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薑妤笙問:“那封掛號信你還收著嗎?”
莊傳羽應:“收著的,就在我手邊,你等一下,我可以拍給你看。”
“好。”
揚聲器那端似乎傳來了手機被放下,紙頁被打開,手機被再次拿起的聲音。
照片應當很快就發過來了的。
但是好一會兒,莊傳羽都沒再有動靜了。
薑妤笙奇怪:“傳羽?”
莊傳羽沒有走開:“嗯。”她的聲音裡透著些遲疑,“我發現,她留給我的手機號碼好像有點眼熟。”
“嗯?”
莊傳羽把照片發了過來。
薑妤笙點開,照片裡的信紙上,除卻兩行清雋簡短的道歉話語,剩下的,赫然就是那一串尾號為083673的手機號碼。
薑妤笙再眼熟不過。
她心臟像是猝不及防地也被窗外濕漉的雨水濺到,蜿蜒出了無法言喻的酸澀痕跡。
作為公眾人物,薄蘇這麼多年居然都沒再換過手機號碼。
是在等什麼?
還是這又隻是一個巧合?
薑妤笙心緒繁亂,注視著屏幕裡的那一串數字,秀眉漸漸蹙起。
莊傳羽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她真一點都沒有解釋過嗎?也沒有告訴過你,她回來找過你嗎?”莊傳羽難以置信。
薑妤笙應:“嗯,沒有。”
“不過道過歉,說過當年聯係不上,是因為她母親和外祖父那邊要求她不要與鷺城這邊的人再有聯係了。”
莊傳羽無法理解:“所以她那時候就連和你多說兩句話的膽子都沒有了?”
怎麼都不至於就那樣冷冰冰地說不認識吧?
薑妤笙也不確定:“也許吧。”
因為無意去期待,所以她一直控製著自己不去深究。
莊傳羽腦子要打結了:“那她這幾個月來在澎島來來回回是在乾什麼?是翅膀硬了,可以不受母親和外祖父的控製了,所以就想追回你,重修舊好了?”
薑妤笙否定:“不是。”
“啊?”
“她沒這麼說過。”
莊傳羽:……
“那她的表現不是嗎?”
薑妤笙微微失神,說出心底話:“我不知道,我看不懂。”
從頭到尾,薄蘇都沒有就當年說“不認識”這件事給過她任何解釋,也沒有與她敘過舊情,說過任何曖昧撩撥的話。
可她的所作所為,又都透著舊情難忘的模樣。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沒有這個意思,還是怕說出了這個意思,會被自己嘲弄拒絕。
多想就容易被牽動情緒,拿捏心跳,所以她一直試圖在麵對著薄蘇的時候,做一個感知遲鈍的人。
但顯然,現在她還是一腳踩在深淵的懸崖邊上了。
莊傳羽不能忍:“靠,她神經病啊,那她到底在乾什麼,我為我剛剛對她產生過一絲絲心軟而懺悔!”
薑妤笙很淡地笑了一聲。
笑意不達眼底。
她看時間不早了,寬慰莊傳羽:“不要在意這件事了,早點休息吧。”
莊傳羽想問,那你呢,但到底還是有分寸地忍住了。
有些空間,她需要留給她自己。
她答應:“好,那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還得早起。”
“好,晚安。”
“晚安。”
掛斷通話後,薑妤笙低垂著頭,盯著手機屏幕裡那張泛黃的掛號信照片許久,還是遵循心意,點開了薄蘇的頭像,向她發送去了兩個字:“謝謝。”
她知道薄蘇知道她在說什麼。
薄蘇果然也沒有打算隱瞞,她很快就回複了:“不用。”
“花的是你自己留在扶手儲物格裡的錢,我不過是拾帶重還。”
“況且,公關方案是你自己想的,能有現在的局麵,是你自己的功勞。”
“恭喜。”
薑妤笙不知道回應什麼好。
有很多話,想問,又不想問。
薄蘇她依舊像穿堂的風,有不動聲色間就牽引起她心底潮汐海嘯的能力。
但她已經像曾追風到力竭的人,翻山越嶺到了山頂,提不起興致和力氣,再去主動跨越深淵,追尋一個飄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存在了。
風不就我,我不就風。
她望著空白的輸入框半晌,準備什麼都不說,就此切出頁麵。
薄蘇的消息忽然又進來了。
她發來了一張照片,照片裡是一張整潔的桌麵和一盒感冒衝劑、一瓶止咳糖漿。
她說:“我吃藥了。”
一副仿佛等著她誇獎的模樣。
薑妤笙驀地有些好笑又有點莫名生氣。
心軟是軟不下去,硬也是硬不起來了。
還是沒有回複,她把屏幕鎖定了,向後倒下身子,幽幽地長出了一口氣。
窗外的雨,一下一下,不懈地敲打著她的窗。
*
嶺城山景酒店裡,薄蘇長久未等到薑妤笙的回複,眼眸微黯。
她咳了兩聲,臉色蒼白,縮小了電腦微信的界麵,繼續觀看直播回放。
回放裡,薑妤笙穿著白色修身的小V領暗門襟廚師服,戴著廚師帽,動作嫻熟地熱鍋、放料、翻炒甚至翻勺,專注又專業,賞心悅目。
平平無奇的一件工作服,被她穿出了高級定製的的韻味,是薄蘇從未見過的狀態和模樣。
薄蘇眼神柔軟。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拿過平板,抽出電容筆,以此作為背景音,專心審閱下一幅傳世名畫的錄製策劃案。
不知道過了多久,管青敲門:“薄老師,方便我進來嗎?”
薄蘇沉著眸在屏幕上畫×,頭也不抬地應:“進來。”
管青應聲而入。
她是來問薄蘇接下來的行程安排的,但還未開口,視線觸及到電腦屏幕上有點眼熟的短視頻直播界麵,整個人震了一下。
薄老師還會看直播?!!!
她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但等看清視頻裡薑妤笙那張不算陌生的側臉時,她好像又不是很驚訝了。
薑老板還開始直播了?她心裡嘀咕。
“怎麼了?”薄蘇見她一直不說話,停筆抬頭看她。
管青立刻目不斜視,當做什麼都沒發現,把切好的一碟桃子放到薄蘇的辦公桌上,問:“薄老師,這邊錄製還有三天就能提前結束了,我們是回北城休息還是?”
她準備要定機票了,怕薄蘇臨時有什麼行程,再確認一下。
薄蘇翻看手邊的工作安排表,沉默兩秒,應:“你回北城休息吧,幫我訂一張當天去鷺城的機票。”
又是鷺城?!!!
