人勸他不該這樣。

於是他沒由來地覺得方才還極感興趣的事,突然又變得乏味至極。

就好像他也是提線木偶之一,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控製他,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在窺探他。

而他產生的一切自我意識,乃至突發奇想的小小的興趣,隻要不符合幕後之人的預期,就要被悉數剝奪。

他試過很多方法,想要擺脫那種令人生不如死的監視和桎梏。

但都無濟於事。

最後,他總是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上,終日麻木出神。

直到有一次,窗外起了風。

一朵花被風托入窗縫,飄落在他掌心裡。

不是桃花,隻有花瓣顏色與桃花有七八分相似。

莫名其妙的,蕭長清陡然想起——

曾經那日,仙哭殿被罩在熊熊烈火裡,四周是抱頭鼠竄的魔族和拍掌叫好的修士百姓,隻有一道身影義無反顧地撲進了烈火裡。

是誰來著?

似乎是個劍宗弟子。

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如今在何處?

隻怕早就隨那魔頭一起被天火挫骨揚灰了。

蕭長清反複自問,找不到一個對此過多上心的理由,卻又毫無理由地無法釋懷。

於是他下到魔淵,去看那一方被自己親手打成廢墟的荒蕪之地。

他在樹下看到了被天道囚鎖的仙人。

仙人麵容依舊栩栩如生。

好像隻要有人俯身去吻一吻,那片冷淡的薄唇就會重新泛起潤紅的血色,就會生出明澈的幾分笑意。

蕭長清注視了一陣,如有所感地伸出手去。

果然在仙人通體寒冷的心口處,居然探到一點溫度。

——那是被藏起來的鬱明燭的一縷殘魂。

那個世界的魔尊千忌死在蕭長清手裡,沒能真的將魔淵翻過來,仙人出現在那裡也並非因為要補地裂。

而是在所有人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時候,他偏偏要飛蛾撲火,去救一個罪該萬死的魔頭。

天道震怒,將不知好歹的仙玉囚禁在此,打作無知無覺的死玉,徹底掐滅他的癡心妄想。

可是縱然如此,死玉依舊在昏沉往複之間,近乎依靠著本能,一次又一次生出一點血肉,又被天道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剃掉。

剔掉的血肉化為碎玉絮。

這個世界容納不下,便順著破碎的時空,飄零到另一個世界裡,成了魔淵不知由來的“無因花”。

眼前。

在蕭長清撫上他心口的刹那,仙人居然長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霜色的睫羽下,那雙眼瞳也是白茫茫的,澄澈得空無一物。

有一瞬間,蕭長清死寂的心久違地跳動起來,生出幾分嫉恨與不甘。

他想讓那雙平靜的眼眸裡映出他的影子,為他而泛起波瀾。

可是下一刻,他怔愣著低頭看去。

麵無表情的仙人攥緊劍柄,將早已斷裂的玉塵殘刃抵在他胸前。

不知是認出了他,想要報仇;還是僅僅出於想要保護那一縷殘魂的本能。

好蠢。

隻靠一柄斷劍,一塊死玉,怎麼可能殺得了如今天下第一的至尊劍仙?

所以蕭長清握住仙人冷如寒冰的手,幫他將玉塵斷刃一寸寸壓進了自己心臟。

那個時候,他希望就此結束,塵歸塵土歸土。

但是沒有結束。

黑暗中響起尖銳的鈴聲和死板的電子音, “檢測到主角意外死亡,劇情重置中!”

再一睜眼,他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前世種種,如同做了一場轉瞬即逝的大夢,他甚至很快就忘了夢中的大部分情節。

這一世他經曆和夢中一模一樣的劇情,又在功成名就後,日複一日的枯坐中想起某個不甚重要的角色,下到魔淵廢墟,看見了樹下囚鎖的仙人。

第三世,他嘗試著去做些不同的事。

轉眼又到了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

雖然他始終沒有擺脫被人監視的附骨之疽,雖然兜兜轉轉,仍舊回到起點。

但後來,他總算在無儘的轉世中尋得一隙清明,能記得清發生了什麼,也能去嘗試不同的活法和死法,一點點摸索規則。

他想,這應該是某種類似於天道的程序,淩駕於這個世界的一切之上。

天道要這世上恨他厭他的人都死無葬身之地,愛他敬他依附於他的人方得善終。

他是漩渦的中心,其餘人離他越近,就越受天道控製,淪為陪襯。

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為他哭,不為他笑,不依附於他而生,更不因他而赴死。

那人身軀被天道囚鎖在終年不見天日的深淵,魂靈卻始終掙紮著遊離於天道之外。

那人與他一樣。

在這無儘的轉世輪回中,唯有他們與眾不同,所以他們合該最為相配!

