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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卻冷得徹骨,隻來得及慌亂茫然地嗬出一口寒氣, “明燭,我……”

而後雙膝一軟。

鬱明燭及時將他接在懷裡,幫他穩住身形, “玉生!”

相貼的刹那,凶悍的寒意甚至蔓延到了鬱明燭的身上,透過兩層厚衣,在他胸膛結出一層森冷的霜。

溫珩一陣陣顫抖,眼前徹底陷入黑暗,話也說不出來。

他隻能下意識攀上鬱明燭的小臂,迷迷糊糊地想,原來天罰這麼難受。

是不是從此以後,他都要這麼難受地過下去了。

意識迷離間,腳下一空。

他落進一個懷抱裡,而後是靈鹿仙車平穩的車輪滾滾聲。

不知過了多久,雙唇貼上一抹溫熱。

鬱明燭在吻他。

溫珩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片刻,感覺舌下一燙,被鬱明燭渡來一顆裹著鐵鏽味的圓珠。

溫珩睜開眼,看清楚周圍景象,不禁怔愣。

隨雲山被壓到地下之後,連帶著靈池一起顛覆。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位於無禁城邊的血湖,如今坐落在南潯郊外,恰好是當年桃源村的位置。

迎著溫珩迷惘的目光,鬱明燭輕聲道, “血湖與靈池依舊相連,玉生,你在裡麵避一避。”

血湖彙聚埋骨地無數亡魂惡靈的血肉,是世間陰煞至極處;靈池則凝注天地至純至清之水,能濯洗一切汙穢。

這兩個極端之相互連接,相互平衡。自成陰陽首尾,不受任何乾擾。

就連天道似乎都在無意間退避三舍。

昔日當玉珩仙君浸在靈池中,與天道的聯係就能短暫地斷開,得以片刻喘息。

溫珩怔愣半晌,總算在唇齒間蔓延的血腥味中逐漸意識到什麼。

“為何,為何要我躲進去,你要做什麼?”溫珩攥緊他的衣襟,表情堪稱凶狠, “你昨晚去哪了,去見誰了?你聽人胡說什麼了!”

說到最後,近乎於低吼。

但他實在筋疲力竭,就連這樣動起怒來,都顯得蒼白無力。

根本震懾不到魔尊千忌。

鬱明燭輕柔地幫他捋好鬢發, “玉生聽話,進去睡一會,出來就沒事了。”

溫珩聲音顫抖: “你去見蕭長清了是不是?你瘋了嗎,怎麼能信他?他隻是想騙你去死!”

鬱明燭唇邊彎起一抹笑, “我當然不信他,所以昨夜我從臨丹闕出來,回去找了妙手。”

他不信蕭長清,也來不及為溫珩臨時再做一副新肉身。

好在妙手說,他與溫珩身上的氣息早就交融在一起。

若是能剔骨,放血,掩蓋掉身上的魔氣,或許可以騙過天道,讓天道誤以為他就是要捉去的頑玉。

本來肉體凡胎,沒有剔骨涸血而不死的道理。

可是蕭長清打破了這個道理。

那瓶藥,恰好能讓他從肉體凡胎變成不會死亡的活屍。

到時候人間已經有一個沾滿玉珩仙君氣息的“溫珩”,天道便不會察覺到真正的那一個含著魔尊千忌的一滴心頭血,正躲在煞氣最重的血湖裡。

鬱明燭又開始咳血。

這個時候沒必要遮掩了,他也就任由那些血多到順著指縫流出來,在玄衣上洇濕一大片。

溫珩掙紮得太厲害,鬱明燭不得不在他後頸輕輕摸了一下。

他登時渾身癱軟下來,隻能任由鬱明燭抱著,一步一步走到了血湖邊。

“放開我!混賬!我讓你放開我!”

血湖的腥氣撲麵而來。

溫珩眼眶通紅,顫聲威脅, “鬱明燭,你敢……”

鬱明燭笑著反問: “我為什麼不敢,你瞞著我自作主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還不許換我一回嗎?”