不是,她們薄老師怎麼回事啊,今年這短短幾個月都飛了多少次鷺城了,所有休息時間耗在那了吧,到底是有什麼魔力和魅力啊。
管青不理解,但直播回放裡,薑妤笙好像在回答彈幕問題,突然出聲了。
管青福至心靈,猛地理解到了什麼。
“好的。”她裝作什麼都沒察覺,乖巧地應。
第37章
入夏的第三號強台風離去後沒多久, 第四號台風又在西太平洋上生成,大有直衝東南沿海,席卷鷺城之勢。
但在大風大雨來臨前, 沈珈禾的生日先到了。
勤勤懇懇辛勞了大半年,沈珈禾決定好好犒勞自己,給自己放了一整天的假,包了一方咖啡廳附近的一個酒吧包廂,請朋友來唱k吃飯放鬆心情。
算是一個小型派對。
莊傳羽、薑妤笙和舟稻相熟的眾人們自然在邀請名單之上。
也正分外緊張忙碌過一陣, 急需放鬆一下神經,薑妤笙和池棋一拍即合,索性在當天提早一個小時打烊, 集體趕赴沈珈禾生日派對的下半場。
她們抵達的時候,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酒吧一樓座無虛席, 燈紅酒綠, 駐唱歌手抱著吉他輕彈,嗓音低沉,深情款款, 意境動人。
薑妤笙和舟稻眾人們魚貫而入,直奔二樓。
二樓是圍著一樓中央池座而修的,高飽和度的藍色幽光下,一間間包廂的大門,似一個個緊閉的潘多拉魔盒, 散發著神秘的光彩,隻待有緣人輕輕打開。
薑妤笙和池棋走在前頭,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正確的包廂號。
還未走進去, 僅站在門外,就能聽見裡麵傳來的一陣一陣不算動聽的歌聲與還算動聽的嬉笑聲。
熱鬨可見一斑。
薑妤笙提著蛋糕和禮物, 推門而入。
包廂內,果然氣氛熱烈,音響裡正放著一首懷舊金曲,所有人都背對著包廂門,正對屏幕,搖頭晃腦,放聲高歌。
五光十色的射燈在昏暗的空間裡跟隨著歌聲搖晃變幻,使人目眩,難以辨清場內都有何人。
薑妤笙站在門邊搜尋沈珈禾和莊傳羽亦或者其他熟人的身影,以確認自己沒有走錯包廂。
意外的,她與一雙清亮的烏眸相撞。
薄蘇沒有在唱歌,她穿著一條緞麵人魚藍色連衣裙,散著海藻般的烏發,冷冷靜靜地靠坐在轉角的沙發上,似在她們推門的第一瞬間就注意到了她們。
她清減了不少。
四目相對之時,她勾了勾紅唇,朝薑妤笙露出了一個舒展的笑。
旖旎的彩光搖曳在她清冷的麵頰上,忽明忽暗,使她無端染了幾分靡麗、慵懶甚至妖冶的人間胭脂色。
很沒有由來地,薑妤笙心臟停跳一拍。
她錯開眼,若無其事地往前邁進幾步,身後的池棋、韓冉她們跟隨著她的步伐,呼啦啦地一擁而進。
包廂內的其他人,終於也注意到了她們的到來。
“妤笙,你們來啦,快進來,剛剛好,壓軸出場,是不是應該有什麼表示呀?”
沈珈禾往旁邊挪位置,招呼著她們坐下,熱絡氣氛。
薑妤笙把蛋糕和禮物放下,在莊傳羽特意為她騰出的位置上落座,笑道:“有點傷心了,還以為百忙之中特意趕來,珈禾姐會感動地說,人來了就好,什麼都不要帶,什麼都不要表示呢。”
沈珈禾大笑,毫不客氣:“美的你呀。”
薑妤笙也笑。
場內都是熟識的朋友,大家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自然融洽地再次走高。
莊傳羽趁大家都沒注意的時候,附在薑妤笙耳邊,小聲地提醒了她:“薄蘇也來了。”
薑妤笙很輕地“嗯”了一聲,表示她看到了。
她左側著身子,噙著淡然的笑,時不時地喝一口手中的果酒,假意專注地看莊傳羽她們玩遊戲,不分絲毫餘光給在右側的薄蘇,權當她也不過是場內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來為沈珈禾慶祝生日的朋友。
薄蘇一直很安靜,不知道在做什麼,沒見她參與遊戲也沒見她唱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莊傳羽玩了好幾局遊戲,她點的歌到了,她起身去往更有氛圍感的點歌台邊高腳椅上唱歌。
薑妤笙注視著她,無意識地抬手喝果酒,忽覺身旁有一陣熟悉的香氣欺近,下意識地扭頭。
薄蘇在她身邊落座了。
目光相碰,兩人都是一靜,薑妤笙看見薄蘇濃密的鴉睫快速地顫了兩下,仿佛無措,莫名地也跟著顫了下睫,轉回目光。
心跳聲亂得有些聒噪。
薄蘇的嗓音恢複了往昔的溫潤清靈,問:“最近還好嗎?”
薑妤笙視線落在茶幾的果盤上,又喝了一口果酒,淡淡應:“挺好的。”
“挑事的人還有再來過嗎?”
“沒有。”
彼此靜默兩秒,薄蘇還要問話,一個不知情的朋友湊了過來,和薑妤笙薄蘇攀談了兩句,拉她們一起玩遊戲。
“來嘛小妤姐薄老師,彆總在旁邊看著嘛,多沒意思,給點麵子一起玩兩局?”
“是啊,偷偷看我們笑話這麼久,也讓我們看看你們的笑話呀?”沈珈禾也邀請。
盛情難卻,薑妤笙答應了,薄蘇自然也沒置身事外。
要玩遊戲的大家再次挪動位置,圍坐成了半個弧圈。
莊傳羽回頭發現情況有變,登時歌也不唱了,返身擠了進來,占了薑妤笙旁邊的一個位置。
於是位置形成了薑妤笙、莊傳羽、薄蘇、沈珈禾這樣的順序。
顧及到場上有許多新手,玩的是很簡單的猜數字遊戲,由一個人出題當主持人,在手機上寫下一個數字,其他人來猜,通過不斷地縮小範圍圈,提高踩雷的概率,誰精準地踩到了這個數字地雷,就算誰輸了,要答應出題人一個要求或者回答出題人一個問題。
都是朋友,所以就沒設置不答應要求或者不回答的懲罰了,全靠大家自覺和誠信。
算不上刺激,但由於場內有薄蘇這樣的名人兼生麵孔,大家心底裡都有隱隱的期待,盼望著能讓薄蘇踩一踩雷,回答一回答自己一些無傷大雅的問題。
但薄蘇明顯深諳此道,每次都能驚險避過,倒是薑妤笙、沈珈禾和莊傳羽都不小心踩過一次雷了。
輪到薄蘇出題的時候,莊傳羽又輸了。
她一整個心態炸裂,心如死灰:“說吧,想怎麼樣。”
薄蘇笑意莞然:“我選讓你做一件事。”
莊傳羽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什麼事?”
薄蘇說:“把鑰匙給我。”
莊傳羽:“……”
沈珈禾和場上知道她們不對付的舟稻眾人們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鄭耘傻乎乎地看向薑妤笙。
薑妤笙顫了顫睫,明顯也有些意外。
不明所以的其他人疑惑:“什麼鑰匙啊?”
莊傳羽扭頭,羞惱:“你不懂你彆問。”
朋友哈哈大笑,沒當一回事,打趣:”怎麼還急眼了?該不會是保險箱的鑰匙吧?”
“哈哈哈……”其他不知內情的朋友跟著笑。
莊傳羽啞巴吃黃連。
“不行,你換一個。”她耍賴。
薄蘇氣定神閒:“我都不知道莊老板你是這樣輸不起的人。”
莊傳羽細眉擰成川字型,要是目光能殺人的話,薄蘇已經死了一百次了。
“這樣吧,我們再玩一次,還是薄老師你當主持人,我們來猜,如果傳羽還是輸了,那她就不能再推脫,義不容辭地把鑰匙交給你?行不行?”在薑妤笙準備開口之前,沈珈禾先發聲了,替莊傳羽解圍。
拉的其實是偏架,莊傳羽再次輸的概率有多小,誰都看得出來。
但薄蘇看了一眼神色隱有請求的薑妤笙,還是答應了。
“好。”她順著台階下了。
莊傳羽自然沒有意見。她想她不至於這麼點背吧?
