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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閔然 105176 字 4個月前

點開「薄蘇出軌」的詞條廣場,一張張照片、一條條熱議,觸目驚心。

薄蘇呼吸發沉,心臟跳動的節奏失去了應有的秩序,忽重忽重,空到令人發慌,但也有一種,這把刀終於還是落下了的解脫感。

她喉嚨動了一下,艱澀應:“是真的。”

謝長嫣聲壓極低、極冷地斥責:“薄蘇,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喜歡女人。”

薄蘇喉嚨乾到發啞,握著手機的右手又開始隱隱顫動。

她澀聲:“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

“怎麼說都比我現在從熱搜上知道要好。”

薄蘇隻能說:“對不起。”

謝長嫣揉眉心,控製情緒:“現在說對不起已經遲了,這個熱搜的熱度是網民一條一條搜出來的,現在整個網絡所有平台都在議論這件事,後麵明顯還有人在推波助瀾,撤是撤不掉了,隻能啟動公關應急。”

強壓下去也不是做不到,但那樣做與此地無銀三百兩無異。除非薄蘇以後都不再出來、不再在乎路人緣,否則這麼做的話,這件事將會成為薄蘇一生再也洗不脫的汙點。

她替薄蘇分析:“以北城電視台一貫的作風,他們不會允許你自己出麵澄清的。現在,第一,你去聯係你照片裡的那個女人,讓她明天發一個側麵回應的消息,否認掉這個戀情,文案你知道該怎麼寫。第二,明天讓紀琅被記者圍堵的時候,澄清一下你們從來都沒有交往過的事實,洗脫掉不存在的出軌誤會。第三,北城電視台調查你具體情況的時候,你不要承認,之後再找機會,適時放出你緋聞男友的消息,這件事就差不多可以翻篇了。”

雖然不可能完全沒有影響、謝亭先那邊可能瞞不過去、網民也不見得都會信,但不論如何,也不是完全沒辦法處理。

她想在熱度還在時,先及時把汙水洗脫,其他的,徐徐再圖。

薄蘇明白,想要降低這件事的影響,謝長嫣說的幾乎已經是最佳的應對方案了。

但她沉默著聽她說完,咬了咬唇,說出口的卻是:“媽,我不可能讓妤笙出麵否認的。”

“我不想牽連到她,讓她被迫麵對公眾,也不想否認我們這段感情,更不會再有緋聞男友。”

“我沒有辦法光明正大地承認,至少,應該有勇氣不去抹殺掉這一切。”

這是她對薑妤笙、對這份感情退讓到最後的堅持。

是她的底線。

謝長嫣這才顯露出了壓抑不住的怒火,厲聲質問她:“薄蘇!你是小孩嗎?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不否認,不想牽連她,那你想乾什麼?我都不知道你是這麼沒分寸的孩子,越活越回去了嗎?”

薄蘇的心跟著她的右手顫抖。

無邊的黑夜幾乎要吞噬了她,但她還是一步不讓,由著母親淩厲的聲音響蕩在耳側,回蕩在心底。

她啞聲說:“我明天會聯係紀琅澄清的。至於其他的,”她唇上在不自知間已有了紅色的血痕,被迫提前吐露:“等《山水之間》播送完,我會從北城電視台辭職的。”

“我本來也隻是在等這一檔節目順利播送完。”

“薄蘇!”謝長嫣氣壓極低,似有些喘不過氣,氣息顫抖了好幾秒,才有些哽塞地說了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

聲音不大,卻似有千斤重,頃刻間壓垮了薄蘇的脊背。

薄蘇始終懸在眼眶裡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無聲無息。

謝長嫣緩過一口氣,要求:“你現在,立刻,馬上過來,我們需要談一談。”

薄蘇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聲答應:“好。”頓了一頓,她懇求:“媽,不要讓人肉妤笙的信息再發酵開,她不是公眾人物,不應該受這無妄之災。”

她知道謝長嫣不論如何都不會什麼都不做,讓她完全坐以待斃的。

謝長嫣什麼都沒說,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薄蘇脫力靠到了床背板上。

窗外的風聲一瞬間變得好大好大,在她空洞洞的心裡、世界裡咆哮、逡巡。

她又感到了久違的不安、恐懼,一種世界要傾覆,她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做不好的無力感與自厭感又一次攫取住了她。

她緊緊握住顫抖的右手,偏頭看向床頭櫃上照片裡薑妤笙明媚的笑臉,咬緊下唇,顫抖地深呼吸,終是從情緒的漩渦中抽身出來。

她撿起手機,自己挨個撥打有自媒體資源的朋友的電話,道歉半夜打擾,央求她們幫忙投放水軍控製評論,保護好薑妤笙的個人信息,讓事態不至於朝完全無法控製的方向發展。

不可能完全不泄露,但至少可以儘量延長時間、降低信息泄露的程度與深度。

“對不起,對不起,寶貝。”她親吻薑妤笙的照片,在心底裡不住道歉。

不願意半夜驚擾薑妤笙,想讓她再睡一場好覺、再做一場好夢,她沒有告知薑妤笙。

她換上外穿的衣服,迎著森冷的寒風與黢黑的夜色,獨自奔赴她的戰場。

*

燈火寥落,一梯一戶的近CBD小高層裡,謝長嫣隻留著書房的一盞燈。

薄蘇刷開了指紋鎖,停駐了好幾秒,才深吸一口氣,步履沉重地朝光源走去。

冷白的燈光下,謝長嫣不再講究往常最注重的儀容儀表,隻穿著睡衣,披散著半黑不白的中長發,垂頭靜坐於寬大的辦公桌之後。

身形寂寥,像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氣,老態疲態儘顯。

薄蘇幾乎一瞬間就要被翻湧的愧意與痛意擊垮。

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勉力武 | 裝好自己,抬手敲門,顫聲叫了一聲:“媽。”

謝長嫣抬起頭望了過去,以一種從未認識過她一樣,陌生的、失望的眼神打量著她。

薄蘇感受到了錐心的痛。

誰都沒有再說話,時間在死寂中無限拉長,母女倆隔著不遠的距離對望,薄蘇高高抬起的左手終是失力,慢慢垂落,頭也跟著低下。

謝長嫣望著她,望著這個她十月懷胎,險些大出血喪命才生下來,嘔心瀝血,費儘心力才要回來、養大的孩子,也不是不痛。

她終於開口,聽不出情緒地問薄蘇:“你在電話裡說的,你要辭職,是什麼意思?”

薄蘇說:“就是字麵意思。”

“因為這個女人?這段感情?”

“不是。”薄蘇應:“因為我自己。”

她抬起頭,直視著母親,說出口:“媽媽,是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謝長嫣蹙眉,語氣堪稱冷靜:“這樣的日子?什麼樣的日子?嗯?薄蘇,你告訴我,我讓你過什麼日子了?我哪裡委屈你了?那你難受成這樣,薄蘇你和我說說?”

可她泛紅的眼裡分明也不是沒有淚花。

薄蘇的喉嚨像被千萬根針封住。

謝長嫣搖頭:“說到底,還是因為她。”

她自嘲地說:“我沒有想過,我還能再輸一次。薄蘇,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薄蘇的眼淚滾落了下來。

謝長嫣說:“前段時間,你突然和我說,我的期待,折磨了你,我夜裡開始睡不著,常在想這件事,翻來覆去地反省,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給你的壓力太大了。我甚至去看了半個月的心理醫生,想嘗試調整一下我們的親子關係,可原來你是在給我打預防針,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薄蘇,你對得起我嗎?”

薄蘇受不起她這一聲的質問,節節敗退。

她一聲不吭,隻有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昭顯著她還在聽,也在痛。

謝長嫣越說越心寒:“你知道我剛看到熱搜的時候在想什麼嗎?我很驚訝,但我接受了,我甚至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對什麼男生都不感興趣。我想,算了,雖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如果你喜歡,那也可以,隻要好好處理,談就談了,這也沒什麼,我們身邊多的是同床異夢、各取所需的婚姻。隻要以後差不多時間,找個合適的男人明麵上過得去,其他的,你開心就好。”

“我真正生氣的是,你說你不要否認,不要牽連她,你甚至要辭職。薄蘇,你告訴我,你想乾什麼,你要這樣毀了自己嗎?”她悲憤交加,突然以手捂胸,麵露痛色。

仿若十二年前她突然倒下的往昔重現。

薄蘇臉色跟著一刹那褪儘血色,右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手腳發軟,踉蹌地跑近,伸手去扶謝長嫣:“媽,媽!”

謝長嫣用力地推開了她的手,靠在椅子上,麵色發白,唇色發青。

她睨著她,整個人氣到都有些在抖。

“薄蘇,我教了你這麼多年,不要感情用事,你都聽到哪裡去了?毀樹容易種樹難,我甚至都沒要求你分手,我隻是讓你把這件事處理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還不夠理解你,還不夠體諒你嗎?”

