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47(二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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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無命從金錢幫走出去的時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殺人之夜。

荊無命走進金錢幫的時候,卻是一個月朗星疏、蟾光皎然的夜晚。

上官金虹負著雙手,站在桌後眺望窗外——這是一扇非常不適宜眺景的窗戶,又小又高,像是什麼囚徒所住的監獄之中才會有的那種窗戶。

半晌,上官金虹道:“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他喜歡好天氣。

稍事休息後,上官金虹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中朱筆不停,案上的賬冊條陳堆積如山。

荊無命抬腳就進來了。

他進來之後,很自然而然地在上官金虹麵前站定了。

上官金虹沒看他。

他批閱了半晌條陳,淡淡道:“羅敷呢?”

荊無命說:“在江南。”

上官金虹的朱筆停了。

他抬起頭來,看了荊無命一眼。

荊無命的左臂安靜的垂著,變成了一種仿佛從棺材裡伸出來的死灰色,肩頭的血跡已經乾了,但誰都能瞧的出——他以後沒再也沒辦法握劍了。

上官金虹的頭又低了下去,繼續看自己案上的條陳,翻過一頁又一頁的賬冊。

他既沒有問為什麼羅敷沒有死掉,也沒有問荊無命是怎麼把自己的手臂搞成這個樣子的。他靜靜地立在桌前,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荊無命也靜靜地立在原地,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

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改變,但這屋子裡的確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上官金虹放下了朱筆,抬腳走了出去。

荊無命如雕塑般立在屋中,下意識地想要服從他、跟在他後麵,卻突然發現,上官金虹的步伐與平時並不一樣,這步伐已將他甩開了。

荊無命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垂著頭看著自己廢掉的左臂,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轉身、慢慢地出門、慢慢地走出了金錢幫。

沒有人攔他,黃衫人們無聲地瞧著這昔日金錢幫的第一殺手,目光中有各種各樣的味道,但無一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的那一條左臂。

荊無命完全無視了這目光,像是一條孤魂野鬼一樣地飄蕩走了。

一個黃衫人久久凝視著他離開的方向,忽然又對自己的同伴說:“現在,殺他總算很容易了吧?”

他的同伴冷笑道:“你要去殺他?那我倒是可以幫你頂半天的班。”

金錢幫眾為什麼都恨荊無命呢?其實那或許隻是深深的畏懼,畢竟荊無命劍術太好,而人又太瘋,平時上官金虹下了殺人的命令,他從來也不肯居於人後的——對殺人的事情,他一向都很熱衷。

一個總是讓你很畏懼的人忽然變成了任人宰割的廢人,你會不會想聽聽看他瀕死前的求饒是什麼聲音呢?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本是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但荊無命偏偏就不明白。

他簡直連想都沒想過這

問題!

他隻是在走,不停地走。

他見到直路就直走,見到左拐的路就左拐,見到死路就回頭,見到多岔路口就隨便走……他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羅敷不要他了,上官金虹也不要他了。

上官金虹的拋棄,是非常直白的,他就像是對待路邊的野狗一樣對待他——多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因為他已經沒用了。

羅敷……羅敷一定知道他要殺她的,所以她一定也不要他了。

荊無命一刻也不停歇地走著,因為他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一旦停下來,那種像是要把人逼瘋一樣的空虛與絕望就會把他淹沒,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隻能自己把自己殺掉,才能止住痛苦。

他竟就這樣走了二十多天,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既不給錢、也沒人敢找他要錢……等到他身上那身黃衫都臟得看不出顏色來的時候,他居然在冥冥之中又靠近了姑蘇城。

羅園就在姑蘇城中,芙蓉香榭就在姑蘇城中……她就在姑蘇城中。

荊無命的腳步倏地停下來了!