於是遊戲又再一次開始了。
這一次,薄蘇在手機上寫的數字是15,她給的範圍是0到100。
坐在她右側的一方女侍應生立刻跟上:“80。”
薄蘇說:“0到80。”
一方的另一個女侍應生說:“50。”
薄蘇說:“0到50。”
旁邊的友人A說:“40。”
薄蘇說:“0到40。”
依次遞減到鐘欣的時候,已經隻剩0到20的範圍了,鐘欣開始動腦筋,怎麼樣才能夠最大可能化地讓這個遊戲支撐到莊老板那裡。
她小心翼翼地報:“19。”
薄蘇唇角浮起幾不可覺的弧度:“0到19。”
池棋仿佛接收到了鐘欣的心聲,同樣很小心:“18。”
薄蘇說:“0到18。”
莊傳羽開始心臟加速,這幾個人什麼毛病啊,就這樣一個數一個數地推嗎?她有點緊張了。
鄭耘和韓冉同樣有默契,一個說17,一個說16。
薄蘇說:“0到16。”
目光投向薑妤笙。
薑妤笙沒有保持前麵的慣例,按捺著和莊傳羽同樣急促的心跳,大刀闊斧地跳了幾個數,說:“13。”
薄蘇笑意加深,啟唇:“13到16。”
薑妤笙發怔,說不清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又提起了一口氣。
所有目光又再一次聚焦在了莊傳羽的身上。
莊傳羽:“……”
啊!!!
她左右看看,薑妤笙和沈珈禾都是愛莫能助的眼神。
怎麼會這樣?她仿佛失去了人生方向的迷途人,雙目遲滯地用雙手拍兩頰,舉棋不定。
旁邊的朋友被她逗笑,開始逗她:“信我的,小莊,選14。”
“呸,彆信她,信我才對,我最近買彩票手氣可好了,選15準沒錯。”
“手氣好才可怕好嗎,這要選不中的才對啊。”
大家嘰嘰喳喳看熱鬨不嫌事大地吵鬨了起來。
莊傳羽停下拍臉的雙手,心一橫,念:“15!”
薄蘇低笑出聲。
莊傳羽心知不妙,栽倒到了薑妤笙的肩膀上:“啊……”
她發出不甘心的哀鳴。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薄蘇伸手,聲音裡也含著些笑意:“鑰匙。”
莊傳羽頭也不抬,悶聲:“一會兒會給你啦,急什麼急。”
像隻炸毛的緬因貓。
薑妤笙終是也忍不住彎了彎唇。
沈珈禾笑得肚子都疼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莊傳羽的腦袋。
薑妤笙看她一眼,低下頭,會心輕笑。
又玩過幾輪,遊戲暫時停歇,莊傳羽去洗手間,沈珈禾找到了機會,偷偷問薄蘇:“真的隻是運氣好嗎?”
薄蘇視線稍稍從薑妤笙的臉上收回:“嗯?”
沈珈禾說:“剛剛的數字炸|彈遊戲。”
薄蘇莞爾,坦白:“不完全是。”
“嗯?”
“就像妤笙玩剪刀石頭布,總是慣性會先出剪刀,傳羽會先出石頭一樣。妤笙喜歡13這個數字,傳羽喜歡15。”
可能她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相處的那些年裡,薄蘇作為靜默的旁觀者,記住了。
沈珈禾服氣地豎起了大拇指。
薑妤笙感覺很不對勁。
她兩頰發燙,頭也開始發沉,還有些犯困,懷疑自己剛剛喝的果酒其實是不是度數不低。
包廂裡悶得她難受,彩燈也晃得她想吐,她挪近了些,和沈珈禾打招呼:“珈禾姐,我剛剛喝了點酒,好像有點上頭了。你們繼續玩吧,我先回去了,我怕晚一點,我要讓你們背著我走了。”
沈珈禾愕然,擔心:“你還好嗎?我也沒看見你喝酒啊。”她餘光掃到她身前放著的空杯,突然想起來:“哎呀,你都喝光了,我忘記和你說了,這酒雖然喝著像果汁,但度數還挺高的。你還好嗎?會很難受嗎?頭暈不暈啊?”
薑妤笙笑說:“沒事,還好,現在還能自己走著回去。”
但她狀態看起來已經和往常不太一樣了。
兩頰紅撲撲,杏眼裡霧蒙蒙的,有點軟糯。
沈珈禾不放心:“那……那……”她四下環顧,想說那找個人陪你一起回去吧。正猶豫著找誰,薄蘇一直留意著她們,主動請纓:“我和她一起回去吧。”
沈珈禾看看她,再看看薑妤笙,沒敢貿然應好。
薄蘇解釋:“剛好,我也有一點累了,想早點回去收拾一下休息,你知道的,我今天一下飛機換了身衣服就過來了,這兩天,其實都還沒怎麼歇過。”
聽起來確實是挺累的。
沈珈禾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薑妤笙答應:“好,那我和她一起回去吧。”沒讓沈珈禾多為難。
沈珈禾便也隻好說:“好,那你們路上小心,早點休息。謝謝你們今天能來玩。”
“說什麼客氣話呢?”薑妤笙笑嗔。
沒再多逗留,薄蘇戴了口罩和帽子,兩人拿了包,和包廂裡的大家說了一聲,便拉開了包廂門,往包廂外走去了。
一出去,幽藍的光兜頭而下,樓下的音浪、濁氣撲麵而來,薑妤笙感覺腦袋更沉重了。
莊傳羽從洗手間回來,迎麵碰上她們,問候:“你們去哪?”
薑妤笙說:“我有點頭暈,先回去了。”
莊傳羽蹙眉:“啊?那……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薑妤笙說:“有機會不好好把握,你在等什麼?”
