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也許是當日聶衡之的語氣太過於平和, 悠悠的語調充滿了誘惑,也許是書房裡麵隱約顯出了昔日父親在世時的光景,鬼使神差地, 季初糊裡糊塗地留下了, 成為了新朝的晉國夫人。
聶衡之登基後便追封了季尚書為太傅,天下文官之首,曾經的禮部尚書府邸變成了太傅府, 如今, 季初搬到了這裡來住, 又成了晉國夫人府。
固然, 這在風波剛定的平京城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花。
有人在不屑一顧,有人在蠢蠢欲動,也有人在默默地觀望。
但毫無例外地, 誰都想知道, 這個身份複雜又獨一無二的國夫人會給如今的局勢如今的他們帶來怎麼樣的變化。
即便沒有新帝那特殊的注目,她背後慢慢浮現出的關係網也令人駭然。傳言那塊象征著天命阻擋了大部分罵名的玉璽是她獻出來的;傳言前朝那命運多桀的遺嗣留下了一股兵力給她;傳言新帝的心腹重臣施大指揮使曾受過她巨大的恩惠……
新帝至今無妻無妾, 親族女眷寥寥, 隱隱約約,這女子竟然快要成了這平京城乃至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
如此一般權衡,怎麼能不讓人側目?
然而與身上凝聚的眾多目光相反,起初, 國夫人府是十分安靜的, 季初深居簡出不與人來往,低調的仿佛一個透明人。
如此這般接近月餘, 新帝臨朝, 百廢待興, 一項一項的政策下達下去, 凝聚在季初身上的目光才算移開。
是了,就算這女子曾經是陛下的妻子,有一個清名在外的父親,她到底是一個女子,不過是沾了前朝那位遺嗣的恩澤,手下有些可用的人,在平京城又能掀起什麼大波浪。
***
四月初,春暖花開的日子,與京兆府臨街而對的一處廢棄官宅悄悄地開了門,幾個皂衣小吏合力抬出了一張匾額,懸掛在了大門的最上方。
匾額上龍飛色舞寫著三個大字,濟民司。
與此同時,一張張告示被分彆粘貼在官衙的牆壁上,顯眼至極的字體讓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萬民曆殤,今天下初定,朕哀民艱,婦幼尤甚……特設濟民司……”
待識得字的人將告示上的內容一一細說,人群中瞬時喧鬨不停,這濟民司竟然是專為了庇護婦幼設的!破天荒的頭一遭怎麼能不讓人驚詫?
不過他們上下看了好幾遍,都沒弄明白這濟民司如何要庇護婦幼。有人提議要到掛著濟民司匾額的官衙看一看,然而望著空無一人的府衙門口,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敢動。
百姓天然對帶著一個官字的地方畏懼,雖然這濟民司的出現似乎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再看看吧,所有人都這樣告訴自己,然後不約而同地懷揣著好奇將此事壓到了心底。
接連數日沒有動靜,眼看著討論聲逐漸散去,陪娘子坐鎮在府衙裡麵的雙青按捺不住了,不明白娘子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娘子留在平京城她不意外,甚至為娘子能掌管濟民司而興奮不已。這可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從未做到過的事情,他們家娘子果然是最厲害的。
不過興奮褪去,濟民司一直沒有該有的動靜,雙青又開始為娘子著急了。萬一讓人覺得娘子不作為怎麼辦?可不能讓人小瞧了娘子。
奈何她著急地不行,娘子卻安之若素,慢悠悠地坐在府衙裡麵作畫。
眼看著分撥給濟民司的幾名小吏都開始憊懶起來,季初也沒有任何動向,倒是讓觀望這個新出現的濟民司的人漸漸沒了興趣。
直到濟民司開設後的次月,一個形容狼狽的年輕婦人打破了平靜。
王六娘出生在平京城外一家普普通通的農戶中,爹娘連生了五個兒子才得了一個女兒,對她百般疼愛。
王六娘不僅享受著家人的寵愛,出落的也十分美麗,如果沒有出現變故的話日後嫁得一個不錯的人家,她這輩子也算平穩。
平京動亂,一整個村子受到波及,王六娘的五個兄長被征去了三個,為了保全僅餘的兩個兒子,王六娘的父母哭著將她送給了一個小吏做妾。
做妾哪有什麼好日子,王六娘為了父母兄長咬牙忍受了兩年的磋磨,終於,小吏死了,王六娘回了日夜牽掛的家裡。
可沒想到如今的她在父母兄長的眼裡不僅是一個累贅還是一個汙點,畢竟那小吏犯了律法,她便是罪人的家眷。於是,匆忙之下,父母又將她嫁給了一個酗酒的獵戶,隻因獵戶給了家裡一隻全羊罷了。
獵戶性情暴烈,不僅酗酒而且好賭,王六娘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可萬萬沒想到獵戶竟然一醉之下將她當作賭注輸給了那醃臢地方。是啊,她王六娘曾經也長了一張不錯的皮子,總也值得一兩個銀錢。
父母兄長口口聲聲說疼她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舍棄她,而她的兩任夫君一個將她當作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一個更是隨手將她輸了出去。王六娘不知道自己來這世上一遭是為了什麼,她茫然又無措,難道真的要落入那醃臢地方嗎?
