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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好愛你

杭鎮街道上冷冷清清。

濃雲暗淡,連一丁點光都看不見,顯得無比落寞。

屋裡更是寒意滲人。

溫珩縮在碳火邊,伸握了一下沒有血色的五指。

方才他想出門去追,但是鬱明燭的身影霎那間便消失在無邊夜色中,了無痕跡。

他沒有靈力,連追溯那一抹氣息去向何處也做不到。

他隻能在門外孤零零站了半晌。

原來之前鬱明燭在他身邊時,身上純厚熱烈的魔氣還算是壓製了他的體寒。

如今兩個人分開,他才發覺自己身上已經冷得過分。

寒意像是從骨縫裡生長出來的,又在每一處血肉瘋狂滋生。

到最後他實在站不住了,便隻好拖著凍到僵硬的四肢,重新回去屋裡火爐邊,借著火簇的溫度暖暖身子。

困意同時席卷上來,如潮水一般將人吞沒。

溫珩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打盹。

直到夜深,碳火都快要燒儘,隻剩一點餘燼將熄。

冰冷在他體內瘋狂肆虐,自眼睫上結出一點細密的冰霜,又順勢蔓延到臉上,發梢。

最後,就連搭在桌案的指尖都覆上了一層白霜。

無邊的沉寂中。

吱呀一聲。

門忽然開了又合。

溫珩其實察覺到了,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睛。

但渾身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讓他連掀一掀眼皮都做不到。

他夢中竭儘全力的動作,最終隻是眼睫輕輕一顫,微不可查。

不過旋即,他的手被人握住,一股暖流順著冰冷的指尖流入體內。

那人扣住他的五指,裹著沉香味的靈力便強勁地灌進來,勢不可摧地消融了他血液中的冰晶。

溫珩如同夢囈, “明燭……”

鬱明燭微滯了滯,啞聲: “嗯。”

待溫珩指尖慢慢回暖,沁出血色,鬱明燭將他打橫抱起,動作輕緩溫柔地放在床上,裹好被子。

月色如水,床上的人半張臉埋進錦被裡,眼睫攏下小半片陰影,隨著呼吸一顫一顫,看上去乖巧得不像話。

可鬱明燭轉身時卻被拽了一下。

他回過頭,看著那隻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低聲道, “我不走,我去給你拿些熱水擦臉。”

溫珩的眼睛沒睜開,手也沒鬆。

就這麼僵持了一會,鬱明燭歎了口氣,妥協地轉回身來, “不去了。”

兩人一起窩進錦被裡。

溫珩身上的溫度太低,冷得像冰。

就顯得鬱明燭身上更加滾燙,摟著他時,像一團火將他緊緊包裹起來,無處可逃。

“明燭……”

“嗯。”

相扣的十指之間,一冰一火兩道氣息激烈地撞在一起,烈火燒融了寒冰,再將冰水燒至沸騰。

鬱明燭今夜格外不同尋常,不似以往攻城略地,反而更像放肆貪婪地索取,恨不得將他的氣息儘數鎖在自己身上。

溫珩的五感因為天罰而無限遙遠,又因為源源不斷注入的靈力也分外清晰。

他崩潰似的嗚咽一聲,四處抓撓。

鬱明燭隨便他抓,等他抓完,便捉著那隻手放到唇邊細細啄吻。

溫柔與暴虐並存。

中間有好幾次,溫珩懷疑自己是昏過去了。

而在那些昏睡與清醒的臨界線上,有人將他抱在懷裡,一遍遍吻他耳垂上的小痣,一聲聲嘶啞低喃, “玉生,玉生,我好愛你……”

溫珩的那隻耳朵僅剩下一點微弱的聽覺。

恰好夠聽得清楚低喃中無儘的愛意與不舍。

漫無邊際的黑暗裡,他睜大雙眼,忽而被眼下一片濡濕滾燙的水痕弄得發癢。

他以為自己哭了,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卻隻摸到一片乾澀枯燥。

那不是他的眼淚。

那是有人竭力壓抑著濃烈情緒,卻不自知有一滴淚順眼角滑落,恰好落在在了他的眼睫之下。

弄得像是他們兩人在同哭。

一夜過去,床褥狼狽又淒慘,滿室殘痕。

……

天還未亮。

樓下街上人聲鼎沸。

杭陣原本隻是個邊陲小鎮,一年到頭沒有多少過路人。

可是眼下,五湖四海的修士護送著百姓同一日進城,將街道上擠得摩肩接踵,人滿為患。

樓下幾個年輕修士正在詢問掌櫃, “去臨丹闕的路還要走多久?”