莊傳羽瞪大了眼睛。
薑妤笙露出狡黠又燦然的笑,伸出雙手抱了一下她,說:“加油啊。”
杏眼閃閃發亮,甜軟甜軟的。
莊傳羽咬唇,不好意思地怔在了原地。
她看出來了,薑妤笙是真的有些喝醉了,否則她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她有這麼外露的情緒、這麼親人的動作了。
她甚至有點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她笑得這麼甜、這麼小孩子氣是什麼時候了。
她猶豫兩秒,還是不放心:“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個包就出來。”
“真不用。”薑妤笙搖頭,她側目看身側的薄蘇,“有……”頓了一下,她說:“有她和我一起。”
薄蘇朝著她輕輕點頭。
莊傳羽一時恍惚,恍若時光倒置,往昔重現了。
很多年前,十幾歲時,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她們在周末不回澎島的時候,一起去鷺城主城區逛街吃飯,玩樂到差不多時間,薑妤笙就要趕學校門禁的時間返校了。
她高中學校公交車站就在她學校門口旁,沒兩步路就到了,薑妤笙的學校,公交車站卻是要走一小段路的。那時候她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想和她一起過去,薑妤笙便總是說:“沒關係,真不用,姐姐會來接我的。”
薄蘇也確實總能在她們玩夠了散場的時候,準時來接她。
路燈昏黃的街邊,她總是這樣目送著她們一起比肩遠去。
那時候,薄蘇也和現在一樣,清貴冷傲、惜字如金的模樣。薑妤笙卻總是能在看到她的第一時間,露出甜甜的笑顏,撲上去抱著她說:“姐姐,你來啦。”
可不可以幫我把那時候會那樣甜笑著、快樂著的她帶回來。
她似也喝多了,竟驀然生出不合時宜、不切實際的願望。
眼眶微澀,她壓下心頭的千思萬緒,妥協:“好吧,那你路上小心點。”
她擔心自己執意要跟反而會給薑妤笙添麻煩。
薑妤笙笑著答應:“嗯,拜拜。”
“拜拜。”
她轉身,目送著她們遠去,順階而下,逐漸融入仿佛允許一切發生的夜色之中。
第38章
七月的天, 連空氣都是燥熱的。
薑妤笙和薄蘇走出了酒吧,才發現外麵一絲風都沒有。天黑森森的,空氣裡充滿了潮濕的水意, 好似有一場大雨將落未落。
但多少還是要比包廂裡透氣許多。
薑妤笙清醒了一點,兩頰熱意稍退。
她一語不發,沿著僅有店招燈牌在閃爍著微弱光芒的小巷信步而走,聽一街之隔的海浪聲漲漲落落、薄蘇在她身側的高跟鞋聲不疾不徐,走出了好一會兒, 才似稍有興致,搭理起了身旁這個恍若用聲音換了雙腿的“美人魚”。
“怎麼會在這裡?”
她問得漫不經心,沒對著薄蘇。但這條小巷裡隻有她們兩人, 薄蘇知道她是在問自己。
確定薑妤笙步履平穩, 沒有大醉, 她稍稍安下心來, 收回了一直微抬在薑妤笙身後,準備時刻扶住她的右手,輕聲:“剛好結束工作, 過來休息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
“嗯,可能一周到十天。”
薑妤笙點了下頭,沒再說話了。
薄蘇側目看她的麵容,不知道是昏光作祟,還是酒意惑人, 薑妤笙看起來比往常柔軟了許多。似刺蝟收起了她的一身軟刺,隻懶懶地在月光下休憩。
薄蘇紅唇動了動,嘗試把對話延續下去:“直播都還順利嗎?”
薑妤笙平和應:“挺順利的。”
薄蘇烏眸裡漾起粼粼的光亮。
“那之後會固定開嗎?”
“不會。”
“忙不過來嗎?”
“不是。”頓了一頓, 薑妤笙說:“是不方便。”
薄蘇蹙眉:“是有人騷擾嗎?”
她想起了她觀看回放視頻時,偶爾會掃到的出格評論。
“還沒有, 但有些擔心了。”
私信她已經不看了,其實大部分都是友好正常的,但偶爾不小心看到幾條低俗的,口出狂言說要來找她,難免還是會有些被影響到心情。
薄蘇心臟微沉,語氣低下:“那就不開了,過了這陣,達到澄清的目的就夠了。”
是薑妤笙熟悉的,隻要她真的不想,她就無條件地支持、縱容她的語氣。
薑妤笙淡聲:“嗯。”
靜默了一瞬,她反問:“你會覺得困擾嗎?”
好難得,這是今晚她第二次主動詢問她,薄蘇唇畔浮起無法克製的弧度。
她輕柔:“你是指什麼?”
薑妤笙說:“可能時時刻刻都有鏡頭追蹤著你。”
薄蘇淡笑:“我不是流量明星,還沒有到這個程度。但有時候,確實會覺得不自由。”
“隻是,”她很輕地歎笑了一聲,似是釋然:“人生本就有所有得,我享受了作為公眾人物的風光,就理應也要接受它所帶來的束縛。這是我從業前就應該知道的,算不上困擾。”
薑妤笙不是很意外,這確實是她所認識的薄蘇會說出的話。她就是這樣的人,仿佛永遠清醒理智,永遠走一步看十步,永遠嚴於律己、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也永遠能承擔自己選擇的結果。
除了北城的那一次。
除了北城的那一次。薑妤笙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裡重複這句話。
薄蘇,你是不是後悔了?
她幾乎要停下腳步脫口而出了。
薄蘇問她:“我剛剛聽池棋她們說,餐廳的事其實是老太太的侄子做的怪,有證據嗎?”
她思忖有沒有辦法能在這段休息時間裡,幫薑妤笙把這件事完全了結了。
薑妤笙不動聲色地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冷卻自己過熱的頭腦和情緒。
“沒有證據,但他應該不敢再做什麼了。”她睜開眼,冷靜回答。
薄蘇疑惑:“這麼肯定嗎?”
薑妤笙:“嗯,我去找過他了。”
薄蘇驚詫,眨了眨眼,有兩秒沒說話。
薑妤笙語氣平平地陳述:“他也是開餐廳的,在鷺城城區那邊,我前兩天抽空找了幾個朋友,去他店裡吃了個飯。那幾個朋友單看外表,還挺唬人的,每個都是花臂大漢,吃飯的時候,特意挑著門口的桌子坐下,吆五喝六、高聲喧嘩,影響了他正常生意,他敢怒不敢言。快結賬的時候,我才過去的。”
“他看到我出現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整個人明顯震了一下。我朝他笑了笑,過去結賬。”
“我和他說,彆惹我,我隻是沒有你那麼下作。”
“他明顯慌了,卻還是強作鎮定,說,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說,哦,那最好,我線上線下的朋友都不希望你懂呢。”
“他一聲都沒敢再吭了。”
“欺軟怕硬的孬種。”她冷笑了一聲,語氣裡是森然的冷意。
薄蘇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失笑:“你好囂張啊。”
薑妤笙偏頭看她。
薄蘇眼底是滿溢的笑意與不加掩飾的欣賞。她依舊是雪嶺之月,仿若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可她也依舊如過去那般,能為她西沉,落入塵埃,與她共享皎潔與隱晦。
薑妤笙心悸了一下,眉眼不由也軟了下去。
“溫良恭儉讓,不是在被欺負的時候還要弘揚的美德。”她轉回了頭,神色裡有薄蘇熟悉又陌生的親近放鬆之色。
薄蘇喉嚨動了一下,移不開眼。
空氣愈發燥悶,失神兩秒,薄蘇想起來問:“你怎麼認識這些朋友的?”
