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到今晨才停住。
汴京彈子石街逐漸熱鬨起來,算命先生坐在草蓬下給客人測字算吉凶,挑竹筐送貨的坐在湖邊台階休息,堂倌好心送來個蒸餅給他吃,不遠處有著幾個人在樊樓窗側吃酒,邊笑邊聊。
乞巧之後,倒也沒有當日那般人流熙攘,此刻大皇子府邸之內芙蕖院更是多了不少伺候之人。
“殿下,詹嬤嬤昨日也不是有意要說那些話,她隻是為殿下著想,殿下子嗣從妾腹中出生,到底是比不得旁人金貴的,妾明白的。”芙蓉依偎在紀燁煜懷中,眼中泛著淚光卻極力忍著。
芙蓉受傷不輕,更是流了不少血。腹中子嗣也是險之又險才保住,紀燁煜心中怎會沒有疼惜之意。
她原以為紀燁煜發現她動了書房的書信才會中了毒,未曾想過書信無論是誰碰到都會中毒。
姑娘說了骨凋蠱可以製衡毒素,兩相抵消。
芙蕖院的婢子折了芙蓉花插在廳堂屋中,嬌豔欲滴如緋紅霞錦,便是看著也能讓人心情更好些,窗外吹來的風都是甜的。
紀燁煜輕柔擦去懷中人的淚,更是將人摟緊了幾分,真心道“蓉兒不必想這麼多,你心思單純又不懂得周旋,自然是讓詹嬤嬤對你不好,不過往後不會了。”
“殿下不必為了妾得罪詹嬤嬤,那是殿下母後留下的人。”芙蓉眼中淚光閃閃,後麵的話哽咽到說不出來,紀燁煜隻餘心疼。
紀宴霄也是今晨才從大皇子府邸回安樂殿,回來時庭蕪眼尖瞧見他肩膀上一隻蜘蛛趴著,還好一番歡樂說辭“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喜蛛應巧,得巧瑞兆,是吉事啊!”
“殿下!薑姑娘,滿初姑娘,趁著好兆頭,昨日有人給了我幾張梨園的戲票,咱們去聽戲唄!”
“免費的!”庭蕪似乎覺得最後一句比較重要,加重了語氣。
薑藏月抬眼望向說話的少年,後者笑得咧開一口白牙,有些像廊簷下三瓣嘴的兔子。
七夕後梨園開場戲,她總算想起幾分。
眼前少年眉眼多了幾分模糊,又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視線裡是長安候府內的阿姊阿兄。
她看見燈火葳蕤的侯府內,婢子往來穿梭,中庭的池子裡放了祈福金蓮燈,猶如碎金點點映入心間,慢慢在眼中拚湊成了大哥含笑的眼。
她猛然掌心攥緊。
大哥也是愛聽戲的,是以每至梨園開戲的時候,大哥都會拉著二哥三姐姐抱著她一起去梨園聽戲,戲子咿呀聲她年歲尚小聽不懂,便會抱著一串糖葫蘆跟著搖頭晃腦。
“你也能聽得懂上麵唱的什麼?當真是人小鬼大!”二哥薑永揉揉她的腦袋一臉驚奇“我們家月兒是當世奇才!”
薑藏蔓忍不住拍桌笑出聲“月兒跟我說了,搖頭晃腦名為韻。”
薑永覺得有些意思,乾脆跟著一起晃腦袋,也不嫌幼稚“月兒看二哥晃的標不標準?”
戲唱過半,薑藏月指著戲台上不解扭頭問大哥“大哥,為什麼大將軍倒啦?他是死了嗎?”
“因為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青年爽朗磁性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
薑藏月一張圓乎乎的小臉上還是不解其意。
薑策乾脆將小小玉團子抱在膝上“大哥給你講一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可愛的小兔子,它背著青草要去遠方找親人,找到親人再快樂待在一起。”
“路途太遠了,它背著的青草在路上就不安全了,還有其他小兔子問它要去哪裡呀?”
“小兔子說它要去找親人,找到親人才能和親人分享最好吃的青草。”
“其他小兔子也送了她不少青草,說這些也送給你啦。”
“還有些小兔子受傷了找不到親人但也走不動了,向它討要青草,於是小兔子不忍心也給了它們一些。”
“可是路上還是有人欺負它,搶它的青草,小兔子挨了打也受了傷,青草也沒剩下多少了。這個時候搶了它青草的兔子謊稱它們才是要尋找親人的人。”
“小兔子被人驅趕謾罵,被搶之人反倒成了搶掠之人,鳩占鵲巢沒有人理解它。”
“可小兔子又怎麼會放棄呢,青草丟了就重新撿起來,被打了就養好傷繼續走,屋漏偏逢連夜雨,背簍也破了。”
薑藏月聽得捏緊小拳頭,很緊張“那小兔子有找到親人嗎?”