薄蘇麵色同她一般蒼白,搖搖欲墜,整條手臂,整個身子都在抖。

可她依舊寸步不讓。

“媽,我不敢退。”她泄了一絲哽咽。

“我退過了,人生的路,我退過太多次了。”

“我不知道,我這一退,是不是又是一個十年,是不是又是一退再退。”

她不能再失去薑妤笙一次,她不能再那樣活了。

她好累。

“我不想要退路,我隻是想走一次自己的路。”

“可我是你媽,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毀了自己啊。”

“不是毀,人生本來就不是隻有一條路能走不是嗎?你怎麼能確定我現在要走的路,就是一條不好的路呢。”

謝長嫣以一種她太過天真的神情看著她:“薄蘇,三十年前,你外公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應他的,我什麼下場,你也看到了。”

薄蘇說:“不一樣的,我們不一樣的,妤笙也不一樣的。”

謝長嫣搖頭:“我當時也這麼覺得啊。”

“諾諾,你還沒有經曆過,你不懂,如果她真的愛你,像我這樣愛你,她就也不應該這樣由著你胡來。”

“我後來才明白,真正愛你的人,是應該會懂得看時勢,知道為你放手的。”

薄蘇天靈蓋似被什麼紮入,忽生警覺,攥住謝長嫣的手,顫聲要求:“媽,你不要去找她,不要去為難她。”

謝長嫣凝視著她,沒說話。

薄蘇突然崩潰,所有的強作鎮定、極力理智、意圖保持平和溝通的堅強都土崩瓦解,再也支撐不住,扶著謝長嫣的手,跪了下去。

她頭抵在謝長嫣的膝頭,淚如雨下,崩潰、委屈到無以複加。

她一聲一聲地央求:“媽,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笙笙已經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了,她不應該,也不可以再因為她受責難了。

謝長嫣眼淚也簌簌地落,撫住她的頭頂,和她一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不明白,她這一生,隻是想愛薄蘇,想為她規避一切磨難,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她,為什麼好像總在為難她。

她不明白。

第76章

薑妤笙知悉這件事的時候, 已經是次日清晨。

冬日天亮得晚,六點過半,天地間依舊籠在一片低飽和度的淡灰色中, 杳杳靄靄,窄巷矮牆,枯枝落葉,很有侘寂美學的風格。

薑妤笙循著生物鐘醒來,拉開窗簾, 打開窗戶,倚靠在窗台上靜賞片刻,剛準備拿照相機拍下, 晚點與薄蘇分享, 就聽見床頭櫃上手機震動了兩下, 似是有微信消息進來了。

她走近坐下, 取過手機,看見竟是薄蘇發來的。

“醒了嗎?”薄蘇問得簡潔。

薑妤笙微感奇怪,姐姐今天怎麼這麼早?

入冬以來, 薄蘇的睡眠質量有明顯的改善,雖然依舊很難睡一個整覺,但沒有工作要早起的早上,斷斷續續的,她已經連續多日能睡足六個小時了。

所以, 薑妤笙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收到過薄蘇七點之前的問早消息了。

她發了一個“早上好”的表情包,回:“起啦。”

剛準備問問她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下一刻, 薄蘇的語音電話便沒有間隙地進來了。

薑妤笙神經像被什麼撥了一下,不自知地緊繃。

這不太像薄蘇往常的行事作風。

“姐姐?”她接起。

“妤笙, 吵醒你了嗎?”薄蘇的聲音從聽筒的另一端傳來,清清醒醒,透著幾分喑啞。

薑妤笙心臟驀地發沉。

“沒有,我醒了。”她柔聲應:“怎麼啦,今天這麼早?沒睡好嗎?”

聽筒那端安靜兩秒,才出聲:“不是。對不起,妤笙,一大早就要影響你的心情。”

“嗯?”薑妤笙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然,薄蘇說:“我們可能是被人跟拍了一段時間,昨天半夜一點多,有營銷號有組織地、大規模地把我們牽手、擁抱的親密照片投放到社交媒體平台上了。”

“嗡”一聲,薑妤笙腦袋炸開,窗外凜冽的冷風一瞬如有實質,侵入室內,剮起她肌膚上一層細密的疙瘩。

她哆嗦了一下,思緒如一片被突如其來的龍卷風壓倒的蘆葦叢,唯剩一枝,歪而不折。

她連忙問:“很多人都看到了嗎?是直指我們的戀情嗎?對你會造成什麼影響?有轉圜的餘地嗎?”

她腦袋亂哄哄的,但也隱約察覺到了這個爆料者的來勢洶洶,不可小覷——時間點太巧合了。

薄蘇昨天才因《山水之間》的預告片取得不俗熱度,半夜一點多,這些照片就被借著東風放了出去。

對方分明是伺機已久,想要把薄蘇一舉拉下神壇。

薄蘇沒有正麵回答這件事的事態有多嚴峻,隻解釋她的第一個問題:“因為投放的時間在半夜,所以等我們這邊監測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降熱度,撤熱搜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不隻是關於我們戀情的爆料,還有關於我所謂在與紀琅交往時出軌的惡意揣測。”

“對不起,妤笙,要連累你了。”她嗓音裡有難掩的歉疚:“雖然現在已經放出去的照片拍得都不是很清晰,我也讓朋友幫忙控製風向,嚴防你信息的泄露,但是這些都隻能擋住大部分普通的公眾,有渠道的自媒體、記者和好事者,可能還是已經在路上了。之後幾天,舟稻可能會有一些異常的客流。我們住的地方也是。”

薑妤笙喉嚨發澀。

傻瓜。

“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不是嗎?怎麼能算連累?”她嗓音也染了些許的啞,沉聲說:“薄蘇,你說要當我女朋友的,那就要把我當女朋友。有什麼事情,我們本來就應該一起承擔。”

薄蘇靜了一靜,嗓音更啞:“好。”

薑妤笙勉力找尋回理智,問:“那我現在離開澎島來得及嗎?還是,你需要我麵對她們,說些什麼嗎?”

薄蘇堅決:“不用,你不要被他們騷擾。”帶著惡意的鏡頭與筆,有積毀銷骨之力,那不是薑妤笙應該要承受的。她說:“我聯係了島外的一個朋友,在南區有一個度假彆墅,你過去暫住一段時間好不好?等這件事情的熱過去了再回澎島。”

薑妤笙不想給她添任何麻煩,她讓如何她便如何。沒有任何猶豫,她答應:“好。”

薄蘇說:“越快越好。”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現在就買票離島。”

“好。”

空氣有兩秒的安靜,薑妤笙還是忐忑,還是不放心:“姐姐,你還好嗎?”

她泄露柔軟。

“還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薄蘇呼吸似是顫了兩聲,隨即她好像笑了一下,很沉著、也很溫柔地說:“我還好,隻有一件事要你做。”

“嗯?”

“相信我,照顧好自己。”

薑妤笙鼻尖一刹那發酸。

她答應:“好。”

薄蘇似還想說什麼,但有電話進來了,她必須先處理。

語音通話結束了,室內一片冷寂。

舊夢的餘溫蕩然無存,冷風在穿流呼嘯,像是一場降臨得過於突然的冬日噩夢。

薑妤笙掐自己的食指指節,是疼的。

她咬牙,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浪費任何時間,迅速地買了離島的票,按照薄蘇發來的彆墅地址,預約了從碼頭過去的車,而後才有時間,一邊利落地往行李箱裡塞衣服,一邊粗略地瀏覽網上的事態。

比她預想得還要糟糕——直到此刻,與薄蘇相關的詞條依舊占據熱搜前十裡的大半,最熱一條,是「薄蘇出軌」。

廣場裡的汙蔑與詆毀,薑妤笙隻掃一眼,便覺錐心。

那是薄蘇兢兢業業、辛辛苦苦近十年攢下的路人緣啊。

她仰起頭,忍下淚霧,鎖定手機屏幕,拉著行李箱出臥室。

連牙都沒刷,臉都沒洗,她戴上口罩與線帽,整裝待發,敲響池棋的門。

池棋揉著眼睛打開臥室的門,疑惑:“小妤姐?你……這麼早要出門嗎?”

薑妤笙點頭。

她長話短說:“我和薄老師被曝光了,現在正在熱搜上,之後可能會有記者來這裡和舟稻蹲點,所以我先離開避一段時間。”

“對不起,要連累你和大家了,舟稻接下來的兩周,也要辛苦你和大家了。”

池棋瞌睡蟲都被驚沒了,瞠目結舌幾秒,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連聲說:“沒有沒有!”

“那……薄蘇姐現在還好嗎?”她下意識擔心。

薑妤笙眼眸微黯,搖了搖頭。

池棋很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可是她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平日裡真有事,也都是薑妤笙教著她處理的,她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薑妤笙看得懂她眼裡的關切,勉強對她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次,是沒關係的意思。

她教池棋:“不論彆人問什麼,你們都當不知道就好了。態度不要凶,我們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都當普通顧客就好了。”

“如果太煩太難招架了,就關門休息幾天,不要勉強。”

池棋點頭:“好。”

薑妤笙想起來:“樓梯拐角明信片牆上,薄老師的明信片,幫我收起來。”

池棋答應:“好。”

薑妤笙又細細地叮囑了幾個舟稻的營業事項,池棋都一一應下了,沒什麼不放心的了,薑妤笙最後摸了一下池棋的頭,推上行李箱往入戶門外走去。

門外,天光漸漸亮起,晨風蕭瑟,薑妤笙裹緊圍巾,一步一步,堅定地向薄蘇並軌。

*

薄蘇給的彆墅地址,是在一處遠離鷺城市中心,景色宜人的靠海彆墅區裡。

彆墅是獨棟的,顯然她已經打好招呼。薑妤笙在門口下車,打理彆墅的管家便適時迎了上來,確認了她的身份,領她進門,關懷備至。

彆墅裡影音、娛樂、健身設備一應俱全,冰箱裡,物資豐富,應有儘有。管家說,她24小時都會在彆墅一樓待命,有什麼需要,隨時叫她就好。

薑妤笙客客氣氣地應下了,表示什麼都不需要,在臥室自帶的衛生間裡洗了臉、刷了牙、拆了一盒牛奶,便一頭紮進了輿論的沼澤裡。

她越全麵地了解到事態的嚴峻性,便越深刻地明白,薄蘇此刻麵臨的處境該有多難。

廣場上,許多人都在猜測,薄蘇此事過後,是否將被北城電視台雪藏,《山水之間》是否還能如期播出,如若不能,薄蘇作為節目的製片人,是否有責任承擔廣告商與投資方的巨額損失。