掌櫃答: “腳程快些的話,一個時辰就能到。”

那群修士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身前卻攔了個人,長得好看,一臉病弱色,裹著件白狐裘。

那人的聲音清列卻帶幾分沙啞: “臨丹闕如今已是一座鬼城,還請諸位三思,莫要帶百姓進城。”

這話一出,店裡所有人齊齊看過來。

臨丹闕廣納天下百姓,素有賢名,外人更沒見過弄弦那副半死不活的猙獰模樣。

這時候突然冒出來個不知名號的人,說:那裡已經是一座鬼城,讓他們都彆去。

無異於是個瘋子在說瘋話。

修士懶得與他爭辯, “讓開,這批百姓送完,我們還急著去接下一批,沒功夫跟你浪費口舌。”

說完,卻見對方沒讓,蹙眉看著他,似乎還要勸。

修士不耐煩了。

他本來沒想動真格,隻是見對方一副孱弱病色,想著用劍鞘嚇一嚇大概也就跑了。

但手剛伸出去,就被人用扇柄壓住。

跟前,眉眼濃烈的男人垂眸看向他,微微頷首, “不耽誤幾位仙長了,慢走。”

話和語氣皆是無比客氣的,可雙目沉冷如冰,不過與之對視一眼,就仍然由衷生出幾分徹骨寒意。

修士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待回過神來,又惱羞成怒似的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待一群修士離開。

鬱明燭低聲: “他們不會信你。”

善惡正邪的偏見一旦根深蒂固,他們就隻信自己想信的。這一點鬱明燭太清楚了。

溫珩蹙眉,半晌,輕歎一聲, “可惜。”

他願意救人,可救不回一些執意送死的頑固者。

鬱明燭抿唇,道: “至多再有一日,魔軍就到了,咳咳咳咳……”

話音未落,忽然抵著唇,一陣劇烈的咳嗽。

溫珩一怔,想伸手給他順一順氣。

鬱明燭卻不動聲色地微微側過身去,避開他的手, “無妨。外麵風寒,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與下麵人交代。”

溫珩心頭一緊,可是什麼都沒來得及說,那道身影已經匆匆遠去。

鬱明燭似是不願意被他觸碰,不願意多看他一眼,更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

溫珩無聲地垂下眉眼。

纖長睫羽遮掩了光,顯得那雙烏黑的眸子裡暗淡一片。

與此同時,外麵的窄巷。

鬱明燭實在難忍,靠在牆上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才終於勉強壓下劇烈的痛楚。

他攤開掌心,露出裡麵一灘血,紅得刺目驚心。

第72章

生離死彆

杭鎮自古頭一次這麼熱鬨。

一天一夜之間,就有成千上萬的修士與百姓前來問路,又在“一個時辰”的答複中匆匆而去。

旭日再次東升時,佑寧城的魔軍也到了,將臨丹闕圍得水泄不通。

先前溫珩與鬱明燭費勁多少口舌,那些修士與百姓皆不聽不信,執意要進臨丹闕。

但看到黑壓壓的魔軍之後,無需任何人再多言便都主動敬而遠之,轉頭就走。

這一日是個難得的豔陽天。

這一戰打得分外荒唐。

因為臨丹闕出動的不是城軍,也不是活死人,臨丹闕主更是連麵也沒露。

熱血沸騰地衝出來要殺魔軍的,居然是先前那些護送百姓進城的修士。

戰場上刀光劍影交錯,激烈的廝殺聲不絕於耳。

後方的輿駕上。

溫珩抬眼: “你不去幫忙嗎?”

鬱明燭給他係裘扣的手頓了一下, “前麵有寧淵和陸仁嘉在,我照顧好你就夠了。”

溫珩搖頭: “我不上戰場,不會出事……”

後麵的話完沒說還,鬱明燭又劇烈咳起來,咳得麵色蒼白。

溫珩心頭一緊, “明燭,你究竟怎麼了……”

“我沒事。”鬱明燭趁背過身去的功夫,及時用手抹掉了唇間的血線。

溫珩雖然沒看見,但也一點都不信他這句沒事。

鬱明燭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突然眉間一凜, “小心!”

巨大滾燙的火焰卷地而起。

頃刻間形成一個巨大的火圈,將整座臨丹闕和周圍的戰場都包裹進去。

幸虧鬱明燭及時拉了他一把,才沒讓火燎到他身上。

隻不過,一簇火絮落在鬱明燭手背上,登時燙出一片潰爛傷口。

溫珩盯著他的手背, “這是……”

好眼熟。

能在一息之間形成火籠,能在邪魔身上燙出致命傷口的……

溫珩想到什麼,陡然一震——

這是蕭長清的天火!

與此同時,戰場上的兩方紛紛停了手。

遠處硝煙漫天,火勢像天羅地網一樣包裹過來。

有人問: “起山火了?”

有人說: “杭鎮地勢低窄,旁邊就是南海,哪來的山?起哪門子山火?”

說話間,火焰已經鋪天蓋地圍卷過來。

明明周圍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易燃物,但火勢就是平地而起,越燒越凶,將天空染成橙紅一片。

修士們反應過來: “快,快回城!城外有護城河,火燒不進來!”