她唯恐是幻覺。
但薑妤笙今夜確是分外仁慈:“有些是之前討要工傷賠償的時候,工友怕我被老板找人欺負時介紹認識的,有些是後來來谘詢我如何通過法律渠道討要應得的工傷賠償時認識的,他們看起來五大三粗的,但其實人都挺好,挺仗義的。”
三言兩語,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似尖錐般,猝不及防地刺進了薄蘇的心臟。
薄蘇腳下踉蹌,險些崴到腳。
薑妤笙伸手虛扶她。
薄蘇透過薄薄的路燈光深深地審視這個女孩,鼻間泛起酸楚。
分開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打針吃藥都要她哄著、一個人連夜路都不敢走的小女孩,她難以想象,她是如何獨自走過那段艱苦的歲月,長成了如今這般無堅不摧、無所畏懼的模樣。
她視線落到薑妤笙抬起的缺了半截的右手尾指上,有濕潤就要漫出眼眶,她偏開頭,掐住手心,極力地克製住了。
“謝謝,我沒事。”她若無其事地道謝。
嗓音卻喑啞得分明。
薑妤笙心臟也似被什麼不輕不重地蟄了一下。她收回手,沉默了下來。
薄蘇再次開口:“你比我以為的,還要更勇敢。”
低啞的、晦澀的。
那深切的、隱忍的情緒,落進潮濕悶熱的空氣裡,仿佛無限升溫。
連人心都被浸泡得柔軟、濕潤。
薑妤笙恍惚覺得自己清醒又不清醒,喉嚨發乾,兩頰又開始發燙。
她垂首盯著路麵上她們交融在一起的影子片刻,終於再抬頭,澀然地說:“薄蘇,其實這是你教我的。”
薄蘇用蒙著水霧、蘊著星湖的眼眸注視著她。
薑妤笙說:“小時候來澎島沒多久後,有一次,我出門和鄰居家的小朋友一起玩,後來沒多久就哭著回來了,那時候,你在練琴,看到了,問我怎麼了,我抽抽噎噎地說,我被欺負了,有人搶我糖果還罵我是沒人要的拖油瓶,我不敢哭得太大聲,怕你也覺得煩,你什麼都沒說,隻皺了皺眉,就繼續練琴了,我還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沒想到到了傍晚飯點的時候,你突然就讓我跟著你一起出門了。”
“我們一起去到了巷口,那些阿姨們慣常喜歡聚在一起端著飯碗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的地方。”
“好多人都在,那個欺負我的男生和他媽媽也在,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害怕地直拉你的手,讓你彆過去,可你卻非攥著我走到了他們的跟前。”
“你對著那個男生的媽媽說,阿姨,王捷欺負人了,我們要一個道歉。”
“那個阿姨和周圍的人都懵了,看了看她兒子,又看了看我們。他兒子被慣得不行,活脫脫的一個小霸王,死不承認,他媽媽不知道是當著大家的麵,下不了台,還是就是是非不分,非但不誠懇道歉,還護短說都是小孩子,開玩笑的,讓我們不要當真。”
“周圍人看我們是小孩,沒把我們當一回事,也都一邊倒地給她麵子,幫忙打圓場,好像不懂事的是我們一樣。”
“我那時候害怕極了,怕他們這些大人會找奶奶告狀,到時候我們又要挨罵,一邊掉眼淚一邊要拉著你走,可你還是不肯走。”
“你擋在我的身前,問她,阿姨,那我能說王捷是沒教養的野種嗎?”
“那個阿姨當時就變了臉,破口大罵,你個臭丫頭你說什麼呢,嘴巴這麼不乾淨。我嚇得瑟瑟發抖,可你卻一點都沒畏懼,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問,阿姨,我也是小孩子,開玩笑的呢,你怎麼和我當真呢?把對方噎得半死。”
“我那時候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這樣活。”
不需要畏畏縮縮,唯唯諾諾,也可以做大人眼裡的好孩子的。
後來,薄蘇還幫她趕走過仗著是薄家親戚在薄家狐假虎威慢待她的保姆、要回過老師因為收了彆的家長禮物準備徇私擠占走她的競賽名額。
身體力行地告訴著她,“薑妤笙,屬於你自己的尊嚴和利益,你要自己捍衛。”
“我一直記著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懼。
不論她願不願意,她都必須承認,她的人生底色,有一大半是薄蘇握著她的手,陪著她一起塗繪上的。
這麼多年裡,人生霧靄重重,薄蘇不在她的視線裡,卻始終在她的航程上。
像濃霧裡一盞的燈。
影影綽綽、朦朦朧朧,卻也確確實實,散發過光亮。
薄蘇怔忡。
她看著薑妤笙,仿佛看到了那個稚氣未脫的薑妤笙、也看到了那個年少的自己。
那個已經死去了很久,眼神堅定、意氣風發、銳氣滿滿的自己。
她心口泛起尖銳的痛,一種熟悉的、茫然若失的敏銳知覺襲擊了她。
她手無法自控地抖了起來。
天空乍然劃過一道閃電,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雷聲緊隨其後。
似乎要下雨了。
薑妤笙條件反射地顫了一下身子,薄蘇本能比思維更快地動作,伸手捂住了她的雙耳。
薑妤笙在抖,薄蘇的手也在抖。
人體的溫度,透過皮膚,傳入兩人的認知神經。
薑妤笙抬頭,薄蘇低頭。
閃電自天邊劃過,白光照亮了她們的瞳眸。
一瞬似有半生那麼長。
悶雷終於停歇了下來。
薑妤笙顫睫,抬手拂下了薄蘇的雙手,薄蘇沒有抗拒,雙手垂落了下來。
體溫猶在,灼燙在兩耳之上。
薑妤笙垂下細頸,聽不出情緒地說:“快下雨了,走快點吧。”
薄蘇輕聲:“好。”
她手還在抖,卻忍不住蜷縮起了指節,試圖保留住那一點體溫。
那一點真實的、屬於薑妤笙的溫度。
第39章
永城路轉瞬即至, 沒再走兩分鐘,她們便成功地在大雨落下前抵達了三十三號住處。
打開樓層門,和薄蘇點了下頭作彆, 薑妤笙徑直進門,合上了門。
門外,久久未有聲息。
薑妤笙在這無限拉長的寂靜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 砰砰砰,一下一下,活躍得不似尋常。
耳郭還在發燙, 太陽穴隱約發脹,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又恍惚覺得自己像是醉得厲害了。
否則, 她在聽什麼,亦或是,她在等什麼?
終於, 清脆的高跟鞋聲響起,薄蘇往樓上走去了。
薑妤笙心落了下來。
該是安定了,卻也沒覺得多鬆快。
她靜靜地又站了兩秒,揉了揉眉心,伸手撳開了燈, 把鑰匙放入置物盤,準備彎腰換鞋。
猝不及防地,陽台外又是一陣駭人心魄的電閃雷鳴, 轟隆隆的,淩厲地連響好幾聲。薑妤笙應激般地抖了抖身子, 手忙腳亂地翻包找降噪的藍牙耳機。
正翻找著,雷聲驟然停歇了下來,薑妤笙剛剛鬆一口氣,微顫著手準備把耳機從耳機盒裡取出,塞進耳道,門外突然又是一陣響動。
這次,是敲門聲。
不輕不重,連續三下。
薑妤笙毫無防備,再次受驚,耳機從指尖滑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撞出幾聲輕響,落定在她的腳邊。
她心痛,下意識地彎腰去撿。
門外的人似乎聽見了門內的動靜,開口:“妤笙?”
薑妤笙彎腰撿耳機的動作微頓,被驚雷攪得急促的呼吸,忽然就靜和了下來。
她撿起耳機,攥在手裡,沒有馬上應門。
薄蘇給她發微信:“我在你門口,能開下門嗎?”
薑妤笙避無可避。
攥緊耳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把耳機裝回耳機盒裡,回身打開了門。
昏昏的燈光下,薄蘇站在門外,還是剛剛道彆時的模樣。
她呼吸似有些不勻,胸脯微微起伏著,仿佛很仔細地打量了她幾秒,才說:“我想衝個感冒衝劑,沒有熱水,可以借你們的快燒壺燒一壺水嗎?”