“小兔子沒有找到親人,因為一場大病死了,可小兔子幫助的那些人都找到了親人,闔家團圓。”薑策為這個故事蓋棺定論。
小玉團子薑藏月很嫌棄“大哥講故事一點都不好。”
薑永大大咧咧奪過話題“大哥講故事不好聽,那月兒聽二哥講故事,從前還有隻兔子”
薑藏蔓笑著遞過去她沒吃完的糖葫蘆“隻是故事,咱們又不是那兔子,早些回家爹娘等著呢。”
是啊,他們不是盒子裡的兔子。
可他們也是盒子裡的兔子。
或者說,長安候府成了背著背簍的兔子。
父親有錯嗎?是他忠君愛國的忠義之心錯了嗎?是摯友之心錯了嗎?還是為了保護百姓錯了?是滿腔信任的心錯了嗎?
好像都錯了,又好像都沒錯。
“青衣。”
青年不羈慵懶的聲音自虛無響起。
“常府上下三百口一個不留!”
雨夜裡,黑衣青年抬手下了令,無數鮮血混合雨水流淌在大街之上,而她就是行刑的劊子手。
忽有一陣風吹來,吹過破爛府邸與眉眼之間,風中似乎有什麼模糊了視線,再睜眼時過往種種不複存在,麵前隻剩少年狐疑的臉。
“薑姑娘不想去聽戲啊?”庭蕪又問了一句。
藏月聲音寡淡。
紀晏霄眸子有一瞬落在她身上。
昨夜去了紀燁煜府上談事,正巧想著有些事說一下,就見庭蕪不過問了一句去不去聽戲,她卻愣神。
他抬眸間就見到了這樣一幕,明是和煦秋日,眼前少女卻彷佛冬日枯死的白梅,又在一層層冰沁白雪下壓得再不見天光,直到恢複成一潭死水。
紀晏霄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讓庭蕪去安排馬車。
待上了馬車後,薑藏月看見幾案上擺著一盤紅豔豔的山楂果頓了頓,紀晏霄笑道“昨日采買的,味道不錯。”
須臾,薑藏月眼眸從山楂果上移開。
“七夕後是梨園的開場戲。”他頂著那張溫良的臉說話“薑姑娘從前可看過?”
聽得這麼一句問話,薑藏月搖頭,梨園開場戲每年不同,她自然沒有每一場都看過。
半柱香後抵達梨園,園中仆人牽走馬車,薑藏月跟著紀晏霄往裡走,庭園秋深,花瓣成塵,台下滿堂喝彩,雅間三兩客,品茶含笑寒暄。
在園中仆人的帶領下,兩人到小一些的雅間坐下,庭蕪拽著滿初去大堂湊熱鬨。
梨園跟茶館到底是不同的,雅間裡燃著熏香,桌上足足五六種精致糕點,泡的茶為敬亭綠雪,外形如雀舌,挺直飽潤,芽葉相合,不離不脫,全身白毫。
紀晏霄唇角揚起笑泡茶“宣城敬亭山產的敬亭綠雪,嘗嘗。”
薑藏月輕抿了一口放下杯盞。
茶湯品飲起來香氣濃鬱且鮮味濃,順滑且毫濁明顯,有翠雲繚繞之感。
紀晏霄情緒平和,見她放下杯盞,將戲本遞給她。
薑藏月看了他一眼。
紀晏霄笑道“可要點戲?”
薑藏月拒絕,梨園點戲要銀兩,浪費就不必要了,彆人點什麼聽什麼就好。
此刻梨園戲客愈發多了起來,後台忙著妝點扮相,鑼鼓聲起亦是在催上場了,場上戲子眉眼被帶子吊著人極是精神,敲鑼打鼓點著拍子,兩角兒走著台步,嗓音婉轉,漸漸將人帶入戲中。
薑藏月看著戲台,若要將台上女子這場戲當做一隻鹿,那麼這隻鹿初生時就困於牢籠,她想要自由橫衝直撞牢籠,卻得了個遍體鱗傷,最終忍痛屈服。
“咿呀殘燈明滅枕頭剞,諳儘孤棲滋味。又添臨彆新愁,正是未出門,此心先醉”
紀晏霄轉頭看向戲台,碎發微拂過眉間,看起來溫柔極了“今日應唱的是一位女子的戲。”
“新寡張氏,愛慕塾師沈階,借送盤纏之名,夜奔求愛,不料遭到無情拒絕,扉闔兩指。”
薑藏月聽他說。
“張氏悔恨難當,斷指自戒。十年後張氏之子陸遠高中進士,為母親請旌提表,牽出當年往事。”
“最後聖上一道‘晚節可風’的匾額,將張氏推入毀滅的深淵。”
“這戲中男子委實有賊心沒賊膽。”他略微勾唇“薑姑娘覺得呢?”