村人們聚在一起說過那濟民司,說是專門庇護婦幼的地方。心中僅存的一絲不甘支撐著她,王六娘逃了,走了一個日夜,她倒在了濟民司的大門口……
季初從麵如枯槁的女子口中得知她的遭遇,一歎之後又是一笑,她和王六娘的機會都來了。
當日,她囑咐雙青好生安撫王六娘後進了宮求見聶衡之。
“你要這王六娘和離自立女戶?”聶衡之從得知她入宮門就放下了手中的事務專心等她的到來,卻沒想到她是為了一個小小的婦人。
聽她乾淨利落地說到和離二字,聶衡之忍不住咬了咬牙。當然這處理的方式沒有什麼,可他就是聽不得和離。
“不和離難道等著被賣去煙花之地嗎?難道女子嫁入他家就成了一個任人支配的物件了?陛下,按照律法,除了王六娘自己,沒人可以賣她。”季初語氣堅定,她一定要王六娘和離。
“王六娘已經按照父母之命嫁了兩次,足以還清父母恩德。和離之後父母兄長不會容她,所以懇請陛下準其立女戶。”
季初有些忐忑聶衡之不會應允她的要求,清澈的眸光微閃。
其實允許女子立戶往上追溯百年並不是稀奇事甚至寫在了律法中,可父親在世時她翻閱書籍發現,幾十年間這一條律法悄悄地就消失不見了,隻保留了女子擁有嫁妝的權利。
季初可以預見,王六娘和離之後不還家自立門戶會遭致世上大多數人尤其是男子的反對。他們會認為這是對父權、夫權的挑釁。
“一件小事罷了,我準了。”看清女子淡定之下掩藏的緊張,聶衡之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怕是季初自己也不知道,她緊張兮兮的時候左手會不自覺的握成拳頭,仿佛握的越緊就越有底氣一般。
是,允女子立女戶絕對會引發一片反對浪潮,但那又如何呢?這是她想做的事情,那他就如她的願。
聶衡之的語氣十分的漫不經心,見他隨口應下季初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心中滋生一絲竊喜。興許,聶衡之沒有發現立女戶背後蘊含的意義,當然聶世子從前就不耐煩管這點子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求一達到,季初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這時才發現一個個小太監進來擺好了禦膳。
她下意識往冒著熱氣的膳食上看了一眼,想要告退。
“禦膳是兩人的份兒,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用。”聶衡之眼疾口快,理直氣壯地說起了瞎話。
季初粉唇微抿欲要拒絕,她留在宮裡和他一起用膳怎麼都覺得彆扭,但對上男人灼灼中含著期待的鳳眼她糊裡糊塗地接過了宮人手中的濕帕。
回過神來,她看向聶衡之。鋒利豔穠的一張臉沒有變化,給人的感覺卻多了幾分勝券在握的沉穩。
也許,他是真的變了。
第九十二章
皇帝的禦膳當然是格外的豐盛, 就連膳桌也大的出奇,聶衡之坐下來,宮人在他的左手邊加了一張椅子, 自然就是季初的位子。
季初眼皮一跳, 熟悉感撲麵而來,從前她在定國公府用膳的時候就喜歡坐在聶世子的左手邊。
可那是從前,如今宮裡那麼多耳目看著, 季初有些不自在。
“全都退下。”聶衡之淡淡掃了一眼, 宮人們沉默著魚貫而出。
季初坐下來, 眼皮跳的更厲害了, 宮人們都離開了,那麼誰來給聶衡之布膳?她可是了解,這男人一直是個挑剔嘴毒的人, 不好侍候地很。
果然, 下一刻,聶衡之就涼涼地衝她開口了, “玉筷在你手邊。”
季初哦了一聲, 裝作沒聽懂的樣子拿起了玉筷,自顧自地往自己的碗裡夾了些菜,慢吞吞地用膳。
見她在裝傻,聶衡之輕哼了一聲, 眯了眯鳳眸長手一伸將女人麵前的玉碗搶了過來, 一口一口吃的香甜。
“陛下就不怕我在碗裡下毒?”什麼人啊,這麼幼稚。季初沒忍住, 開口譏諷了他一句。