她手上根本沒有拿感冒衝劑,也沒有拿水杯,甚至,從酒吧過來這邊休息,她連行李都沒帶。
薑妤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根本就是借口。
還是最拙劣的那種。
但不知道是雷聲使人脆弱,還是酒意使人昏沉,鬼使神差地,她沒有拆穿她。
她讓她進來了。
接水,通電,燒水,開電風扇。
快燒壺裡的水呼呼呼地在茶幾上冒白氣,窗外雷雨聲劈啪劈啪地打在枝枝葉葉上。
似有千軍萬馬廝殺在這夜色之中。
薄蘇在薑妤笙身側的沙發上落座。
“要聽音樂嗎?”她嗓音平和,有幾分難掩的溫柔。
薑妤笙盯著快燒壺上蒸騰的水霧,無可無不可:“隨你。”
薄蘇沒說話,取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了音樂app。
舒緩的輕音樂聲和著漸漸低下的淅瀝雨聲,在靜謐的空間中緩緩地流淌開來。
其實根本遮蓋不住間或破空的雷聲。
但薑妤笙感受著她的存在感,心前所未有地靜,也前所未有地亂。
淡香縈鼻,似有若無。
許久過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叫她:“薄蘇。”
薄蘇一直在看她:“嗯?”
薑妤笙側目,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眸裡:“當年,為什麼說不認識我?”
聲音不大,眼神卻透著破釜沉舟的凜然。
薄蘇怔了一怔,那慣來不染塵俗、處變不驚的臉上,罕見地顯露出了幾分無措。
薑妤笙說:“如果你不方便說,或者不想說,可以不說。”
“但是,薄蘇,我很困擾。”
“我需要一個解釋。”
“你不能把我當成一隻多年前丟棄的狗,多年後偶然遇見,突然想起來了,有心情了,就希望我能夠在你幾次投喂過後,重新毫無芥蒂地接受你。”她目光與語氣都很平和,說出的話語,卻似一柄利劍,直穿薄蘇的心臟。
薄蘇艱澀:“我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你表現的就是。”
空氣一霎凝固,仿若針落可聞。
薄蘇紅唇囁嚅。
半晌,她垂眸,投降:“因為當時身邊站著我表妹賀之航。”
“你表妹?”薑妤笙蹙眉,“所以你怕被你媽媽知道你又和鷺城有牽連了?”
“是。”
薄蘇目光幽遠,從故事的最開始說起。
那是一段當年離開澎島時都未曾與薑妤笙說清楚的過往。
她說:“我出生於北城,十歲以前,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北城的。我母親出身北城的謝家,算是書香世家,自小生活環境優渥,為人單純,大學的時候,繼承我外祖母的遺誌,讀的播音專業,本會按照我外祖父給她安排的道路,進入電視台,按部就班,衣食無憂一生的。但是大學剛讀到一半,一場舞會上,她愛上了我父親,一個來自澎島的空調銷售員,義無反顧地墜入了愛河。”
“她以為那是真愛,但其實不是的,我父親是早有預謀的,看中的她的家世和她談的戀愛,想要借謝家的東風一步登天。”
“我外祖父自然是不允許的,百般阻擾,但那時候我母親已經深陷其中,被蒙蔽了雙眼,隻覺得是他們對我父親有偏見,越是被阻擾,便越是要在一起。”
“很快,她就被我父親花言巧語騙昏了頭,未婚先孕,還不不顧一切地生下了我。”
“他們以為生米煮成熟飯,我外祖父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沒想到我外祖父震怒,把她趕出了家門,直接與她斷絕了關係。從此,她被迫蝸居破落出租屋,洗手作羹湯,在家帶孩子。”
“日子一開始過得也算平靜,我父親還打著我外祖父遲早會軟化的主意,所以還能裝一裝。我母親因著為愛吃苦、為愛犧牲的自我感動濾鏡,也甘之如飴。”
“但後來,我舅舅謝長業留學歸來,進入了謝氏公司主事,為了讓唯一的同父同母姐姐過得好一點,他偷偷接濟我母親,扶持著我父親開起了小公司。”
“本以為日子會越變越好的,但沒想到,我父親一經發跡,逐漸原形畢露,連裝都不裝了,整日在外花天酒地,還美其名曰是為了生意為了生活為了我們母女倆。”
“從我有記憶起,我母親就很少當著我的麵和他吵架了,但我常常在夜裡聽見她一個人壓抑的哭泣。”
“也許為了我有一個健全的家庭,她一直忍耐著。但有一天,我父親又吆喝狐朋狗友來家裡吃飯,喝醉了,炫耀自己光輝戰績的時候,無意間被我母親聽到了,原來那些年裡她曾以為的緣分和巧合,都是他的算計,連所謂的意外懷孕,都是他的刻意為之。我母親徹底地從愛情的幻夢裡清醒了過來,惡心得不行,決意離婚了。”
“但我父親夢想著外麵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不願離婚,也不願意失去我舅舅這棵倚靠的大樹,所以拿捏著我的撫養權,不肯離婚,說要離婚的話,她不可能讓她帶走我的。”
“他們僵持了兩年,最終,為了離開婚姻這片泥沼,她壯士斷腕,放棄了我的撫養權簽字了。”
“我離開北城前,她叮囑我,告訴我,她很愛我,她不是不要我了,她隻是為了以後有一天我們會有更好的重逢。她讓我不要忘記她的教誨,不要忘記我是她的女兒,要好好地長大,有一天她一定會回來接我的。”
於是薄蘇牢牢地記住了她的這些話,很努力地、很優秀地遵守了約定,朝著她期待她長成的模樣成長了起來。
謝長嫣也踐行了她的承諾。
這麼多年裡,她沒有再婚,離婚後便不顧臉麵地一步一跪回到謝家,伏低做小,一心一意、不辭辛勞地在謝家文化公司裡工作,用多年的實績重新贏回了謝家人的尊重、謝亭先的認可,終於有底氣、也有能力把薄蘇接回北城,為她鋪平道路。
她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已經幫她把未來的一切都規劃好了。
她的一生已經無望了,但薄蘇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那之後的事,你就知道了。”
“我十八歲那一年,她來接我了。接我回家後兩個多月,她被發現胃癌早期,切除了胃的大部分。”
“你來找我的那時候,她又一次因為工作,胃大出血進醫院了。醫生說不排除是胃癌複發。那時候我表妹賀之航的母親和她親舅舅,也就是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正在和我母親、我舅舅競爭一個公司的管理權。她向看我不慣,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和我一個表哥一起過來了,準備等我下課後一起去醫院看望我母親。”
“妤笙,你問我為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的烏眸裡,凝著那一日化不開的冰雪。
似荒寂多年的冰原。
她複盤過無數次,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她會那樣膽怯、那樣懦弱、那樣薄情寡義。
在找不到薑妤笙的這麼多年裡,在看到薑妤笙斷指的那一刻,在聽說她被逼婚、她被迫輟學、她在工廠吃苦的那一刻,她就無法原諒自己了。
她反反複複,無數次地回想、拷問過自己,倘若那一天,她不是那樣的反應,她的笙笙現在會是怎麼樣。
她不是一個好姐姐。她失約於她。她明明說過會等她來找她的,可她卻在她千裡投奔之時,棄她於風雪之中。
她受的煎熬和折磨,都是她罪有應得、咎由自取的。
可是薑妤笙是無辜的。
她為什麼要遭受這些。
她想不明白,她沒有辦法放過自己。
有些太清晰、太清醒、太濃烈的感知在不斷複蘇,令她痛苦,有種近乎窒息、撕裂的錯覺。
可她還是用大拇指掐著自己的食指指節,說了下去。
“我從沒有慢待你的意思,妤笙,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不覺得,這件事可以被解釋。”
“因為任何理由,都不能合理化它,說出來,都是狡辯。”
“我沒有原諒我自己,又怎麼能用這些理由來綁架你的原諒?”