他們或是純粹吃瓜、或是幸災樂禍,都在等薄蘇、北城電視台的回應,不管是正麵的,還是側麵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整個上午過去,什麼都沒有,連紀琅都對媒體避而不見,隻讓助理代為給出一個十分引人遐想的答話:“紀總現在不在公司,他的私事,我們不便回答。”

惹得喧囂更甚。

薑妤笙心亂如麻、心如刀割。

她不是完全看不清楚事態的人,她知道這場輿論的台風,真正的台風眼其實在她身上。

隻要她出麵聲明,她和薄蘇隻是朋友關係,那麼所有的喧囂,都會逐漸偃旗息鼓。

但她不知道,爆料者是否留有後手,她們是否有更親密無間的照片被把握在對方手上。

更知道,薄蘇為什麼不願意她出麵、為什麼不願意否認。

她動容,也心疼。

無力感幾乎要吞噬了她。她指甲紮入掌心,極力保持清醒、冷靜,告誡自己,此刻幫不上忙,那麼不輕舉妄動、不添亂,便是幫最大的忙了。

她做最壞的打算,把薄蘇可能需要她做的回應,打了幾個草稿出來備用,以便薄蘇有需要的話,立刻就能用上。

除此之外,她除了刷新頁麵跟進事情的最新動態、等消息,還是隻能刷新、等消息。

傍晚,紀琅終於在事態幾要無可轉圜之時,姍姍地“讓”記者蹲到了他,澄清了他與薄蘇從未有過交往關係、從來隻是朋友這件事,讓薄蘇身上最大的道德汙點被洗清。

但由於他回應得過晚,語氣也過分僵硬,仿佛透著幾分不情願、給彼此留幾分情麵的意味,依舊有許多大眾不買賬,懷疑他這份澄清的真實性。

但不論如何,「出軌」這個詞條,總算在熱搜上漸漸退熱,隻餘下她們始終未被回應的緋聞,依舊在熱搜上沸沸揚揚。

陽光漸漸從室內退出,夜色緩慢地降臨,黑暗中,薑妤笙靠坐在床上,不時按亮屏幕,刷新消息,聽窗外海風嘶鳴,接受時間走秒的拷打。

快十點鐘,薄蘇終於打來了視頻電話。

她妝容未卸,坐在書房黑色的辦公椅上,神情平靜似尋常。

“吃飯了嗎?”她溫和地問。如果不是她眼底有難掩的血絲,嗓音分明比早上那通電話更要沙啞,薑妤笙幾要錯覺,這隻是她們交往後,與許多個收工後的夜間閒聊相仿的,平平常常的一天。

薑妤笙眼底水霧漫漶。

她極力忍下,也努力平常地回應她:“吃了,你吃了嗎?”

薄蘇應:“我也吃了。”

“現在是回家了嗎?”

“嗯。彆墅還好嗎?”

“挺好的,管家阿姨很和善。”

“舟稻呢?”

“也挺好的,棋棋說是有人去蹲點了,但找不到我,撬不開她們的嘴,他們也無可奈何。你那邊呢?”

“也都還好。”

“真的嗎?”薑妤笙眼神很柔,似安撫,又似鼓勵,仿佛無論怎麼樣,都可以告訴她,她都能與她共同分擔。

薄蘇靜了兩秒,伸手用已不再顫抖的右手輕撫屏幕上她的麵容,輕聲應:“真的。”

她與她同步事情進展:“早上電視台監察部那邊找我約談了,下午副台長和部門主任也和我談過了,因為出軌是子虛烏有的事,我也沒有彆的要求,主動表示可以辭職,隻希望能把《山水之間》這檔節目播送完畢,所以他們答應了,會替我爭取一下。”

“謝家那邊的反應,我不清楚具體如何,我也不在意。”

“整個謝家,我在意的隻有我媽。”薄蘇無所隱瞞。

薑妤笙心臟被啄食:“那……阿姨那邊,怎麼樣?”

薄蘇眸色黯了幾分,隱去淩晨母女倆在書房裡的崩潰哭泣,把謝長嫣的反應與態度,連頭帶尾地告知了薑妤笙。

書房裡最後的交談結果,是以薄蘇淚流滿麵,卻依舊毫不退讓結束的——

因為謝長嫣要求,她妥協不去找薑妤笙的前提是,薄蘇也要讓一步:“你不能辭職,私底下我不管你,明麵上,關於同性戀的緋聞,你必須要澄清。”

薄蘇不同意。

她幾乎能預見這條退讓的鐵軌最終將通向何方——你需要一個緋聞男友做掩護、你需要形婚、最後是,你需要一個孩子。

有第一步的退讓,第一次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會有之後的步步退讓。

她退過一次,錯過一次了。

這一次,她一步都不容許自己後退。

薑妤笙可以理解謝長嫣的反應,甚至說,謝長嫣的反應,已經比她預想中的要和緩許多了。

她愛薄蘇,是真的。即使這份愛,過於自我、過於沉重,始終壓得薄蘇喘不過氣。

但也正因為謝長嫣的這份愛是不作偽的,薑妤笙更能理解薄蘇的壓力與痛苦、理解她過往的軟弱與逃避。因為愛若是假的,興許她辜負她的期待、知道她會失望、會難過的時候,虧欠感、愧疚感便不至於那麼深,煎熬也不會那麼久、那麼真。

薑妤笙不左右、不勉強薄蘇做任何決定。她隻告訴她:“沒關係的,姐姐,我沒有那麼不堪一擊,如果阿姨想見我的話,我可以見的。我隻想知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薄蘇眼角有淚不受控地滾落,她注視著薑妤笙,澀聲懇切說:“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動搖,都不要放開我的手。”

薑妤笙積聚在眼眶裡的淚也跟著滑落。

她吸了一下鼻子,答應她:“好。”

薄蘇的呼吸聲也沉了。

她薄唇囁嚅又抿緊,似有話要說,又無法組織好語言。

薑妤笙靜靜地等她準備好。

薄蘇終於再次開口,幾分顫音:“對不起,下周不能回去陪你看話劇了。”

薑妤笙說:“沒關係的,以後還有機會。”

“元旦也不能一起過了。”

“沒事,還有很多的節日。”

“妤笙。”她叫她名字。

薑妤笙眼眸如水,溫柔寬容。

薄蘇心臟湧起細密尖銳的疼痛。她想起薑妤笙年少時那張同樣溫柔卻還顯天真的麵容,聽見舊日的風浪又在回蕩,年少稚嫩的諾言又在鞭笞她的殘忍、無能。

她知道,她是有前科、不值得被信任的。可她不得不權衡,不得不坦白。

她艱澀地說出打算:“如果《山水之間》能順利播出,可能有三個月,最多半年的時間,我們沒有辦法見麵。”

因為她們不能再被拍到,再在節目的播出時間裡生出波瀾。

她不能讓力保她的台長、主任為難,也要對整個製作團隊、投資方和廣告商負責。

成年人的世界,除了自己要顧全,總還有更多無辜被牽連的他人需要顧及。

薑妤笙默了一瞬,還是答應:“好。”

“你……會等我嗎?”

薄蘇一瞬不瞬,似怕錯過她神色裡的任何不情願。她被淚打濕的麵容上有不易察覺的脆弱,薑妤笙聽得出她的不安。

她顫了下睫,沒有馬上答應薄蘇這個問題,隻是叫她名字:“薄蘇。”

“嗯。”

“其實我從來沒有特意等過你的,隻是我的心,始終隻為你而動。”

“我不會等你的。”她說:“所以,如果在這不能見麵的期間裡,你有任何想法的改變,都不用顧慮我、不用勉強自己、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我隻希望你是真的開心、真的在走自己最想走的路、在過自己最想過的生活。而我,你知道的,不論如何,我都會好好地過的。”

薄蘇呼吸驟停,血液凝固在血管裡,隻剩下淚水簌簌地流動。

薑妤笙終於也泄露出了一絲不理智,一絲真切的脆弱與愛戀:“但是如果你會回來,你始終沒有改變想法,那要保持聯係,要一直讓我知道,你還在愛我。”

因為,她也會害怕的。

薄蘇淚流滿麵,哽聲答應:“好。”

她許諾:“妤笙,我一定會回來的。”

這次,她不會再失約了。

把命運的鐘往回調十二年,她不會再讓鷺城的輪渡載著她的身影遠去。

不會再讓北城的風雪覆過她們滿身。

不會再讓命運的朱印蓋下離心的讖言。

不會再轉山轉水轉佛塔卻不敢轉身回頭、觀照自己。

不會再讓那總是遲到的一步,追上她。

或長或短,她這一生,都隻會屬於薑妤笙。

如果這次真的注定無法選擇在她身邊,自由地過完這一生,那至少,她可以選擇,在薑妤笙心裡,活過這完整的一生。

或生或死,總歸,她的靈魂隻會安息於她的所在之處。

第77章

輿論潮水稍退的第二天, 社交媒體廣場上還在自由心證薄蘇是直是彎,薑妤笙微信收到了一條來自新的朋友的請求。

這兩日,她微信不時就會彈出陌生人添加好友的申請, 有的備注寫明了是某某媒體,想要采訪她、有的則什麼都沒寫。

她一個都沒有通過。

而這次這個,寫的是:薄蘇母親。

薑妤笙心臟驀地一震。

她點開這個申請人的朋友圈查看——是一條長長的橫線,朋友圈的背景圖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星空。

什麼都看不出來。

猶豫兩秒,薑妤笙接受了她的好友申請。

“阿姨, 你好。”她主動問候,戳開她的頭像,準備再次進入她的朋友圈探查身份。

謝長嫣消息回了過來:“你好。”

板正的兩個字後, 她開門見山地問:“你在鷺城嗎?這兩天方便的時候, 我們見一麵。”

