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4)(1 / 2)

山君 枝呦九 13979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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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之時,鬱清梧本在太仆寺裡抄寫文書。各地馬瘟,最先死的是馬,緊接著死的就是牧馬的人。

馬死了多少,裡頭記得很清楚,需要人買了來賠上。至於人死了多少,卻無人提及,也不用補足。

天下當太平,而今是盛世,盛世無死人。

鬱清梧神情低沉,轉身拿著文書跟太仆寺丞龔琩道:“可不上報,但死了多少人,咱們心裡要有數。”

龔琩出身顯赫,母親是安寧郡主,父親是五城兵馬司都察。他這個人,本是不讀書的紈絝,因如今快要娶媳婦了,便想要些臉麵,深覺有官職在身說出去才好聽,於是被送來太仆寺混日子。

但一來就碰見了馬瘟。他雖是紈絝,卻是個心軟的紈絝,縱然是對這些不上心的,但耳濡目染之下,在這裡跟著跑了幾個月,知曉這些看似寫馬匹死亡的文書之下,到底堆了多少白骨。

他忍不住譏諷道:“死了多少人,於朝廷也沒什麼相乾。畢竟今日死了這戶,也不要緊,明日再圈了彆家的田,也能壓著人家來養馬——如此,馬依舊有,至於人還有沒有,隻有閻王爺知曉了。”

鬱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終究會改的。”

龔琩沉痛道:“鬱少卿,我不明白,馬瘟一來死的肯定不隻是馬這般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為什麼陛下——”

鬱清梧喝止他,“慎言。”

龔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後恨恨道:“那這次馬瘟朝廷準備怎麼做?你們怎麼跟陛下進言?”

鬱清梧:“力求讓戶部撥銀,今年免供馬,明年少供馬……而後改馬政。”

龔琩想不通那麼多事情,隻知曉管眼前,“戶部撥銀?太仆寺明明就有銀子。”

鬱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聲道:“哪裡有銀?”

龔琩詫異,“我常常聽聞兵部銀子最豐,便是賣馬得來的。這些銀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難,難道不用在百姓身上嗎?”

鬱清梧就笑起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蘇老大人要留下這個富貴公子哥了。他帶著龔琩去放文書的庫房,取過賬本給他,“你看看還剩多少。”

龔琩急急接過翻起來,越看越是心驚,“怎麼隻有二十萬兩白銀了?”

賬本太過於驚心動魄,他看得心緊,便嫌棄屋子太黑,於是匆匆去打開窗戶,烈日就這般照在了賬本之上,也將為何白銀失蹤的緣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銀一百萬兩。”

“元狩三十一年,

各州邊境發軍餉借用三百萬兩。”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萬兩。”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壽宴……”

龔琩越看越心涼,他心算好,一邊看一邊算,算到最後兩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後後加起來,快有一千萬兩白銀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馬,如今還嚴苛到了不養馬不給種田的地步——原來是怕無人養馬,那就沒法賣馬,也就沒有便宜銀子用了。”

鬱清梧便盯著他看,看他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著他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能不能借到這樁事情裡用一用。

剛這般想,便聽見外頭腳步聲陣陣,太仆寺主簿一身大汗的進來,“鬱少卿,龔少丞,快,快……”

鬱清梧溫和道:“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太仆寺主簿急得跺腳,“哎呀!剛剛宮裡傳來消息,蘇大人進宮麵聖,劍指齊王,首告齊王妻弟貪汙軍銀,將太仆寺用於賑瘟災的銀子挪用了,現下不知道裡頭情況如何呢。”

他問,“鬱少卿,這事情你可知曉?”

鬱清梧白了臉,“不知……”

蘇老大人一直瞞著他,沒有跟他說。

他留下龔琩看著太仆寺,轉身就跑,朝著宮中的方向而去。結果剛到宣令門,便碰見了鄔慶川。

他怒喝一聲,“孽子!”

兩個字,將鬱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聞言閉眼一瞬,睜開後才譏諷道:“鄔閣老沒有彆的詞可以罵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何必還要攀扯前塵。

鄔慶川大步走過來,臉上不知道是因著疾走還是怒火,紅得一絲白氣也沒有。而後不由分說一巴掌就要打在鬱清梧的臉上。

往日這般,鬱清梧從不曾攔。有些恩情一旦有過,打也得受著。

但他今日卻伸手擋住了。

他盯著鄔慶川道:“下官還要進宮麵聖,閣老還是不要在我臉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個子高,一旦直起腰,鄔慶川便要仰著頭去看。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和汗水,像極了從水裡撈出來的。

鄔慶川怒極反笑,哈了一聲,“——麵聖?你麵什麼聖?還有麵聖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的戳在鬱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輕舉妄動,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上麵走!”