薑妤笙動容。
對上時間線,薄蘇也是從她母親發現胃癌時徹底失聯的。
一個全心全意為你、命懸一線的至親,一個健健康康,應該可以自己好好生活的前緣,兩難之中,孰輕孰重,她不是不能理解。
她不知道說她什麼好。明明是最懂語言藝術的語言工作者,明明有無數種渲染,可以讓這個解釋聽起來更打動人心、入情入理,可她卻偏偏笨拙得連一丁點矯飾之詞都不肯為自己使用。
隻有平鋪直敘,隻有客觀描述。
可她也偏偏,聽懂了她這樣的笨拙。
她心沉甸甸的。
她注視著她蒼白的麵龐,像注視著人生命鏡裡的另一個自己。
她們好像兩隻被命運寒流驅趕到西伯利亞的螞蟻。
雪山要崩塌,她們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嗎?
她伸手分開了她淩虐著自己食指的大拇指。
指上有斑斑的血跡。
薄蘇在她的指尖下輕顫。
薑妤笙說:“薄蘇,我也沒有那麼蠻橫。”
“我怪過你,但我沒有恨過你。你也不必把我後來遭遇的那些,背負在自己的身上。”
“這對你也不公平。”
她寬容而清醒:“也許那就是我的命,是我要背負的業。”
“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有自渡,才是真渡。薄蘇,我遲早都要懂這個道理的。” 她沒有歸罪於她過,她隻是不明原因,心結難解。
“可我寧願你不懂。”薄蘇喑啞出聲,眼圈泛出一層明顯的紅。
薑妤笙失語。
雷聲早就停了,小雨輕不可聞。手機隨機播放到了一首粵語歌,低低的女聲靡靡地在唱著《最愛》:“潮汐退和漲,月冷風和霜,夜雨的狂想,野花的微香……”
薑妤笙啟唇,嗓音也發了澀:“薄蘇,你沒有辦法一直護著我的。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要過。”
就算當年她沒有說那一句不認識,如今想來,她們未必會有更好的未來。
她那時候太軟弱,也太想當然了。她的投奔,大抵也隻能是拖累薄蘇一起陷入生活的沼澤、跌入人生的深淵。
可薄蘇卻說:“我可以的,隻要你願意。”
她注視著她,微紅的眼眸裡是蒼鬆翠柏、匪石匪席的堅定與摯誠。
背景樂裡,女聲還在唱:“沒法隱藏這份愛,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難分開難改變也難……”
薑妤笙被她的眼神灼燙到。
空氣粘稠發悶,薑妤笙恍覺可以聽見自己的脈搏,在隨著薄蘇指尖輕顫的頻率跳動。
她很想問題薄蘇:“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和當年那一句“我會等你來找我的”一個意思嗎?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門口忽然傳來鑰匙轉動的機械聲。
薑妤笙條件反射地朝門口望去。
果然,下一秒,門把被壓下,長影投入。
池棋推門進來了。
看清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她定在了門邊,後悔自己就不該為著擔心床頭的窗戶沒關枕頭被淋濕這點小事提早回來。
“薄老師也在呀。”她強作淡定地打招呼。
薄蘇闔眸,複又睜開,掩下了失態,輕聲:“我下來借一點水吃藥。”
嗓音裡還染著一點未潤透的啞。
“怎麼了嗎?”池棋關心。
“有一點感冒,快好了。”
“那就好。”池棋想起來問:“小妤姐你呢,好點了嗎?頭還暈嗎?”
薑妤笙搖頭:“好多了。”
她收回了本還搭放在薄蘇指背上的指尖。
方才的談話至此是再無繼續下去的氛圍了。
薄蘇適時地把音樂暫停,站起身,表示:“那我不影響你們休息了,我先上樓了,你們早點休息。”
又是那個端莊優雅、落落大方的北城電視台女主持人了。
池棋應:“好。”
薑妤笙仰頭看她,也說:“好。”
“晚安。”薄蘇注視著她,眼眸深晦。
薑妤笙顫睫,頓了好幾秒,終於鬆口:“晚安。”
薄蘇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她轉過身前,薑妤笙看到,她的眼尾,又有緋紅漫上。
她低下了頭,拇指再次掐住食指,手指微顫地離開了。
第40章
互道“晚安”其實算不得什麼有特殊含義的儀式, 至少,對不知情的薄蘇來說,應該不算。
薑妤笙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習慣在睡前與薄蘇說一聲“姐姐,晚安”的,薄蘇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會回應她的。
她是一個內斂得過分的人,不論心上、行動上有多親近你,嘴上也難聽見她表露分毫。親密地互道晚安, 對她來說似乎是一件十分難為情的事,很多年裡,她都不過隻淡淡地“嗯”一聲, 以示她聽到了, 回應了。
薑妤笙很多年裡也都不在意。
她知道薄蘇的訥於表達, 她肯讓自己上床, 和她一起睡,甚至讓她抱著睡,就已經勝過一切言語了。
她是一個很好滿足、很懂得哄自己開心的小朋友。
直到上高中的時候, 她恍然察覺到了自己對薄蘇的心意,又看了幾本小說,偶然發現了“晚安”可以不僅僅是“wanan”,還可以是“wo ai ni , ai ni”的變體, 少女心泛濫,開始不滿足於薄蘇的那一句敷衍的“嗯”了。
某個冬日周末回家的晚上,依依不舍地從薄蘇的房間裡出來, 要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前,她撒嬌裝委屈, 非要薄蘇也回她一句“晚安”,薄蘇不明所以,但拿她沒辦法。
她第一次說完“晚安”,垂下眼,耳根通紅的模樣,薑妤笙記了好久好久,也在心跳撲通的夜裡,翻來覆去地品味了好久好久。
那是她年少時偷嘗到過的最甜的糖果。
她無法克製地想象,又無法想象,薄蘇真的對她說“我愛你,愛你”時,該是怎樣動人心弦的模樣。
她不知道薄蘇究竟知不知道她的這些小心思,但至少,她對這一句“晚安”的執著與在意,薄蘇一定清楚。
仿若一場謝幕多年的獨角戲,主演早已黯然離場,場下始終靜默以觀的觀眾,卻突然上台,用一句提綱挈領的台詞,幫她把這幕戲的帷幕重新拉開了。
她好似想與她演對手戲。
延續、改寫這幕戲的生命。
薑妤笙卻與她置換了一個位置,坐在場下,不知道該不該上場了。
窗外雨打芭蕉,嘩啦啦地又大了起來,池棋本要說話,想起了什麼,哀嚎一聲,衝進自己的房間,大力地關上了自己床頭的窗戶,關完了才又探出頭,問:“小妤姐,你……你……你要洗澡嗎?”