他盯著不遠處的閶門,瞳孔卻好似連一點焦距都沒有,他口中喃喃地道:“情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其實荊無命不大清楚,他知道上官金虹有姬妾,但姬妾是否就該是情人的樣子?他總覺得不是……因為羅敷對待他的態度和姬妾對待上官金虹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

但“情人”這兩個字,還是激起了他身體裡一陣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他的左臂一刻不停地在痛苦著,他打著寒戰,任由那種暖融融的感覺抽搐著全身。

隨即,他又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腰間劍。

原本,這劍是掛在右腰側,適宜左手拔劍;現在,它掛在左腰側,適宜右手拔劍。

他該抬腳去找羅敷的,但他不敢,因為他怕得到答案!

他終於明白了另一種複雜的人類感情,那就是逃避。

轟隆——轟隆——

夜空閃過幾道閃電,雷聲緊隨其後,悶悶地炸響。

有人冷冷地笑道:“你現在好像一條狗!”

荊無命的頭緩緩地抬起來,就看到了金錢幫姑蘇分舵的舵主——那個姓沈的,去年,荊無命就帶著羅敷抬腳進了姑蘇分舵,開口和這沈舵主要三十萬兩銀子……

荊無命的衣衫又臟又破舊,人看起來非常憔悴,但他的眼睛——還是冷硬如岩石一般,任何一個被他盯上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血液已經凝結!

荊無命慢慢地說:“是你。”

沈舵主道:“是我。”

荊無命道:“你來乾什麼?”

沈舵主道:“我來看看你。”

荊無命無言地瞧著他。

沈舵主盯著荊無命的胳膊看——死灰色,壞死掉了。

沈舵主大笑道:“你的手都已經廢了,又何必帶著劍呢?難道你打算用嘴叼著劍來殺人?”

荊無命冷冷道:“你認為我已無法再殺人?”

沈舵主悠然道:你本就是幫主的狗,現在不若真的用嘴來咬死我?◤◤[”

荊無命盯著他久久無言,半晌,他忽然道:“原來你恨我。”

沈舵主的雙眸放出惡毒的光亮:“這世上不恨你的人,恐怕很少!”

荊無命瞧著他。

一般這種時候,他什麼都不會說的。

不過他一般也不會遇到彆人以為能殺了他的時候……一般來說,這時候都是他在說廢話,燃起獵物生的希望之後再殘忍的殺死獵物。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變成獵物的一天。

荊無命問:“為什麼?”

沈舵主冷笑道:“你知道麼,你這樣拖延時間不想死的樣子,真的很有趣……”

荊無命問:“你認為我在拖延時間?”

沈舵主仰天大笑,笑聲中,大雨傾盆而下,雨線如此緊密、如此急切嘈雜地打在荊無命的身上,打在他除了痛苦什麼都不再擁有的左臂上,沈舵主的鬼頭刀已要當空劈下,竟然要以一招“力劈華山”從上至下將荊無命劈成兩段!

一條漆黑流光的活蛇刺破雨幕,精準地叮咬在鬼頭刀的刀身上,力道之大,使得從刀身到刀柄再到握刀的那隻手全都在震!

沈舵主淩空一個翻身,整個人已急急退出三丈,厲聲道:“是誰!”

又是一道閃電劈過,在瞬間將天地照出一片熾白——

刺目白光中,漆黑活蛇破空橫掃,沈舵主厲喝一聲,鬼頭刀同軟鞭撞在一起,十多斤重的鬼頭刀居然被攔腰斬斷,斷刃在空中飛揚時,沈舵主似乎明白了許多,但已來不及了——

啪!

他被一鞭子抽到了地上,發出慘痛的嚎叫。

長鞭再度飛起,沈舵主發狂道:“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人——”

啪!

地上的水窪飛濺起泥水,落在了沈舵主的身上和臉上。

這一鞭居然沒有抽在他身上。

有人冷冷道:“沈舵主,你幫過我的忙。”

沈舵主終於看見了那個人,漫天的雨幕下,她的綠衣完全濕透,長長的辮子貼在胸前,與她的胸脯一起起伏著。

這樣大的雨,任何脂粉都沒有意義,然而這人的麵龐依然白如新雪、眉眼依然嫵媚鮮妍得如同一朵搖曳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