鬱清梧剛要反駁,便聽鄔慶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

蘇懷仁?不然他那種人,萬年不變的縮頭烏龜,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太仆寺裡麵都待幾十年的人了,怎麼會做出這般的事情!”

鬱清梧的臉色就變了。蘇老大人之前確實不曾如此激進過。

鄔慶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為你死了,你以後還能睡得安穩嗎?你自己要尋死,還要拉著彆人墊背是不是?”

鬱清梧便被戳得往後麵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當午時。

他身上的冷汗卻一輪又一輪的冒出來。

他確實是有意識的引著蘇老大人去改馬政的。

是他挑唆的嗎?

阿兄和瑩瑩的死,一直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如今,他也連累了蘇老大人嗎?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大人再過兩年,就要告老還鄉了。鬱清梧一直想趁著他致仕之前多做點事情。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起來,臉色更加蒼白。

鄔慶川見他如此,恨聲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自己死,無足輕重,又憑什麼要決定彆人的生死?”

鬱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後麵退了一邊,他茫然一瞬,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既然如此,閣老就離我遠一點。”

鄔慶川斥罵:“你再說一遍!”

“他說,請你離他遠一點。”

蘭山君站在一側,靜靜的看著對麵的兩人。她剛剛從宮裡出來。她就知道鬱清梧會從太仆寺經宣令門進宮。

果然就碰見了。但顯然,不隻是她一個人熟悉他的性子。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麵鄔慶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鬱清梧的頭顱將被他一刀斬下,身首異處。

但如今看來,在砍下鬱清梧的頭顱之前,他還曾經將鬱清梧這三個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踐踏,還戳著他的脊梁骨,勢必要將自己曾經親手養育出來的梧形鶴骨戳出千瘡百孔來。

她嗤然一聲,“閣老究竟是罵他挑唆其他人去尋死,還是罵他挑唆其他人來對付你?”

先有了博遠侯,再有齊王妻弟,齊王失力,鄔慶川自然壓力就大了。

鄔慶川便擰眉,不願意跟一個小婦人計較。但蘭山君說的話卻越發難聽,“況且,將來隻要閣老不動殺心,他便也能活得長久了。”

鄔慶川便看向鬱清梧,“你就是你親自選的佳婦?我看與你一般,都是不尊長輩的倔骨頭。”

鬱清梧卻聽聞此話變了眼神,一股怒意湧在心頭,手指頭慢慢的攥起來,一字一

句問道:“何為長輩?”

“是棄車而行的人嗎?”

鄔慶川一時之間被說得啞然。他這一生,唯獨此事在鬱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杆。

但他今日在這裡堵住鬱清梧,卻實是好心。他沉沉道:“蘇懷仁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會讓他活。你再去宮裡,不過是多增一具屍體。”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看見鬱清梧這般快的死去。

蘭山君卻知曉鬱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鬱清梧。”

鬱清梧走到她的身邊。

蘭山君:“方才小郡主跟著我出宮,正要送回,你陪著我送她回東宮吧。”

鬱清梧:“好。”

他確實是要去東宮。

兩人齊齊往回走,蘭山君抬頭看他一眼,而後輕聲寬慰道:“你不用自責。”

鬱清梧悶聲:“很容易看出來嗎?”

蘭山君點頭,“是。”

她道:“蘇老大人為官幾十載,無論是經曆的風浪還是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幾十年。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並不需要你負責。”

她上輩子不曾聽聞過蘇老大人首告齊王妻弟,但馬瘟一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若蘇老大人心裡有這個念頭,上輩子為什麼沒有做?是最後放棄了,還是被阻礙了?

她道:“無論如何,我相信,他這般做了,心裡是沒有遺憾的。”

鬱清梧苦笑,“事情已經這樣,我隻能儘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氣,“山君,皇太孫在東宮裡嗎?”

蘭山君點頭,“在。我出來之前,太孫妃將小郡主給了我。”

鬱清梧詫異,“太孫妃……在這之前,可曾跟太孫說過?”

蘭山君:“沒有。將小郡主給我帶出來,是太孫妃自己決定的。”

僅此一事,蘭山君便更加確定太孫妃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這是在告訴他們,可去東宮。

鬱清梧心裡鬆緩了一瞬。等進宮見皇太孫的時候,他先向太孫妃行了一禮。

太孫妃笑著道:“你快進去吧,太孫正氣得吃不下飯。”

鬱清梧抬腿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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