“你儘管下, 我若是死了, 你要給我陪葬。”聞言, 聶衡之放下了手中的玉筷,靜靜地看著她,鳳眸深沉地可怕。
季初看進他眼裡,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開目光,拿著筷子隻夾自己麵前的菜,低頭小口地吃。
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隻剩下碗筷相擊聲,直到聶衡之將玉碗裡的飯菜吃光,他看向季初目光不言而喻。
……這次,季初學乖了,索性就當自己是一個布菜的宮女,麵無表情地持了筷子給聶衡之夾了一大碗的菜,全都是素菜,綠油油的看的人心中發慌。
原以為他會變臉,沒想到聶衡之一聲不吭全部將這些吃光了。
玉碗又空了下來,他再次看過來,季初怔了怔,為他夾了些丸子、蜜肉,尤其是鹿肉脯,夾了好多片。之後,她又盛了一碗羹湯放在他麵前。
聶衡之的唇角翹了翹,慢條斯理地喝光了羹湯,“那婦人立了女戶,肯定會引來爭議,你不必理會。”
“怕是也會有人在朝堂上施壓,畢竟是濟民司這一次作為。”季初聞言接了一句,她從施岐的口中知道新朝的朝政還不是十分的穩當。
“你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這點壓力無論如何都落不到你身上。”聶衡之瞥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開口。
朝臣們若有反對質疑的,殺了便是。如今這批官員他正不怎麼滿意呢,清洗一番勢在必行。
季初噤聲不說話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次日,季初親自帶著王六娘辦了戶籍安排她留下做廚娘,又在濟民司中發放了屬於王六娘的和離書。是的,王六娘這種情況根本無需征求獵戶的意見,濟民司便能自主讓二人和離。日後,就算是獵戶找上門,這份蓋有濟民司印章的和離書放到哪個衙門都是承認的。
想見,這種前無古人的行為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朝堂上幾乎炸開了鍋,無他,濟民司不僅是一個獨立於六部之外的機構,它的領導者還是一個女人!它的領導者是晉國夫人也就罷了,它的職權還不明確!誰也不知道濟民司會不會管到自己的頭上,誰不知道濟民司究竟擁有多大的權力!
季初擔憂的立女戶一事倒是隻有寥寥幾人提起,就是提了也沒激起水花很快淹沒在朝臣激烈的爭論中。
“朕說過,濟民司隻管婦幼之事,諸位不必想的太多,秋日將至,朕打算開科選才。”聶衡之輕飄飄一句話便略過了此事,將朝政之重放在了科舉上。
眾人看他的態度哪裡還不明白,一時有人在心裡暗罵紅顏禍水,還有人恨恨道最好是隻管婦幼,否則就是血濺朝堂也要將這濟民司給撤了。
季初穩穩當當地過了關,濟民司的名聲大噪。短短幾日,就有無家可歸的女子、飽受虐待的女子甚至從煙花之地逃出來的女子找上門來。
挨個篩選甄彆情況,隻要情況屬實的季初全都留了下來,立了女戶,簡單安頓。
很快,濟民司的人手就不夠了。季初便安排了最先立下女戶的一批人來幫忙,緊接著繡房開了起來,食肆辦了起來,織布坊建了起來,許許多多的女子開始有了容身之地。
不用彆人可憐施舍,隻要沒有彆人拿走屬於她們自己的東西,她們自己就能養活自己。
後來又有身上殘缺的孩子、討飯的小乞丐找了過來,季初同樣收留了他們,濟民司進一步擴大。
兩年後,濟民司的名聲全天下皆知,甚至各州府也有了濟民司的分司。
中途不是沒有出現過爭端,但可惜季初的背後有聶衡之,甚至有些時候她僅僅亮出了晉國女人的名頭,事情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