薑妤笙要點進她朋友圈的指尖頓住。

上移戳開消息的通知條, 重返聊天界麵, 她直截禮貌地要求:“阿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先視頻一下嗎?我需要確認一下您的身份。”

謝長嫣有幾秒沒有動靜, 隨即,她的視頻通話請求發送了過來。

薑妤笙稍整儀容,把攝像頭翻轉成後置的,對準書桌旁的牆壁,接通了視頻。

屏幕很快亮起, 一張保養極好、歲月格外優待、氣韻自華的女人麵容出現在薑妤笙的麵前。

女人渾身上下都透著矜貴,五官與薄蘇有幾分相似,氣質卻比薄蘇更顯端肅雍容, 帶著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氣場。

薑妤笙放置在鏡頭外的左手不自覺地收握緊, 把攝像頭轉成前置,露出得體又不顯得過分討好的淺笑,不卑不亢地解釋:“阿姨好,抱歉,我怕是彆人冒充您,騙取我的位置信息。”

謝長嫣看不出情緒,一雙冷淡又銳利的眼掃過她,淡淡說:“謹慎些,沒什麼不好的。”

薑妤笙主動回答她前麵的問話:“阿姨,我是在鷺城,這幾天都會在薄蘇朋友的度假彆墅裡暫避媒體,什麼時候都方便的,看您的時間安排。”

言外之意就是答應見麵。

謝長嫣隨手翻看東西的模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言簡意賅:“那就明天晚上吧,定位你發給我。”

薑妤笙沒有意見,應了聲:“好。”

謝長嫣沒再多一秒的停留,直接把視頻掛斷了。

薑妤笙盯著突然跳回到普通聊天界麵的屏幕幾秒,眼眸微黯,把定位發送了過去。

謝長嫣沒有回複她,薑妤笙知曉,她不會回複了。

她沒多做糾結,把手機屏幕鎖了,想起來什麼,起身出書房,去到樓下,囑托了管家阿姨明天白天的時候,去市區裡幫她買一本厚一點的五寸相冊,而後回到書房,打開了電腦,輸入了雲 | 盤的賬號密碼,把這段時間用手機、相機幫薄蘇拍的照片,挑挑揀揀,用一旁的打印機洗了百張出來。

*

隔了一天的傍晚,謝長嫣如約而至。

司機剛按響門鈴不久,薑妤笙便親自出來應門。

她沒穿外套,隻穿著一件條紋複古的棕色毛杉和一條休閒的黑色長褲,微卷的長發明顯精心打理過,長身玉立於彆墅門亭的燈照下,既不過分隨意,也不顯得過分隆重正式,有一種很賞心悅目的、乾淨文弱的氣質。

很難不讓人生出很好的第一印象。

謝長嫣年輕的時候識人不清,浸淫商海多年,閱人無數,如今最是慧眼如炬。

在收到薑妤笙的生平履曆、知悉薑妤笙與薄蘇一起長大的過往前,她與社交平台上的許多人一般,不理解薄蘇向來心氣高,眼光也不低,為什麼會鬼迷心竅,執迷於這樣一個除了臉,什麼都配不上她的女人;收到薑妤笙的生平履曆後,她猜測,薄蘇大抵是重情義,與她從前一般,從小生活環境優越單純,所以才難以抵禦薄霖、薑妤笙這樣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過,最善拿捏人心、投其所好的人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在加上薑妤笙微信,與她視頻前,她都認為Plan A——拿錢權威逼利誘,便足以讓薑妤笙知難而退,見好就收了。

但昨天在視頻裡見到薑妤笙的第一眼,聽到她平穩冷靜的語氣的第一瞬間,她便知道了,這大概不是一個圖錢、可以簡單用錢解決的女人。

今天親眼見到了薑妤笙,這份感覺便更分明了——

這是一個很聰明、很出挑的女人。

比昨天視頻裡感受到的更直觀,站在她眼前的薑妤笙,年輕秀美、斯文白淨,身上有一種不同於時下年輕人的靜和、沉澱氣質,比起社交網絡上給她貼的【網紅餐廳女老板】的標簽,她更符合刻板印象裡,所有人對書香世家、南方姑娘的美好想象。

“阿姨,晚上好,車子可以直接開進來,您到彆墅門口下車就好,外麵有點冷。”她打開彆墅院子的電動平移門,側開身子,微微噙笑與車窗裡的她打招呼。

眼神裡是禮貌的尊重,沒有絲毫討好、市儈的意味。

謝長嫣收回眼,升起車窗,吩咐司機把車開進去。

看來隻能退而求其次了。她在心底裡下定論。

車停在了彆墅門前,司機為她開門,她下車,腳落地的同時,嗅到了一陣令人味蕾大動的飯菜清香。

薑妤笙從院門口走回來了。

“阿姨吃過晚飯了嗎?”她似沒有察覺到剛剛謝長嫣對她的冷遇,依舊落落大方。

謝長嫣猜到了什麼,不給她獻殷勤的機會。

“吃過了。”她惜字如金。

薑妤笙神色不變,自然地接:“那阿姨我們去茶室喝茶?”

謝長嫣不著痕跡地收回眼,不冷不熱:“嗯。”

薑妤笙走在她的身側,稍前半步帶路,關心:“阿姨喝紅茶嗎?還是普洱?還是黑茶?”

“紅茶。”

“好。”

她話不多,除開必要的喜好詢問,沒有任何自以為是的賣弄,既不過分殷勤,也不過分局促,倒是要比之前與薄蘇相親、總在飯桌、茶桌上誇誇其談的多數男人要順眼不少。

謝長嫣於滾水蒸騰的白霧間,再次打量薑妤笙的麵容。

薑妤笙倒著水,似是察覺到了,抬頭與她對視一眼,彎唇淡然一笑。

謝長嫣難得在一個年輕人身上看到這樣的氣度,分明居下位,卻不自矜也不自輕,始終自若。

如果不是來談判的,她大抵是會欣賞這樣的年輕女孩的。

謝長嫣心更沉了些。

她有些猜到了薄蘇為什麼會喜歡她,也預料到了,這場談判,大抵要比她想的更艱難。

“薄蘇有和你說過我胃不好嗎?”她突然開口。

薑妤笙點頭。

謝長嫣說:“其實茶與酒我都不愛喝,喝了,就難受。”

“就難受”三個字,是不輕不重的重音。

薑妤笙泡茶的手微頓,立刻道歉:“抱歉,是我考慮不周。那……”

她收回放在茶盞上的手,麵上終於顯露出幾分意外與無措。

謝長嫣在心底裡勾唇,不鹹不淡:“沒事,你泡吧,喝一兩杯還是可以的。”

薑妤笙站起身:“我去給您熱一杯牛奶吧。”

謝長嫣不容置喙:“不用。”

薑妤笙不好忤逆,隻好坐下。她重新燒了一壺水,從抽屜裡取出了一盒鐵盒,問詢:“阿姨,那我們喝花果茶吧?養胃的。”

她又找回了自己的從容。

謝長嫣眯了一下眼睛,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諾諾小時候其實也不愛喝茶,喝茶也容易胃疼,喝酒還有些酒精過敏。”

薑妤笙抬頭看她。

謝長嫣說:“但是十八歲回北城不過半年後,她便能喝茶如喝水,遠遠的,隻要聞到茶香,她便能辨彆出是哪種茶,對所有的茶,如數家珍。”

薑妤笙不是很確定謝長嫣為什麼要和她說這個,便隻挑著不會出錯的答:“姐姐記性和悟性一向都很好。”

謝長嫣很輕地冷笑了一聲:“這可不是有記性和悟性就能做到的。是她用心了,因為她知道她外公喜茶,知道北城的文化圈裡,不懂茶,可上不了台麵。”

薑妤笙默然。

謝長嫣說:“工作以後,酒精過敏,她也用脫敏療法,自己克服了。最開始,稍微喝一點酒,她就起紅疹,喝多了,她就發高燒,最嚴重的一次,她幾乎要休克過去,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停下過要克服這一關的腳步。”

薑妤笙聽得心驚也心疼。

謝長嫣說:“我被她嚇到過,也心疼她,勸過她算了,但她沒有停下過腳步。你知道為什麼嗎?”

薑妤笙知道她不是真的要聽她的答案,便隻看著她,安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因為她知道,在她所處的這個社會大環境裡,不會喝酒的人,是無法正常應酬的。無法在應酬場上左右逢源的人,是無法平步青雲的。”

“從小就是,一旦做了什麼,她便總想要做到最好。你應該看得出來,她不是一個真的沒有誌氣、真的不想往上走的人吧?”

薑妤笙無法辯駁。

薄蘇確實是一個很驕傲,心氣很高的人。從小就是。

謝長嫣話鋒一轉,忽然逼視著她:“可就是這樣的人,在這兩天,被人怎樣踩在腳下踐踏,這樣拚命才建立起來的名聲與事業,受到了怎樣毀滅性的打擊,你應該也看到了吧?”

薑妤笙喉嚨發緊,心口絞痛。

謝長嫣沉聲問她:“你愛她嗎?”