他們一窩蜂退回城內,緊鎖城門。

天火燒在魔族身上的傷害無異於千刀萬剮。

外圍來不及跑的魔獸頃刻間被火海吞沒,淒厲慘叫聲震耳欲聾。

滾滾濃煙中,寧淵渾身狼狽地躲著火焰,人皮麵具在高溫下融化,逐漸露出裡麵猙獰可怖的一張臉。

躲無可躲。

寧淵被火逼得一個趔趄,滾到了地上。

他乾脆仰在地上看橙紅一片的天,一邊艱難地呼吸,一邊想小時候嬸嬸嚇唬他說玩火尿炕。他這次算是玩了個大的。

隱約之間,嘶鳴聲由遠及近。

馬蹄聲踏踏,塵土飛揚。

“北昭軍,隨我破城!”

一隊人馬浴火破開灼燙的焰海,從魔群之中疾衝過去,銀甲上都還帶著未熄的火簇。

為首之人掠過他身側時,忽而揚蹄停刹,又轉頭折返回來,拽著他的衣領將他一把薅到馬背上。

崇煬罵罵咧咧, “宋子羽你個廢物!帶那麼多魔軍,讓這麼點火就逼成這樣,丟死人了!”

寧淵挺驚訝他的臉都燒成這個樣子了,崇煬還能認得出來他。

再轉念一想,又了然——就是因為上麵的假麵已經燒融了,底下的又過於抽象,崇煬才能憑身形認得出他。

北昭打起架來天生的野蠻凶悍,不一會就撞開了城門,策馬一擁而入。

待所有能看見的喘氣的都進了城。

轟的一聲巨響,城門閉合,將熊熊烈火擋在了外麵。

眾人驚魂未定。

先前送進來的百姓全都聚集在街道上,惴惴不安地望著遠處的火光。

崇煬環顧一圈,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揚了揚眉梢, “你怎麼在這?”

他上下打量對方的玄甲, “混成魔軍首領了?挺有出息啊。”

陸仁嘉喘著粗氣, “暫時的。”

還沒來得及歇一會。

一道淒厲的尖叫響起,如指甲在石頭上刮磨,讓人脊背發寒。

元明指著周圍, “這這這這些是什麼玩意!”

臨丹闕鱗次櫛比的屋舍中悄無聲息地走出許多道人影,僵硬地朝他們圍攏過來。

待稍微靠近一些,才發現這些人影全都腐爛得不成人形。

其中有些人影的腸子腦子掉出來一半,掛在身上,拖在地上,看一眼就讓人幾欲作嘔。

寧淵開口: “這就是之前送進來的百姓,臨丹闕主把他們都做成了活死人。”

陸仁嘉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有一個人影到了跟前,朝崇煬伸出手。

崇煬很乾脆地捅去一刀,一腳踹開,可是活死人居然顫顫巍巍又站了起來。

崇煬又把他的頭砍掉,結果頭和四肢依舊在地上扭動,手腳並用地爬過來。

在場眾人出了一身冷汗。

寧淵攔住企圖碎屍的崇煬: “沒用的,這樣打不死。”

崇煬罵了一聲, “那怎麼才能打死?”

寧淵搖頭, “怎麼都打不死。”

一群半死不活的人,怎麼救都活不了,怎麼殺死不了。

說話的功夫,街上的活死人越來越多,黑壓壓一片朝他們圍攏過來。

一時間,各個門派散修的法陣靈印滿天飛。

崇煬想起什麼,臉色驟變,抓住一個修士, “最近送進來的百姓呢?安置在哪了?”

那些百姓進城不足一日,應該還沒變成無藥可救的活死人!

修士自顧不暇,匆匆指了一個方向, “兩條街之外的屋舍!”

崇煬便對陸仁嘉喊, “你們拖住,我們去救人!”

說完翻身上馬,靴跟一磕馬腹, “駕!”

北昭弟子紛紛跟在他後麵飛馳而去。

陸仁嘉如今五指經脈俱毀,不同琵琶,改用長劍,還十分生疏。一個破綻,便被兩隻活死人圍攻撲倒在地。

那一瞬間,他本來要出劍的。

但又戛然而止。

陸仁嘉幾乎呆愣地盯著眼前兩張熟悉的臉,如今已經腐爛得露出一半森白骨頭,麵容扭曲地朝他齜出尖牙。

一段蛇鏈將兩隻活死人脖子一鎖,強行拖開。

陸仁嘉急促道: “彆殺他們!”

寧淵瞥了他一眼,想說這些東西本來也殺不了,但終是沒說出口,隻悶聲道: “他們已經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陸仁嘉捂住通紅的眼睛,聲音酸澀, “我知道,我知道……”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又有幾隻活死人撞了過來。

寧淵把他們挨個踢開,冷著臉問: “你還要哀悼多久?”

陸仁嘉喘了口氣,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而後一轉頭,猛然在那群活死人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個眉眼清秀的女人。

與其他活死人不同,她腐爛的程度比較低,似乎還保留了幾分神識。

在陸仁嘉的目光鎖定她的時候,她也僵硬地扭頭看了過來。

“陸公子……你是教我琵琶的那位陸公子……我還記得你……”

陸仁嘉眸光一亮,一把抓住弄弦的手腕, “那我之前教你的琵琶曲,你還記得嗎?”

……

臨丹闕外。

高聳的火牆完全隔絕了視線。

溫珩站在烈火的一步之外,鋪麵熱浪近乎要將皮肉都燒至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