她後頭的聲音莫名小了下去。
薑妤笙回神,沒有察覺:“你要嗎?你可以先洗。”
池棋搖頭:“如果你要的話,也可以你先,我有點熱,想先吹會兒空調。”
“好。”
池棋欲言又止,趴在門框旁好幾秒,最後還是有分寸地什麼都沒問,隻說:“好,那你洗完了和我說一聲。”
薑妤笙應:“好。”
她起身關掉沙發旁的電風扇,回身要關掉客廳的燈時,視線掃到茶幾上那壺燒開了卻無人問津的熱水,怔了一下。
半晌,她把熱水往茶幾裡推了推,把電源拔掉,回房間拿衣服洗澡。
冷水自頭頂澆下,熱意與醉意從身體中抽離,她整個人都清醒了。
關於為什麼要在北城大學說不認識她這件事,薄蘇說清楚了,關於為什麼要回澎島來找她這件事,她沒問到,薄蘇便也沒說。
“我可以的,隻要你願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薄蘇是以什麼想法,什麼動機說的?薑妤笙還是不能確定。
懸而未決的空落感再次自心間升起,薑妤笙在花灑下站立幾秒,忽然伸手關掉了水龍頭,拂乾眼前的水,跨出淋浴間去拿手機。
她準備一鼓作氣問清楚,讓一切模棱兩可、曖昧不清都了結在今晚。
但令人無奈的是,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低電量自動關機了。
薑妤笙呆站著,與黑屏著的手機麵麵相覷。
無聲的靜止中,她聽到樓道裡傳來聲響,一聲一聲,清脆的高跟鞋聲,似是薄蘇複又出門,下樓去了。
她要回沈珈禾那裡拿行李嗎?
薑妤笙不由發散思維。
發梢上的水滴不斷墜落,在手機屏幕上蓄起一個小小的水世界。
薑妤笙看到自己模糊遲疑的麵容。
凝視半晌,她把手機放回原處,退回了淋浴間裡。
算了,交給時間吧。
她平複衝動。
她意識到,其實她問薄蘇,也不確信自己究竟是想聽到什麼答案,又能給薄蘇什麼答複。
那此刻的問與不問,又有什麼區彆?
*
第二日清晨,斷斷續續下了整夜的雨終於停了,天色放晴,萬物都沐浴在金燦的驕陽之中,精神抖擻。
除了舟稻的眾人——一個個都蔫了吧唧,透著宿醉後的頹靡。
薑妤笙也沒休息好,但依舊自律早起的她看起來比她們要精神多了。
她站在灶台前盛湯開玩笑:“看來下次出門前也該讓你們把窗戶打開了。”
鄭耘頂著個黑眼圈不解:“為什麼呀?”
薑妤笙說:“這樣下雨了你們就會像棋棋一樣記得該回家關窗戶,不會喝多了現在難受了。”
不輕不重的提點最難消受。
鄭耘、韓冉都不敢吭聲了,鐘欣作乖巧模樣,認錯:“對不起,小妤姐,我們錯了。”
薑妤笙點到即止。
她歎笑一聲,把煲好的特製醒酒排骨湯端出,關心:“先喝一點吧,可能會舒服些。”
鄭耘、韓冉、鐘欣立刻都眉開眼笑:“謝謝小妤姐。”
薑妤笙笑笑沒說話,池棋伸手幫薑妤笙先盛了一碗,沒好氣:“也就你們小妤姐心軟了,要是我呀,就讓你們難受著,看你們下次還敢再亂來嗎。”
鄭耘雙手合十,低眉順眼:“不敢了不敢了師父,不要念了。”
鐘欣、韓冉都跟著作雙手合十懺悔狀,池棋忍不住被逗笑,幫她們一人都盛了一碗湯。
正說話著,門外有人敲門,是個郵差,高聲詢問:“薑妤笙,這裡有人叫薑妤笙嗎?有你的信。”
薑妤笙連忙起身應門。
“我是,怎麼了?”
“有你的一封信。”郵差把雪白的信封往她手中一遞,轉身就走了。
薑妤笙意外。
這個年代,快遞常見,平郵的信卻是多年未見了。
她低頭去看信封,翻見正麵信封上熟悉的飄逸字跡,怔了一怔,隨即便是了然。
唇邊有不自知的弧度隱現。
池棋從就餐區裡走出,關心:“什麼信呀小妤姐?”
薑妤笙垂下手,若無其事:“可能是朋友寄來的明信片吧。”
池棋好奇,彎腰去看信封。
不知道為什麼,她視線觸及地址欄裡那行清雋過人的筆跡,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什麼,脫口而出:“該不會是薄老師寄的吧?”
薑妤笙愕然,隨即失笑,承認:“可能是的。”
“噢……”池棋拉長音,笑了一聲,吐槽:“她人不都過來了,怎麼不直接帶過來?還不容易丟。”像上次那樣不就好了。
薑妤笙微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站在桐城文創店的櫃台前粘貼郵票,準備給莊傳羽寄明信片時,薄蘇也問過她類似的話:“過幾天就能見到了,寄這個做什麼?直接帶給她不就好了?”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薄蘇的。
她好像是說:“那感覺不一樣呀。我現在寫、現在張貼郵票寄出去,代表的是一種掛念,一種當下我就想與你共享的心情呀。”
“此刻我站在桐城的某一個地界,我的身邊沒有你,可我心裡麵卻有一片地方、一個時刻,是與你一起的。”
“帶回去的哪裡有這種感覺啊。姐姐,你真不懂浪漫!”
她那時候可喜歡這種有點文藝的事,正是迷戀木心那首詩“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隻夠愛一人”的年紀。
薄蘇那時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她以為她隻是不想與她爭辯、掃她興致,但其實,她好像是聽進去了的。
薑妤笙心臟泛起難以言喻的酸軟。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池棋這個問題,池棋也不是真的要知道這個答案,顧自回去繼續吃早飯了。
薑妤笙抬腳去到二樓樓梯拐角平台處的那麵明信片牆前。
動作輕柔,細心平整地拆開了最外麵的信封,信封裡,彆致的青山綠水形異形明信片便掉了出來。
自嶺城寄來的。
除明信片外,還有一張照片,是滿月皓白,掛於疏疏斜斜的樹叢之間,清幽閒適之感,撲麵而來。
照片後用細頭的簽字筆寫著:攝於2023.07.03
薑妤笙的心臟,猝不及防,似被人用一支毛筆打濕,蘸了又蘸。
把這張明信片同那一張電影票形異形明信片掛在一起,佇立許久,她終是忍不住伸手,撫摸那兩個靜凝的墨字。
薄蘇。
薄蘇。
她在心中無聲地念。
她下樓,把信封和那張滿月照片暫且收入服務台前帶鎖的抽屜裡,準備等晚上打烊了再帶回永城路三十三號,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
她取出查看,是薄蘇發來的消息。
她問:“什麼時候有時間,可以陪我去看望一次老太太嗎?”
不由自主地,薑妤笙眉眼軟了下來。
停頓幾秒,她回複:“可以,不過這兩天沒有時間,可能要遲幾天。”
永城路三十三號頂樓的書房裡,薄蘇正組裝著相框,獨坐在窗台前。
洗淨收拾過的房間裡,充滿了清新陽光的氣息。
窗戶大開著,窗簾隨風飄動,薄蘇停下手中的動作,取過手機,噙著笑意打字:“沒關係,你方便的時候和我說一聲就好。”
她的手邊,已經裝好的一個相框裡,一張久不見天日的合照,終於有了容身之地,在淡金色的暖陽下閃耀著明亮的光澤。
一如多年前的那些澎島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