薑妤笙目光沉靜,無所保留:“我愛她。”

“那你一點都不替她考慮,一點都不心疼她的嗎?”謝長嫣發難。

她流露出深切的不理解與不讚同,先占據了道德的高點。

薑妤笙顫睫,麵色陡然蒼白,不似完全不動搖。

謝長嫣沉著,在等她的裂縫,給她致命一擊。

可幾息之間,薑妤笙眼神又鎮定了下來。

她迎著謝長嫣審視的目光,腰肢挺直,不躲不閃,坦坦蕩蕩地應:“我心疼她。”

“阿姨,說起來可能太文過飾非,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被攻擊的是我,能承擔一切的是我。”她難掩柔情。

“你是不能代她受攻擊,承擔這一切,但你可以解決這一切。”謝長嫣順勢而上。

薑妤笙凝望著她。

果然,謝長嫣說:“你和她分手,這一切自然都能迎刃而解。”

薑妤笙喉嚨動了一下,堅定地搖頭:“阿姨,我不會和她分手的。”

像在心裡排演過無數遍,她補充:“我也不會勸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的。”

謝長嫣神色沉了下來:“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她嗎?”她流露出幾分嘲諷與輕慢:“你不愛她,你根本就是自私。”

薑妤笙接受她的言語責難,身姿分明單薄如風雨中飄搖的蘭花,可卻始終堅持不語,堅韌不敗。

謝長嫣直戳人性的最脆弱之處:“相愛時,總是不懼與世界為敵,想要做彼此的英雄,越是轟烈,越是壯烈,反而昭顯你們愛情的堅定與偉大。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都是有必要的嗎?有一天,激情退去,衝動散去,她理智地回過頭來發現自己失去的到底都是什麼,後悔了怎麼辦?”

“她不給自己留退路,不珍惜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作為愛她的人,你也這樣衝動,不給她留任何路嗎?”

“薑妤笙,不分手,替她聲明,為她遮掩一下,總是能夠做到的吧?”她充分利用拆屋效應,假裝退讓,終於點到今日真正的來意。

薑妤笙十指陷入掌心,腰背越發挺直。

她注視著謝長嫣,與薄蘇一般,寸步不讓:“阿姨,我不知道她以後會不會後悔,但我知道,如果我現在就退讓,讓她覺得被背叛、不被愛人理解,她現在就會很難過。”

“她是一個成年人,更是一個非常優秀也非常清醒的人,我相信她有能力、也願意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以後就算她後悔了,她也一定能承擔得了。”

“阿姨,”她誠懇地說:“這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一定是您。”

“她最愛的也是您。”

“但我敢向您聲明,我一定是這世界上第二愛她的人。”

“如果您對她的愛,是傾儘所有,盼望她好,那我對她的愛,便是如她所願。”

“她希望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所以,阿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自作主張,違背她的意誌,做任何她不希望我做的決定,答應您任何她不希望我答應的要求。”

“如果她要離開,我一句都不會多挽留。”

“但如果她希望我陪在她身邊,那無論如何,受千夫所指,我都會死皮賴臉留下的。”

她措辭周到客氣,把自己放得極低,謝長嫣卻聽出了她與薄蘇如出一轍的驕傲、倔強與堅決。

謝長嫣啞然。

半晌,她冷冷地睨著薑妤笙,意味深長:“其實我很佩服你這份底氣,你這份底氣,是來自於諾諾對你的愛,還是,你覺得我不會對你、對你的餐廳、你的朋友做什麼?”

薑妤笙搖頭:“阿姨,我沒有底氣。””我隻是信任您,如薄蘇信任您一般。我相信薄蘇深愛著的母親,是同樣深愛著她的人。會以愛人的心,將心比心。”

謝長嫣當真對她的從容不迫、能言善道、油鹽不進刮目相看。

她的涵養、她對薄蘇的愛,確實使得她對著薑妤笙這樣禮數周全、她挑不出錯的女孩子說不出更折辱人的話。

甚至不得不感慨,怪不得是和薄蘇從小一起長大的,怪不得薄蘇會一頭栽進去。如果是男生,如果不是會如此斷送薄蘇的前程,隻要做好婚前財產公證,謝長嫣當真不會在意,隨薄蘇開心就好。

可世事總如此難兩全,總如此刁難她。

謝長嫣已經不存在有胃的部位又開始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

“看來是沒什麼好談的了。”她氣壓很低。

薑妤笙溫和地說:“如果阿姨您願意和我聊聊薄蘇其他的事,或者想聽聽薄蘇小時候的故事,我是很願意的。”

謝長嫣拂袖起身。

薑妤笙連忙跟著起身,叫她:“阿姨。”

謝長嫣睥睨著她。

薑妤笙雙手奉上一本相冊,說:“阿姨,送給您的,這半年以來,薄蘇的照片。”

“請您相信薄蘇,相信她的能力、她的誌氣。她選擇和我在一起,選擇一條新的路,不是自甘墮落、自毀前程,她隻是換了一條不一樣的、她更想走、走得會更開心的路而已。”

“在這條路上,她也一樣會不停地往前走、往上走的。”

謝長嫣不置一詞地審視著她,沒有抬手要接的意思。

薑妤笙顫了顫睫,雙手捏緊了相冊邊緣,右手尾指的神經在隱隱作痛。

她最後說:“謝謝您,阿姨,謝謝您今晚沒有羞辱我,沒有對我說太難聽的話。”

她眼神很真誠,謝長嫣眼神動了一下,心口似有什麼堵到了喉嚨口。終於,她伸手拽過相冊,陰沉著臉,什麼都沒再說,徑直往彆墅外走。

薑妤笙也沒再多話,送她到彆墅門口,目送著她坐進那輛彰顯身份,低調奢華的黑色邁巴赫裡。

邁巴赫融入夜色,漸漸失去影蹤。

薑妤笙身體的力氣驀地被抽去,抬手勉力扶住了羅馬柱,慢慢平複身體與心臟不自覺的痙攣。

“姐姐,這真的是正確的愛你的方式對嗎?”

她在心底問自己。

夜色靜謐無聲,隻有如刀的寒風在剮,在身體力行地告訴她,孤冷是何種滋味。

她不願意讓薄蘇體驗這樣的滋味。

“是對的。”

她仰頭深深吸一口氣,忍下想要奪眶而出的淚,在心底裡肯定自己。

愛一個人,是如她所願。

*

車流稀少,寒風蕭索的環島公路上,邁巴赫在平穩奔馳。

頂燈明亮,謝長嫣一張一張地翻看相冊裡照片上薄蘇或是燦然、或是羞赧、或是無奈的笑臉。

眼神漸晦。

那是她這十二年來從未在薄蘇臉上見過的生動與明媚。

似每一張照片,都在控訴她這十二年來,有多失職、讓薄蘇過得有多不快樂。

她心口越發得堵,車內空氣沉悶得讓她有種難以呼吸的錯覺。

她降下車窗,透一口氣,望見了環島路下廣闊無垠的大海。

海麵暗藍深邃,在幽微的光亮中閃爍著粼粼的波光,潮漲潮退,以亙古不變、仿若無意義的運動,一點一點衝刷、侵蝕、塑造著地形地貌。

似萬分平靜,又似暗潮洶湧;似能包容一切,也似能吞噬一切。

謝長嫣忽然出聲:“路邊停一下。”

司機應好,在一處可安全停靠的路邊停下。

謝長嫣打開車門下車,迎著刺骨的海風,裹緊了身上的長呢外套,獨自一人走向了環島路旁的觀海棧道。

風肆虐地吹拂她的身影,刺痛她的麵頰,她一無所覺般地凝望著海麵。

嫁過一個鷺城的人,生過一個祖籍鷺城的孩子,卻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鷺城的海。

也曾在情濃時起過要來觀海的興致,計劃過這樣那樣的攻略,最終都湮滅於現實的磕絆、情意的由濃轉淡。

就是這樣的海,養育了薄霖、薄蘇、薑妤笙這樣不同的兩代人、三個人嗎?

不同的人,循著相似的軌跡運動,真的能通向不同的目的地嗎?

謝長嫣心似身體,被風吹得空落落的,沒有著落。

她傾家蕩產輸過一次,知道傾儘所有愛錯一個人,選錯一條路,最終一無所有的痛,所以她厭惡一切的風險與不確定。

她不明白,明知山有虎,情意是最瞬息萬變的東西,她不想讓薄蘇沿著她的老路往虎山行,想為她規劃出一條最順遂、最輕鬆的人生路,有什麼錯?

錯了嗎?

夜色靜謐無聲,隻有如刀的寒風在剮。

謝長嫣心裡沒有答案。

第78章

謝長嫣離開後的當晚, 薄蘇發來視頻,薑妤笙考慮再三,還是沒有隱瞞, 把謝長嫣來鷺城找過她的事情告訴了薄蘇。

薄蘇霎時就變了臉色。

薑妤笙連忙安撫她:“沒事的,阿姨很客氣,沒有對我說什麼難聽的話。”

她把交談過程儘量客觀地還原了一遍,建議薄蘇:“如果阿姨沒有主動和你提起這件事,你可以當做不知道, 不用刻意提及。”

她的寬容與體貼令薄蘇羞慚。

她愧疚:“對不起。”

是她沒能處理好與謝長嫣的關係,說服、阻止不了謝長嫣,才讓薑妤笙被迫麵對本該由她自己麵對的壓力。

薑妤笙露出不理解的眼神, 搖頭說:“不要說對不起, 姐姐。”

“我告訴你這件事, 不是想聽你說對不起, 讓你愧疚的。我隻是不想隱瞞你任何事,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讓我們因為信息不對等而再產生任何不必要的誤會。”

“也是想要告訴你, 你可以對我有信心的。”她眼神溫柔,透著萬夫莫開的篤定:“我可以處理好我這邊所有的事情,所以,你隻要放心大膽地做你想做的決定,按照你自己的計劃和節奏, 去處理你要處理的事情就好。”

她似她風雨飄搖的世界裡,最堅不可摧、不可動搖的擎天柱、定海珠。

薄蘇喉嚨哽澀,胸腔被心疼、感動、愧疚、甚至委屈……諸般無以名狀的情緒漲滿。

她啞聲說:“我愛你。”

除此之外, 再沒有彆的言語足以承載她此刻的心跡。

薑妤笙怔了怔,眉眼更柔, 眼眶明顯也泛起了一點紅,但她還是故意露出了些許俏皮的笑,溫聲逗她:“怎麼能突然犯規呢?”