南潯郊外風清氣爽,翠綠的林木在微風中搖曳不止,霧氣早就散了,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撒下斑駁的光影。

本來該是一幅秀麗怡人的景色,偏偏撞上了他們生離死彆。

鬱明燭將頭埋在他頸側,喉嚨被血嗆得沙啞, “玉生,天下人與你,我選不出來,可若是我與你之間隻能活一個……那一定是你。”

第73章

大結局(上)

外麵的紛亂完全影響不到離臨丹闕不遠的蝶穀,這裡依舊清幽,空氣中彌漫著清淺藥香。

臨丹闕主裹著麵具黑袍,正站在高台上熬煮一大鍋草藥汁。

察覺到有人走近時,他半側過頭,不帶情緒的眸光看過去,輕輕歎了口氣, “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這鍋藥再有一刻鐘就熬好了。”

聲音像是刻意做了處理,男女莫辨。

可是語氣裡輕微的細節是改變不的,哪裡上揚幾分,哪裡拖長了尾調,妙手一聽便知。

寥寥幾招,他將人反扣雙手,掀掉了麵具。

底下露出一張平靜的臉。

祝清安開口,如同以往跟他打了個再尋常不過的招呼: “師兄,好久不見。”

妙手深吸一口氣,壓著怒火: “為什麼要幫他。”

祝清安依舊沉著冷靜: “師兄,你看這天下諸多紛爭皆因欲念而起。人有欲念,必起衝突,衝突一起,難免死傷。”

“可是欲壑難填,所以北昭仙君宋含章能在南海利用萬生鏡蠱惑人心,因為舊的願望被滿足了,新的願望又冒出來。人的欲念永遠沒有儘頭。”

“所以你就要他們都變成活死人,徹底沒有欲念?”

祝清安麵露欣喜, “是啊,師兄,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

“荒謬!”妙手太陽穴突突跳動,怒道: “師門祖訓,要你不貪身外之財,隻謀救人之事,你就是這樣救人的?”

祝清安極其認真地反駁, “師兄,我是在救人啊,一場戰爭要死多少人,一場疾病又要死多少人?如今都不會有了!”

妙手怒極反笑, “你這麼篤定,為何自己不吃藥,跟他們一起變成活死人?”

祝清安忽然平靜下來。

對視片刻,妙手詫異, “你已經吃了?”

祝清安頷首,嗯了一聲,寂然的眼底染上瘋狂, “師兄,不如我們一起,不老不死,不傷不滅,如何?”

她說完,倏地掙脫開來,一把藥粉迎麵撒出。

妙手下意識退後去躲。

再一抬頭。

飄散的粉塵間,祝清安狀如瘋癲。

“師兄,從此這世間再無醫患再無傷亡,你不高興嗎?”

“師兄,你躲什麼?你說過會永遠陪我的!”

“七年前你說我瘋了,已經丟下我一次了,如今又要丟下我嗎!”

祝清安猙獰著怒吼,似乎想要朝他衝過來,可是踉踉蹌蹌,腳下猛地踏空——

妙手想要拉她都來不及。

滾沸的藥鍋濺起水花,又在數秒之後平靜如初。

……

許多宗門消息靈通,聽說了臨丹闕外魔軍圍城,不約而同慶幸當初沒趟這淌渾水,要不然如今魔軍燒殺,也得有他們一份損失。

緊接著,就聽說臨丹闕主來訪。

他們連忙迎出去,假模假樣地問,闕主是否需要支援,又忙不迭表示,我們自然全力相助——

臨丹闕主打斷他們, “不必勞煩,我是來殺你們的。”

天下大宗,他一己之力,一家一戶地殺過去。

倒也並非屠殺,隻撿其中一些有頭有臉的仙尊,長老,殺完即止。

臨走時,看到橫在山門口的屍體壓倒了花枝,他還頗為憐惜將那花枝扶正,再啟程去殺下一家。

他繞了一圈,正好路過南潯郊外。

一眼看見了血湖邊上快要流乾了血的魔尊千忌。

他頗為好笑地走過去, “你這不是一樣要死,何必呢?”

鬱明燭掀起眼皮,冷冷反問: “你明明要什麼都有,殺這麼多人,又是何必呢?”

蕭長清的笑意漸漸落下來。

鬱明燭以為不會聽到答案,卻不料過了半晌,蕭長清輕聲問: “你說,要是這世間人,所有要緊的,所有與我有過聯係的,都死絕了,是不是就沒有天道了。”

他受天道庇護,得利收益,原本是最不該說出這句話的人。

可他神情不似作偽,掌心浮現一簇火焰。

“你說我要什麼都有,其實不是的。”

“我想要掙脫這種被困在籠子裡的人生,可我拚儘幾世,依舊掙脫不得。”

鬱明燭心念一動,眸光驟變。

“既然掙脫不得……”蕭長清五指一攏,陡然掐碎火光, “那我便要它徹底摧毀!”