薑藏月神情沒什麼變化,隻是道了一句“殿下並非此意。”
她是在處理自己的事情,但也不代表不知道如今朝堂上是什麼樣的情況。
聞言紀晏霄抑製不住的笑了,語氣柔和“果真什麼都瞞不過你,太子的人來找過我,他在拉攏我。”
大皇子近日連番的動作,太子自然是坐不住要出手了。
薑藏月目光再度落在對麵人身上。
戲曲不絕,檀香嫋嫋,青年含著笑,那雙鳳眸隱晦而瀲灩,越發讓人移不開眼。
他背倚著花梨木靠,薄薄的雲白長衫隨意鋪在坐位兩側,像是入戲的名角兒,指節上的玉戒更是讓他多了幾分溫潤危險。
這個人不會做旁人手裡殺人的刀,也不會做棋盤上錯亂的子,不入局卻能隨意攪亂風雲,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樣一個人弱點在何處?
“薑姑娘。”
她的思緒被紀晏霄喚回。
那隻優雅極是好看的手將一杯熱茶重新放在她跟前,這才不緊不慢收回。
“薑姑娘就不想說些什麼?”他眼睫微動,唇角笑容不變。
薑藏月嗓音平靜“殿下怎麼想?”
紀晏霄依舊是那副溫和帶笑的模樣,誰也琢磨不透。
雲鎏金邊,素燈靜燃,窗外彆枝驚鵲,他隻是看著她笑,那雙眼瞧過去極是真心。
台上咿咿呀呀亂花迷眼,台下簪纓權貴彙聚一堂。
雅間再度響起他優雅的聲音“你方唱罷我登場,自然是要回應的。”
“高樓起,宴賓客,高樓塌,可惜不能是現在。”
薑藏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從踏入吏部開始,不爭便也得爭。朝堂之上誰都要鉚足了勁往上爬,紀晏霄沒有後路,他若不往上走,便隻能做了旁人的踏腳凳。
朝堂之上又有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多的是陰謀算計,不爭的人早就死在朝堂外了。
為臣還不夠,不為孤臣要為權臣。
為權臣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垂下眼眸,紀晏霄又道“今日這場戲是精彩的,我聽明白了。”他彎起唇“薑姑娘也該是聽明白了。”
薑藏月這才開口。
“這場博弈說到底是大皇子和太子之間的事。”
紀晏霄道“是以將我架在風口浪尖上。”
薑藏月說到正事語氣更為平靜。
“為人臣不過揣摩天子之意,這件事在於紀鴻羽怎麼看。”
紀晏霄笑得更溫柔了。
幾案上燈燭驟然爆開燈花,燈油浸透了白色棉線,燭火搖曳,凝固白蠟成珠。
檀香與燈燭都在燃燒,薄薄煙霧升騰起來,燭光裡隻能瞧見青年上揚的唇角。
“薑姑娘當真是聰慧敏銳。”
這句話他不隻說過一次了。
他笑容和煦又道“薑姑娘如今這般助我,將來可會這般助旁人?”
“殿下不阻礙我辦事,我與殿下自是同舟共濟。”薑藏月抬首,燈燭時明時暗照在少女背脊,青衣之下的身骨削瘦而單薄。
她已經將條件明明白白擺在明麵上。
紀晏霄似笑似歎息“如何不算阻礙?”
“各司其職,各為其事。”
他接著歎息打趣“薑姑娘前幾日還在挖我的人。”
“水往高處流,但他不願。”
他眉眼含笑,對於此事也像是隨口一提,本就不放在心上。
“那便談談太子拉攏之事,我聽過一首詩,送給太子的人倒是正好。”
薑藏月看向他。
他眉眼越發柔和,像是煙雨霏霏迷人眼,偶爾也像是一個多情含笑貴公子勾得汴京少女神魂顛倒,不惜豪擲千金。
紀晏霄目光也落在眼前少女麵龐上。
台上戲曲咿呀,高座觥籌交錯,青衣女子眉眼薄冷,那抹冷色蔓延開來,如月光偷踏湖水輕泛起的縐。
這樣一個人,青衣羅裙,頭上永遠隻有一條淺青絲帶,於己苛刻到極致。
兩人相對而坐,燈燭晃影,寂靜在屋內蔓延。
薑藏月啟唇問詢他“可是這一首?”
她道“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
ps文中戲出自《節婦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