薄蘇也難得露出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個笑,烏眸如水地回望著她。半晌,她伸長了手,把平板從支架上取了下來,擁入懷中。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呼吸聲隱約,薑妤笙一顆心、整具身體,也似被緊箍,陷入薄蘇的懷抱中,因她的渴求與珍惜而隱隱發疼。

她輕撫黑暗的屏幕,似在輕撫愛人那顆藏在無堅不摧鎧甲下千瘡百孔的心臟。

“我也愛你,薄蘇。”她輕聲說:“你已經做得很棒了,辛苦了,如果不想笑,在我這裡,可以哭的。”

黑暗中,薄蘇的呼吸聲明顯低沉了許多。

薑妤笙鼻腔酸澀,低頭親吻攝像頭。

薄蘇看不到,但幾秒後,她嗓音很啞,卻依舊含著笑意,由衷說:“你也很棒,妤笙。”

“謝謝你。”

愛情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的堅定和堅持是沒有意義的。

謝謝薑妤笙的懂得與同樣的堅持,讓她所有的堅定都有回應。

她不想哭,她隻是有時候會覺得很累,懷疑“人與人之間隻要願意溝通,就一定能達成互相理解”的想法是不是太過一廂情願。

無意義、不被理解的對話產生過多後,她偶爾會對這個世界再次產生厭倦,失去耐心。很想不顧一切回到薑妤笙的身邊,很想抱抱她,被她抱抱。

但謝謝薑妤笙讓她確知,她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隻要看到薑妤笙溫柔無畏的麵容,聽到她清醒輕柔的聲音,她便又能充滿電,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愛。

對未來充滿憧憬。

雨總會過,霧總會散。

這隻會是人生歌曲裡一個小小的延長音記號。

*

儘管賀之航掩耳盜鈴般地套了幾個殼、轉了幾手,但在同一個圈子裡,各有人脈,要查出照片的最初來源、爆料的幕後推手並非難事。

因謝亭先不喜子孫淫逸,謝長悅管束嚴格,賀之航在私生活方麵確實小心,無可指摘。但薄蘇與她親戚多年,知道她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大聰明沒有,小聰明不斷。

資質平庸卻自命不凡。

小時候在學校表演,稍加改動彆人的歌曲,便要自吹是自己創作的作品。

中學拿獎的作文,是默寫謝長悅提早找人幫她代寫好的模板。

大學為她保研立了大功的數篇論文,是刻意結識的好友給她署名,帶她一起。

至於碩士畢業論文。

薄蘇檢索賀之航公示於網上的論文,仔細研讀,整理出了她論文中所有涉嫌學術造假的部分,彙總成一份pdf,用不具名的郵箱投遞進了賀之航的郵箱裡。

第二日,賀之航便自亂了陣腳,著急忙慌地打來了電話質問。

“是不是你,表姐?”她刻意掐頭去尾打啞謎。

薄蘇不知道她是否開著錄音,也不畏懼她錄音。

她坐在辦公桌前輕攪咖啡,氣定神閒地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明顯帶著諷意的語氣,讓賀之航百分之百確定,就是她了。

“你想怎麼樣?”她咬牙切齒。

薄蘇輕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頓了一頓,她聲線轉冷:“但是,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就適可而止。”

說完,沒再給賀之航時間,她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相信賀之航聽得懂她在說什麼。

她不知道賀之航手頭上是否有她和薑妤笙更多更親密的照片,也不確定賀之航是否會就此收手,同樣的,賀之航也不確定,此刻她手上的底牌是什麼。

在北城電視台、謝亭先眼裡,她都已算聲名狼藉、難堪大用了,賀之航的目的應該已經初步達成了。薄蘇猜賀之航一定比她更不敢接著賭。

果然,賀之航收手了,熱搜和討論在沒有刻意的推力和薄蘇、謝長嫣加推的其他話題稀釋下,很快就消失在了公眾的視野裡。

薄蘇把這張未完全亮出的底牌拿捏在手裡。

北城電視台那邊見輿論形勢控製了下來,迫於《山水之間》投資方的壓力、幾個中高層領導的力保,終於鬆口了,答應如再無波瀾,《山水之間》可以按照原先預定的檔期播出,但要求這檔節目播出和宣傳時,要絕對的去薄蘇化——片頭不署薄蘇製片人的名、除了薄蘇作為主持人,在節目中無法避免地會出現,其餘的一切時候,都要淡化薄蘇的存在感與對這檔節目的貢獻,不允許以她為主體進行任何宣傳與營銷。

一切的成敗,似都與她這個曾經為此付出過最多的策劃人、製片人無關。

管青為薄蘇委屈,其他交好的同事也替薄蘇可惜,但薄蘇什麼都沒再爭取,體麵地簽字了。

她知道,電視台要如期播出這檔節目,也扛住了很大的壓力。能夠不因為她自己個人的原因埋沒整個團隊的心血,能夠看到其他的所有人都出現在職員列表裡、電視的熒幕裡,收獲他們應該得的勞動成果,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倒過來寬所有人的心,給他們致歉與道謝,交接工作,看得所有人唏噓。

傍晚,忙完手頭收尾工作,準備下班時,徐意初少有地敲了她辦公室的門,邀請她共進晚餐。

薄蘇看得出她眼底的善意,沒有拒絕。

鬨中取靜、臨溪倚梅的雅靜包廂中,薄蘇與徐意初相對而坐,品茗等餐。

徐意初推一盞茶到薄蘇麵前,真心實意地惋惜:“怎麼會鬨成這樣?”

她不明白,薄蘇為什麼要那麼堅持,這次的輿情,如果對方再沒有後手,那麼不管真假,隻要薄蘇一口咬定是假的,一切自然都會逢凶化吉的。

薄蘇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徐意初知曉她的答案,有心再勸勸她:“真的要辭職嗎?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她是真心欣賞薄蘇的才華、為人處世,生出惺惺相惜的心,才這樣少有地多管閒事。

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薄蘇本有機會借這檔節目,更上一層樓,是未來勢不可擋、當之無愧的北城電視台一姐,興許連她都要被她的光華蓋過。

薄蘇微垂眸:“說一點都不可惜是假的,但人生總有取舍。”

她抬眸望向徐意初,問她:“初姐,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錯過《中國古韻》?”

徐意初怔了怔,推心置腹地說:“看你後來主持的效果那麼好,我可惜過的,但是,沒有後悔過。”

她想到孩子,語氣都不自知地放柔幾分:“如果我當初為了《中國古韻》而放棄了小葡萄,我現在一定會更後悔。”小葡萄是她女兒的小名。

薄蘇理解,望著她笑。

徐意初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了。她失笑:“在這兒等著我呢。”

薄蘇莞爾:“沒有。”

徐意初嗤笑一聲,哪裡聽不懂她的話外意:“是我一葉障目了。”

“那我就不再勸你什麼了,祝你往後事事如願、前程似錦,最重要的,遠離小人。”她抬手,以茶代酒,為聲名掃地的薄蘇送上敬重。

薄蘇也抬手,與她輕輕一碰:“謝謝初姐,你也是,步步高升。”

“以後用得到的地方,隨時開口。”

“好。”

兩人相視而笑。

*

當天晚上,北城初雪降臨。

薄蘇是在行車等紅綠燈的時候發現的。

街邊行人都在駐足歡呼,前方有人降下了車窗伸出了手。昏暖的光暈中,雪絮一片一片,如夢似幻地飄落。

薄蘇失神地望著,手腳一片冰冷,直到身後刺耳的喇叭聲響起才記起踩下油門繼續前行。

她回到昆侖明湖,從地庫上到一樓,自入戶大廳走出,仰頭望著夜色中的飄雪,許久後,才僵冷著手指戴上藍牙耳機,向薑妤笙發去視頻請求。

她在昆侖明湖無人的雪中徐行,輕聲說:“妤笙,北城下雪了。”

“下得好早,好小。”

堆不起一個雪人。

她是微笑著說的,語氣裡卻分明染滿遺憾。

薑妤笙看她愈顯清瘦、被風雪吹紅的麵頰,心似被雪水洇濕。

她下床,哄她說:“不早不小,剛剛好。”

隨手取下掛在衣架上的羽絨外套套上,她腳步匆匆地下樓。

手機跟著步履晃動,鏡頭忽上忽下,背景快速變換糊成一片,薄蘇奇怪:“你怎麼走得這麼急,怎麼了嗎?”

薑妤笙已經跑到了彆墅的一樓,打開了大門。

庭院裡,地燈幽微,冷風撲麵而來。

薑妤笙一步不停,跨入清寒的冬夜裡。

她打了個哆嗦,杏眼彎成月牙,笑著說:“我來陪你雪中漫步了。”

“雪真的有點小,但是風好大,好冷啊。”

薄蘇怔在原地。

雪絮絮地落在她的頭上,風亂亂地吹著薑妤笙的長發。

薑妤笙問:“姐姐,走啊,你怎麼不走了,要我拉你嗎?”

好似她們真的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場風雪裡比肩而行。

薄蘇眼底漸漸氤氳起水霧。

薑妤笙逗她:“不能哭哦,哭了被風一吹,明天臉要變烏龜殼了。”

薄蘇無法不破涕為笑。

她仰頭望向飄雪兩秒,忍回眼淚,望著薑妤笙,紅著眼睛問:“傻不傻?”

薑妤笙歪頭,明知故問:“你嗎?是有點傻。”

薄蘇終是有一滴不受控製地落下。

她唇角彎起弧度,若無其事地輕嗔:“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薑妤笙也輕輕地笑。

溫聲細語順著耳道鑽入愛人的心底,雪地也被她們踩得暖融。

薑妤笙說:“姐姐,初雪都已經落下了,春天一定已經不遠了。”

薄蘇答應她:“好。”

第79章

隔了兩日的晚上, 薑妤笙剛剛聽完管理學的網絡課程,忽然收到幾條來自池棋的微信消息。

是幾張從舟稻監控裡麵截取的畫麵。

畫麵多數都在一樓,對著顧客用餐區的某一個固定區域。

薑妤笙還沒有看出所以然來, 池棋的電話進來了。

薑妤笙接起電話,起身走到窗台旁,活動肩頸。

池棋振奮的聲音從揚聲器的另一端傳來:“小妤姐!我們好像找到那幾個偷拍的人了!”