蕭長清終於在乏味而漫長的新生中找到了目標。

他學醫術,研究秘法,甚至將上古邪術禁術試了個遍。

……

幻景消散。

鬱明燭如有所覺,眉心一沉,將折扇一甩而出。

“鏘——”釘進了碎裂的冰榻。

扇麵掀起的風掀開榻上之人的鬥篷,露出裡麵的仙人麵。

眉如積霜,睫似霧凇,三千白發垂落床榻,如同鋪開的雪色錦緞。

可惜雙目空洞失焦,像具沒有靈魂的偶人。

鬱明燭被這場景惡心得夠嗆,掌心蘊出一團濃鬱的魔氣,恨不得當場將眼前四不像的鬼玩意燒成飛灰。

“我勸你彆動他。”蕭長清阻止,道, “明燭仙君,還記得你講過的雙生藤嗎?”

蕭長清抬起手,小指上逐漸顯露出一段紅線,一直連到那具傀儡的小指上。

鬱明燭眼底閃過一抹詫色, “你把傀儡的生命和你的綁在了一起?”

蕭長清笑了笑, “嚴格來說,是我把我的生命,和他的綁在了一起。”

那具傀儡明明沒有靈魂,卻有心跳。

因為那顆跳動的心臟屬於蕭長清。

蕭長清道: “你殺了他,就相當於殺了我。”

“我死了無所謂,不過是去第一百零一世的輪回。”

“可你,和他,都隻有這一世,你舍得看他落到那個下場嗎?”

殺了這具傀儡,溫珩就會像之前那些轉世裡一樣,被天道捉去鎖於深淵,受無止無儘的囚困之苦。

鬱明燭鳳眸一眯,流露出危險的氣息, “你在威脅我?”

“我隻是陳述事實,”蕭長清道, “我說過,你執意和他在一起,隻會害他這一世。”

鬱明燭想說荒謬至極,無藥可救。

但又說不出來。

他看到有法子能讓溫珩躲過天道時,一點都不心動嗎?

不可能。

要是他能提前得知,要是換他來做,他隻會比蕭長清更喪心病狂。

幾息沉默。

鬱明燭舒出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你要什麼?”

蕭長清露出一個很自信的,很誌得意滿的笑。像是上位者掌控規則後,對下位者的不屑一顧。

他問: “魔尊千忌,你知道在我那上百世輪回裡最害怕誰嗎?”

鬱明燭嘲諷反問, “你受天道偏愛,竟還會有害怕之人?”

“有,”蕭長清坦蕩笑了笑: “我最害怕你。”

永無止境的轉世中,他對這個世界已經熟悉至極。

他做一件事之前,能預料到所有人的反應。

倒也無非是那麼幾種,敬他愛他,恨他殺他,一群木偶的臉譜化的情緒,著實很容易被猜到。

唯有鬱明燭。

他猜不透,看不穿。

很多轉世裡,鬱明燭差點就殺了他。

甚至有一次,鬱明燭似乎有所察覺,轉而利用天道的規則,騙他自己殺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天道,如果不是能重來。

蕭長清毫不懷疑自己站在鬱明燭的對立麵,會一點勝算都沒有。

包括他為溫珩造肉身一事。

他試過很多次,做過很多不同的傀儡,怨人偶,無一例外都出現的不同的問題。

例如腐化得太快,例如肉身與靈魂無法相容,最後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像外麵那些活死人。

直到有一世,有一個人搶在他前麵為溫珩重塑肉身,而且史無前例地成功了。

那個人是鬱明燭。

他用幾十次轉世,成百上千年求而不得之事,鬱明燭僅用了那一世,短短十年就做到了。

從那個時候,蕭長清對鬱明燭生出一種無法熄滅的深刻恐懼。

這個人活著,對他而言隨時是一種威脅。

這個人死了,難保不會從墳裡爬出來,殺他個措手不及。那些轉世中,也不是沒有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過。

眼前這一世,他傾注最多心血,不允許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所以首要的,便是及時解決這個最大的變數。

蕭長清歎了口氣, “我為他做的這具新軀殼骨肉俱全,唯獨還缺一點至純魔族的心頭血,方可千年不腐。”

鬱明燭掩在廣袖裡的拳一點點攥緊,眸光越來越沉冷。

“鬱明燭,在這個世界裡,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你救不了的人,我能救。”

說話間,蕭長清遞過一隻瓷瓶,聲音低緩,如同蠱惑。

“吃下這瓶藥,做我的活死人。”

“我會幫他脫胎換骨,躲過天道,永遠掙脫那個噩夢一樣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