……

相隔千裡。

臨丹闕之人不知蕭長清催動陣法,隻能看見烈焰從四麵八方升騰起來,幾息之間,城內也燃燒成一片火海。

本就九死一生的局麵雪上加霜。

先前那些修士也顧不得什麼除魔衛道了,原以為臨丹闕內能暫且躲避烈火,哪裡想得到裡麵比外麵還可怕!

一時之間紛紛四散而逃,場麵混亂不堪。

百姓同樣擠成一團,尖叫四起。

有人抓住一個修士, “是你把我送進來的,你得救我出去!”

修士一把甩開他, “你瘋了吧你?我自己的命都顧不上,哪來的功夫帶你,滾滾滾,彆拖累我!”

說完禦劍匆匆逃命去了,竄得飛快。

元明抹了把臉上的煙灰, “師兄,咱們現在怎麼辦?”

崇煬把年紀小的弟子扔上馬背,瘦弱一些的就兩三個擠一匹馬,拿鞭子一催,馬踏著烈火衝出去。

這麼送走了好幾批吱哇亂叫的小弟子。大部分戰馬再也催不回來。

最後一批裡,有個叫元澈的小弟子不肯走,委屈巴巴地掉眼淚, “師兄……”

崇煬心軟了一下,但表麵仍然是一副暴躁模樣,照他後麵踹了一腳, “少跟我哭哭唧唧的,男子漢大丈夫,丟死人了。”

元澈早就被打罵習慣了, “嗚嗚,師兄,我不走,我是死是活都想跟師兄們一起留在這。”

他這麼一哭,其他幾個小弟子也都不想走了。

一時間,整整齊齊一排通紅含淚的眼睛朝崇煬幾人看過來。

崇煬心裡暗罵一聲,對元修元明吼道, “愣著乾什麼,把這幾個丟人玩意綁馬背上!”

“師兄!我不走!元修師兄元明師兄,放開我嗚嗚!”

元澈的短胳膊短腿胡亂撲騰,竟然真的讓他撈到了一片崇煬的衣擺。

崇煬眉頭一擰,正要把衣擺抽回來,就見元澈紅著雙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哥!彆趕我走!”

崇煬一噎,忽然啞片刻。

曾經的劍宗九峰裡,北昭峰算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因為北昭仙君對外聲稱自己有先天頑疾,經年在外遊曆求醫。

有時候走到某個市井街巷,看到個什麼小乞丐,體弱多病,被遺棄的孩子,就心生憐憫,道一句:這孩子可憐,但也算與我有緣,不如就收作我的弟子吧。

其他峰長老的弟子大多是寒門俠士,富家子弟寫拜師帖,行拜師禮正正經經進來的。

唯有北昭仙君,滿山頭的弟子都是撿來的。

更可怕的是,他管撿不管養。

把新入門的弟子往山上一放,到了第二日,該下山還是下山,該遊曆還是去遊曆。

後來弟子太多,該排輩分了。

可是誰先入門的,早已無人記得;按年齡排,有些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生辰在何年何日。

不排輩分又不行。

那時候北昭窮得很,劍宗膳堂一日的分例對於一群正在狂竄個頭的毛頭小子而言,實在不夠塞牙縫的。

而當上師兄,就意味著可以先吃上飯。

先吃飯,就有機會挑肉吃。

這群弟子來路太野,講不通道理的時候,習慣於用拳頭說話。

一來二去,久而久之,大家達成了一個共識——

誰厲害,誰當大師兄。

崇煬就是當時打架最厲害的那個。

彆人打架是為了吃飯,他打架也不知是為了什麼,跟不要命似的,把不服他的一個個打服。

那天傍晚,北昭最後落日慘紅。

崇煬頭上臉上都是血和泥,把長刀往地裡一插,踩著刀背吐出口血沫,然後扯著嗓子宣布, “從今天起,我就是大師兄,你們都得聽我的!”

從那之後,他就能吃上第一口熱米飯和最大塊的肉骨頭了。

他總是會故意吃得放肆些,享受其他弟子餓得眼冒綠光,虎視眈眈,又妒又恨,但卻隻能憋屈著不敢與他搶的神情。

有一次,北昭仙君又撿回來兩個。

是對雙生子,家裡原本經商,後來落難死光了,就剩這倆孩子相依為命討飯吃。

雙生子除了剛來的時候臉上沾了些灰土,後來洗乾淨,一直是白白淨淨的文秀模樣,在北昭一眾貓狗嫌的少年裡格格不入。

崇煬起初不太看得上他們,覺得他們瘦弱又不懂得爭搶,估計被那些大一點的弟子欺負幾次就活不下去了。

後來有一次,他們縮在角落裡看崇煬吃肉。

這對雙生子來北昭不久,還不懂這裡的規矩,不知道一般來說,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另一個人目不轉睛地貿然湊上前來,代表覬覦和挑釁。