她說她們這段時間一直在根據媒體爆料出來的照片裡她和薄蘇的衣服,比對監控,確定了那幾日的日期, 又調取了其他時期的監控,反複比較,終於找到了那幾個總是坐在一樓正對著服務台、最好觀察人員進出和薑妤笙的用餐區位置的人。

不是固定的同一個人, 也不是顯眼的獨行者, 每次都有同行的人。應該是總共有三個人, 兩兩成行, 隻在薄蘇出現在澎島的時候同時出現。

因為舟稻的翻台率高,很多年輕的顧客都是直接在手機上點單的,所以他們沒有要求過服務, 鐘欣韓冉她們這些服務生便也很少與他們直接接觸。那個時候沒特意留心,她們沒發現異常,更沒有多想,至多隻是覺得他們好像有些眼熟。

“對不起啊,姐, 我們好笨啊,要是我們當時多留點心,可能早就發現了。”池棋自責。

薑妤笙這才知道, 這段時間,大家在工作忙碌之餘, 還在自發地加班,默默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為她和薄蘇尋找罪魁禍首。

“說的什麼傻話啊。”薑妤笙心口酸軟,眼睫微微濕潤:“我自己不是也沒有發現嗎?況且,那些照片,也不單純都是在餐廳裡拍的。”

“謝謝大家,辛苦了,你們真是……”千言萬語,彙成一句感動的:“傻瓜……”

池棋悶悶的:“那……那這截圖有用嗎?”

薑妤笙說:“有用啊。”她沒告訴池棋,其實薄蘇已經知道爆料的最初源頭了。她真心說:“謝謝你們,幫了大忙,我會把照片發給薄老師的。”

池棋終於開心了一點,說:“好,希望有用。”

薑妤笙溫聲地笑,兩人轉而交流起這兩日舟稻的情況。

池棋告知她一切都好,先前一直在蹲點的自媒體和記者好像都撤光了。

她關心她:“姐,你一個人在彆墅裡會不會很無聊啊?”

薑妤笙玩笑:“怎麼了?你要和傳羽、珈禾她們一起過來陪我打麻將嗎?”

莊傳羽這幾日看形勢沒那麼嚴峻,不至於連她都會被跟拍了,怕薑妤笙一個人心思重,在彆墅裡悶到發黴,開始鬨著要過來陪她了。

池棋精神抖擻:“莊姐要過去嗎?可以嗎?那我一起!”

她不放心薑妤笙。兩人相處這麼多年,她早便看穿了薑妤笙不是有事會表現在麵上的人。她擔心薑妤笙的舉重若輕,隻是她不想給彆人添麻煩的保護色。

薑妤笙噙笑:“不用啦。”

“唔。”池棋發出一個低落的單音節。

薑妤笙坦言:“我不無聊。”她不是會害怕獨處的人,更何況,薄蘇時時都在與她聯絡。

而且,她說:“我準備回澎島了。”

“安全了嗎?!”池棋驚喜。

薑妤笙說:“嗯,應該差不多了,隻是舟稻這邊我可能還是不好公開露麵。”

“沒關係,你回來了就好!”池棋鬆一口氣,適時吐露一絲困擾:“小妤姐,你走之前讓我測試的那些標準化方案,其實我弄不太懂,推不進不下去了。”

“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啊。”

薑妤笙失笑:“好,沒事,等我回去再弄。”

池棋也笑:“好。”她由衷地替薑妤笙開心:“這場風暴總算要過去了。”

薑妤笙唇角弧度不變,眼底笑意卻黯了幾分。

她沒有應是,也沒應不是。

她知道,她們總能走過這一程風雪的。

但也知道,薄蘇此刻還一個人處在暴風雪的中心。

*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深夜在海邊受了涼,從鷺城回去以後,謝長嫣就開始咳嗽。

事情又多又亂又急,謝長嫣騰不出時間就診,隻隨便地吃了點感冒藥,在公司、媒體、謝家、薄蘇這幾頭斡旋,終於還是在一周後因肺炎高燒不退住進了醫院。

嚇壞了薄蘇和本在與謝長嫣談事的謝長業。

謝長業早在知道薄蘇又重蹈謝長嫣的覆轍,不知好歹,戀愛腦上頭、一意孤行時就怒不可遏,把薄蘇叫到家裡劈頭蓋臉地罵過一次了。

他罵薄蘇不懂事,一點都不懂得她媽媽的苦心,一點都不知道感恩和珍惜,替謝長嫣的這輩子不值得。那用詞和語氣都極重,幾乎是奔著壓垮薄蘇脊背、勒住薄蘇脖子去的。

薄蘇低垂著頭,脊背挺直,一句沒為自己辯解,也一步都沒有退讓,直到謝長業忍無可忍,讓她滾出去。

這次,在醫院再碰麵,他更是沒有丁點好臉色,就差沒直接把嫌惡兩個字刻在臉上了。

或是真心實意地關心、或是虛情假意地說場麵話,所有來探病的、知道內情的人,都要用言語、或眼神譴責薄蘇不懂事,好似所有人都在踏進病房的那一刻,擁有了高高在上審判她、鞭撻她的資格。

薄蘇陪在謝長嫣的病床旁,任人或明或暗地奚落,不爭不辯,禮貌得體地接待了所有前來探望的客人。

謝長嫣呼吸本就不暢,看著她受委屈、彆人看笑話,兩日下來,氣更不順,冷著臉讓薄蘇不用來醫院了。

“不過一個肺炎,死不了。”

她不想心更痛。

她自己怒孩子不爭是一回事,讓彆人看她笑話、踐踏薄蘇,是另一回事。

但薄蘇堅持,依舊日日都來,時時都在。

她去不了鷺城,被北城電視台停了除《山水之間》外的所有工作,也暫時沒有辦法太大動作地去往海城為籌辦自己的公司活動,便把大量的時間都騰在了陪伴謝長嫣上。

一日三餐,幾乎都是她親自送來醫院,偶爾謝長嫣有急需處理的工作,謝長嫣故意讓她代勞,她也都能完成得可圈可點。

閃著熒光的筆記本屏幕前,她的麵容專注又出眾,謝長嫣看著,驕傲又痛苦。

愈是愛薄蘇,愈是知她能耐,她便愈是心痛、愈是可惜。

她總覺得,她在看一顆本該冉冉升起的明珠墜落、緩緩蒙塵。

她的孩子,是萬裡難挑一的,這一生本不該如此平凡書寫的。

她甚至想過,乾脆借病施壓,逼迫薄蘇妥協,可想到那日薄蘇跪在她腿邊,崩潰得一塌糊塗的模樣,她又於心不忍。

心有不安。

她潛意識裡已經察覺出了薄蘇這次的堅決,她承受不了再看一次薄蘇在生死邊緣徘徊的驚懼與折磨了。

她隻能見縫插針地施壓、軟硬兼施地勸薄蘇不要辭職,不管是在公眾領域,還是在謝亭先那邊,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她苦口婆心過:“為什麼談戀愛了就要鬨得人眾皆知?名分就那麼重要嗎?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自己愛的是誰不就好嗎?關起門,你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你沈阿姨家的大兒子,形婚這麼多年,不是也過得很好嗎?什麼都不耽誤。”

也氣急敗壞過:“你就是要氣死我是不是?薄蘇,你真的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薄蘇從來克製,從不說尖銳傷人的話,平靜地收下所有。

謝長嫣強硬的時候,她便沉默以對,謝長嫣軟的時候,她才適時地與她說幾句真心話,流露出冷靜與堅硬。

至於痛苦,謝長嫣隻能從她偶爾被逼到泛紅的眼眶、日漸單薄的身形裡窺見。

謝長嫣與她一樣痛苦。

她愛愈性命的孩子,罵她、為難她,她怎麼會不難受。

可她真的沒有辦法放任她自流。

直到北城電視台的處分下來,薄蘇的辭職,幾乎已成定局,謝長嫣才算是死了那條讓她繼續在電視台、文化 | 部門高升的心,退而求其次,讓她彆折騰什麼文化公司,回謝家她所在的公司幫忙。

謝長業曾承諾過她,隻要她有能力、薄蘇有能力,謝家的產業,他們能繼承,就能平分。

“你外公那邊,我來想辦法。”她退到了最後一步。

薄蘇卻還是不肯點頭。

她想要自力更生,想要忠於自己、忠於薑妤笙、不再受製於人、仰人鼻息、看人臉色的自由人生。

謝長嫣急火攻心,讓薄蘇走,不要再在她眼前晃,她眼不見心為靜。

“反正你也沒把我這個媽當一回事,就彆來給我添堵了。”她說氣話。

薄蘇臉色白了白,當真起身離開了。

但晚上送飯時間,她還是如常地過來了,搖床端湯遞筷子,體貼周到,該是怎樣,還是怎樣。

謝長嫣不與她說話,把她當空氣,她便自顧自地和她說起自己小時候和薑妤笙的故事、說薑妤笙小時候有多聰明可愛和優秀、說她們關於未來的打算、工作的安排。

謝長嫣不時打斷她,讓她不要說了,她不想聽,但不知不覺中,她還是知道了太多本不想知道的。

她不得不感慨:“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話這麼多?”

從前她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好像多說兩句話嗓子能冒煙一樣,她一直以為,薄蘇長大以後就是這樣不擅表達自我、不喜與人溝通內心的性格。

薄蘇默了默,低頭眼神很柔地說:“是她教我的。”

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她說:“我以前不說,是因為我那時便有很多的想法是與你有分歧的,我不想與你起爭執,讓你傷心。”

“但她讓我明白了,有問題在那裡,不溝通,不表達,不處理,那問題隻會一直在那裡,不會隨著時間消失的,隻會隨著時間,像海水送上岸的砂石一樣,越堆越高。”

“媽……我……我很愛你。”母女三十年,她從未對謝長嫣說過這樣肉麻的話,說得萬分艱澀,手指腳趾都蜷縮了起來,但還是努力表達出口了。

她第一次直言:“所以,你生病,在我麵前倒下,是我很多年裡的心理陰影。我因此不敢再做任何忤逆你的事,不敢再讓你生氣、傷心,我很怕悲劇重演。”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也一直很心疼你的辛苦,很不願意辜負你。”

“但人是有思想、有自己意誌的生物,我要勉強自己完全變成你希望我成為的樣子,就隻能先把真正的自己殺死,成為一個能裝得下你意誌、隻能裝你意誌的容器。”

“過去的十二年,我就是這樣努力地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容器的。”

“媽媽,你真的希望我一直那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嗎?”

謝長嫣無言以對。

她第一次這樣清楚地知道,薄蘇是這樣想的。

她覺得難堪,覺得受傷,甚至有些寒心。

她想給她的好,難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從來都是她一廂情願在強逼她嗎?

可見過薑妤笙給她的相冊裡,薄蘇真正開心的笑臉,她問不出口:“真的就這麼痛苦嗎?”

她好像知道答案。

也不敢捫心自問,那一年,她到底有沒有利用過自己的病,利用過薄蘇的愧疚感,有意無意地要挾過她。

但真的可以就這樣不管她了嗎?

這一放棄,也許就再也回不了頭、回不到這條軌道上了。

她知道薄蘇現在的答案是什麼,可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她心內充滿了無力:“你知道我現在看著你,像在看什麼嗎?”

薄蘇搖頭。

謝長嫣說:“像在看一列失控的、脫軌的列車。”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甘心眼睜睜地看著她放棄坦途,翻入可能車毀人亡的深淵呢?

下去容易上來難啊。

可薄蘇卻堅持:“媽媽,人生本來就不是軌道,是曠野啊。”

幸福為方向。

道路本就有千千萬。

第80章

2024年的第一天, 《山水之間》在北城電視台順利地播出了第一期。

用心打磨過的作品,任誰都能看得出誠意,好評如潮, 間或的,社交媒體上討論薄蘇的聲音還是不間斷——

北城電視台已經公布了今年春晚的主持人團隊,名單裡沒有薄蘇。

稍有些靈敏嗅覺的人都能覺察出,薄蘇還是受先前那些模棱兩可的流言蜚語影響了。

有人單純吃瓜,有人落井下石, 還有人在真心替她可惜。

薄蘇都沒有在意。

她平平常常、得失不論地做著手頭上關於《山水之間》的最後工作,站好最後一班崗,毀譽由人。

她規律地往返於電視台、昆侖明湖與謝長嫣的小高層之間, 隻要謝長嫣沒有工作、沒有應酬, 她便雷打不動地陪謝長嫣共進晚餐, 試圖以一次次的溝通換取理解。

兩人這段時間共處的時間、交談的話語, 幾乎要比前十年的總和都要多了。

謝長嫣有時候真不知道是該欣慰薄蘇有這份定性和耐心,還是氣惱她這時候有這份定性和耐心。

1月4號,天文監測站播報, 象限儀座流星雨將要迎來極大值。

謝長嫣身體早已沒有大礙,近期卻因為各種瑣事纏身,許久沒有外出放鬆過了,薄蘇便主動安排好了一切,邀請謝長嫣去朋友的遠郊山頂度假彆墅觀測流星雨兼散心。

謝長嫣其實未有多大興致。

象限儀座流星雨, 三十幾年前她便追過——這個流星雨號稱是北半球三大流星雨之一,但其實很難捕捉,常常讓天文愛好者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但因薄蘇花了心思聯係、安排, 她不欲掃興,也有心讓薄蘇出去親近自然, 透一口雖然她從未表現出來過的氣,便還是點頭答應了。

深冬的季節,山頂草木枯黃,深夜裡,度假木屋彆墅周遭,一絲人為的光亮都沒有。

星垂野曠,月色近人。

薄蘇與謝長嫣在二樓的露台尋找好最佳的機位,架設好望遠鏡和攝像機,調整好參數,而後便關了彆墅裡的燈,並肩倚靠在欄杆上,等待流星雨的降落。

風吹拂著兩人的長發。

曠野除了風聲,還有極輕微的、極遙遠的似昆蟲、又似禽鳥的窸窣聲。

長久的仰望過後,薄蘇忽然開口,說:“我之前看過一本書,裡麵科普過一個知識,讓我知道了飛蛾為什麼會撲火。”

謝長嫣不經心:“嗯?”

薄蘇說:“因為飛蛾的天性就是通過月亮尋找方位,它們會一直把月亮放在自己的左邊,然後仰仗月亮朝西飛行。”

“所以飛蛾以為火光是月亮?”

“嗯。但那隻是人造的光亮。人造的光亮,不是遠在幾十萬千米之外的月亮,飛蛾飛的時候,依舊想把它放在左邊,但其實隻要它翅膀稍微一動,這個‘月亮’就會轉到它的背後,所以飛蛾以為自己的路線拐彎了,就不停地調整自己的航線,最後,就會變成一直圍著火光打轉,直到耗儘生命。”

謝長嫣偏頭看她,沉默片刻,直言:“你想說什麼?”

薄蘇望進她的眼底,目色很溫和:“我隻是看著月亮,突然想起來了這個片段。”

她輕聲地說:“人生的好壞究竟應該由什麼來評判?”

是問句,卻並不顯疑惑。

“有時候指引著我們前行的所謂的‘好的人生’的標準,究竟是真正的月亮還是他人所造的光?如果隻是他人所造的光的話,為什麼要追逐彆人的光,在彆人劃定的人生坐標係裡打轉呢?”

“其實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隻有自己最清楚不是嗎?”

謝長嫣知她心中有自己的答案。

但她還是要說自己的答案:“即便是人造的光,它能夠是最閃亮、最被普羅大眾看到的光,那便說明,它確實是這世間最接近月亮、最值得追逐的光,不是嗎?”

“但那再大再亮,也隻是彆人造的光,不是真正的月亮。”

“那你確定你追的月亮就是月亮嗎?”

薄蘇黛眉微微舒展,平聲說:“不管是不是,至少我追過了,我不後悔。”

“我怕你後悔啊。”謝長嫣忍不住蹙眉。

她自己也是從這般心性過來的,她知道後悔的滋味。

薄蘇卻搖頭:“媽媽,比起後悔,我更怕遺憾。”

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得分外平靜,像自心底自然流出,墨色的眸,在寒峭的夜色中,顯得尤為清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想忠於自己,儘情儘興。”

“不管好的壞的,人生的答卷人是自己,閱卷人也是自己。由我自己書寫,交出的答卷,才能夠算是屬於我自己的、無怨無悔的一生。”

“可我是你媽媽,我覺得你撲的不是月亮,是火坑,我怎麼能不害怕、能不擔心、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撲進去?”

“那就不要看著我。”薄蘇沉靜:“媽媽,更多地看看你自己,觀照自己。”

謝長嫣聽得出她是認真的。

她幾乎要被氣笑了:“你說得輕巧,可能要有一天,你也為人父母了才會懂吧。”

她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牽掛,她怎麼能做得到不看她。

薄蘇點頭,露出讚同的神色、孺慕的溫情:“我可能確實要到那個時候才能有完全的感同身受。”

謝長嫣氣稍順。

薄蘇笑了一笑,又說:“但以我現在的心境,我會覺得,如果我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已經成年了、獨立了的孩子的母親,我可能會擔心她的一些選擇和堅持,但我也還是會相信她。”

“我相信我自己教育出來的孩子、相信她作為一個成年人,有能力負擔起自己的一生,為自己的所有選擇負責。”

“也相信,人生具有多樣性,隻要意誌不倒,條條大路都能通向春天,無論如何,都能活出很好的人生。當然,這個‘好’,是她自己內心的評判。”

這些篤定、這些不倒的意誌,是她從薑妤笙身上看到的、被喚醒的。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清冷的麵龐上有很從容、很溫柔、很明亮的神采,似久困霧海的雲巘撥開了陰雲,陽光由此流瀉而下,日照金山。

謝長嫣望著她成熟甚至有些陌生的麵容,不是完全沒有動搖。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薄蘇真的長大了。

那個在她眼裡、在她心中,總還是十來歲她離開時會追著她車跑、哭著說會想她、會聽她的話自己好好長大模樣的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已經完全長大了。

她不會再追著她車跑,也不需要她再教她怎麼好好長大了。

風雨夜路,她都想要自己走,也能自己擔了。

她視野忽然模糊,轉回了頭,望向遠處漆黑的山野,不再說話。

薄蘇也未緊逼,跟著沉默了。

她們母女倆最近常有這樣的時刻。

她感受得到謝長嫣的動搖,願意再給她消化的時間。

其實她不是一定要逼謝長嫣接受和理解的,她隻是不想她一直擔心、一直難受,不想成為她餘生解不開的心結。

山野送來清冽的冷風,毛孔在風中舒展、收縮,迫人的寒意使人活著的感覺尤為真切。

薄蘇伸出手,隔著厚厚的手套,把謝長嫣放在欄杆外的手包握進手心裡。

謝長嫣沒有掙開。

浩瀚的星河下,無邊的黑暗與清寂中,她們一起傾聽宇宙最原始的脈動。

等待生命中一場如期而至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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