崇煬經曆過太多這種情況,所以條件反射似的將手裡的骨頭一撂,滿臉戾氣地回看過去。

這代表雙方很快就要打上一架,誰贏了誰當老大,誰吃肉。

以往都是崇煬贏。

但這一次,崇煬和那兩道目光對上,卻忽然發現,那對雙生子的眼神和其他那些妒羨,嫉恨不同。

他們隻是眨著晶亮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投注過來幾分羨慕和渴望。

見他看過來,雙生子之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伸出手來。

這種情況太陌生了。

在雙生子伸手的刹那,崇煬甚至陷入一種茫然。

這是要打架嗎?

不像啊。

但真要打他也不怕,對麵這倆,看起來他一腳能踢死十個。

多虧了他這一刹茫然。

在他要拿拳頭掄過去的前一秒,對麵的雙生之一總算攤開掌心,露出裡麵一顆紅豔豔的果糖。

“哥哥,我用這個跟你換一口肉吃,可以嗎?”

後來,兩個雙生子正式入門,排好輩分,一個叫元明,一個叫元修,還是一口一聲哥哥。

崇煬糾正了好幾次,要叫師兄。

但兩個雙生子總是前一秒聽進耳朵裡,後一秒就忘。

冬日下了厚雪,崇煬帶著他們在雪裡練刀法。

元明跌倒把門牙磕掉了,崇煬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從雪裡拎出來,小孩捂著漏風的門牙,眼淚汪汪地說: “哥哥,唔好疼。”

有一年夏天,崇煬聽說元修掉池塘子裡頭沒動靜了,嚇出一身冷汗。

結果等他把快淹死的元修撈出來,元修捧著一尾胖鯉魚一個勁地傻笑, “哥哥,你昨晚夢話說想吃魚,你看,我給你撈上來了。”

崇煬氣得罵他缺心眼。

那次他們魚沒吃上,還被聽聞心愛錦鯉被撈的琉璃仙罰了掃山門一個月。

春去秋來,年複一年。

兩個雙生子長大了,北昭峰的人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新來的孩子們被元修元明帶得跑偏,私底下也跟著一口一聲哥哥。

他身邊元修元明,再算上一個叫宋子羽的,能幫他分擔很多事,拉拉扯扯糊弄大了更多撿來的孩子。

在許多北昭弟子眼裡,師尊形如虛設,他們隻聽師兄的。從小沒有家,師兄弟們就是家人。

魔淵破陣之後,其他幾峰大多四分五裂,各尋出路。

唯有北昭仍然聚在一起,接些鏢客,暗衛一類的生意,除了換個山頭盤踞之外,似乎一切跟以往都沒什麼差彆。

前幾日,崇煬帶著元明元修幾人接了個護送富商來臨丹闕的活兒,大早上的剛到杭鎮,就見一群驚慌失措的修士百姓往反方向逃。

崇煬逮住一個書生,問怎麼回事。

那書生嚇得魂飛魄散,說,魔尊千忌要血洗臨丹闕了!魔軍到處燒殺搶掠,還揚言說要抓三千童男童女來下酒!

崇煬心知這可能是謠傳了好幾輪之後的版本,但身後的雇主一聽這話,立刻連連擺手,說這單子就算了吧,錢會按數給你們的。

崇煬當時覺得事有蹊蹺,和幾個北昭弟子一商量,還是決定過來看一看。

誰知這麼一來,就倒黴得被一起包在了火圈裡。

除去救出幾條人命之外彆無收獲。

虧本買賣,早知道不來了。

……

跟前,崇煬狠下心甩了下馬鞭。

在幾個小弟子的驚呼聲中,戰馬一騎絕塵。

滾滾煙霧中,火色濃烈得如同一片腥熱的海。

周遭隻剩下元修元明,和幾個年歲較長的弟子。

可能是他們之前過得太凶險,做過無數次死到臨頭的準備。真到了死到臨頭的時候,反而全都出奇得鎮定。

元修道: “哥,咱們好像出不去了。”

元明想了想, “哥,要不咱乾票大的?”

崇煬望向滿街密密麻麻圍過來的活死人,額前散發被熱風吹得紛飛。

他將長刀一抗,揚唇笑了,本就熱烈明豔的五官更顯得張揚狂肆。

“好啊,找油桶,咱們放個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