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兔兔(2 / 2)

兄長想要拉著他一同赴死,不願恥辱苟活,卻未曾想到那個時候幼小的自己竟然爆發出了求生欲。

不過是少一截身軀罷了,隻要能活下來,又怎麼樣呢?

那個時候才幾歲的他,以為這就和斷半截手指沒什麼區彆。

事實上,即使是到了今天,他也這麼認為。

要抱有敬畏之心,不可有半分僭越。

褚衛一直做得很好,他也認為自己會從一而終的保持下去。

……若沒有安陽公主。

無關之人的蔑視不值一提,弱小之人的辱罵不足掛齒,褚衛從未因為外人對於宦官的歧視而感到有半分不適。

甚至於,若不是因為他是個太監,他根本不可能能夠遇到安陽公主。

他是看著安陽公主從幼童長成了如今的窈窕淑女的。

而後,便在無數個如此刻般的刹那,“不經意”之中,透過少女清澈的眼眸,窺見了他生根發芽的自卑。

褚衛本不自卑。

卻在意識到自己有僭越之思的那一刻,產生了巨大的荒謬感。回憶起過去的所見與所得,卑微之感鋪天蓋地,幾乎要將他湮沒。

“不早了。”

安陽看了看天色,見褚衛帶著麵具般的笑容,墨色的眼睛觸及到她身上的時候斂了斂,如碎石擊起了山間幽泉,而後露出柔順的表情。

“奴送殿下回去。”

記住自己的身份,黑紙白字記錄在籍,是奴,便要恪守成規。

夜色微涼,帶走了褚衛身上因奔走升起的溫度。

注視著安陽一路走上了馬車,甚至在車簾前衝他揮了揮手,而後用靈巧的身姿鑽進了馬車中。

等完全看不到馬車的背影,褚衛的笑容才像是一層皮脫下來般消失在臉上。

回到家中。

在安靜到連仆從的腳步聲都聽不到、空蕩蕩的房屋之中,一襲白裡衣的人坐在床邊,手中拿著那根兔子形的糖畫。

房間之內簡約至極,門窗緊閉。

材料都是上好的木材,工藝也讓人賞心悅目,但與“奸佞權宦”這幾個字相比,多半還是會讓人大跌眼鏡。

即便是過去,也有相當多的太監得勢之後,收受賄賂,家中滿是華貴、彰顯富貴之物,倉庫裡更是琳琅滿目。

不少太監因少了一器,又常年在宮中遭鄙棄,低頭彎腰,久了之後自然不管是身體和精神都有些毛病。

斂財也不少見,多少在位的官員也乾這事。

而他這一屋,皇帝來了都要無言,再批一個清廉。

黑色的發絲半乾,垂落在肩頸,有幾滴水緩緩滑下,浸濕了些寢衣。

床邊的金獸緩緩冒著清煙。

仆從都少有地議論過自家主子怎麼都走到皇帝身側了,還這麼一副苦行僧似的架勢——總不能是讀書,讀出了一副酸儒毛病。

他對自己變通的時候速度可快了。

蠟燈閃爍,火光明暗交替。

照著的少年蒼白的臉也明晦不定,他半搭著眼,一腳踩在地毯上,一腳踩在床邊,常年不見天日的皮膚上顯露出明顯的青筋。

應該要睡了,不早了。

忙碌了一天,耗費了不少體力,晚間還閒逛了許久——即便是心甘情願的偽裝,也是需要氣力的。

明天還要起早,去檢查審訊結果,而後回宮向皇帝秉明前後。

褚衛甚至在心裡細細地排了一遍明天的日常安排,可能會有的意外與解決辦法。

但目光卻落在那說不上非常精巧的兔子糖畫上,久久難以離開。

他曾當著四品大臣的麵嗤笑對方教子無方,家中子嗣無端沉溺於情愛,不知輕重,愚昧至極。

可他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褚衛將那糖畫放到一邊的紙張上,而後閉上眼。

他是敬愛安陽公主的。

至少在之前如流沙般的日子裡,他都保持的很完美。

可到了今晚,其中一個字卻像是被早已生根發芽的欲與執從最底部開始纏住,死死勒緊。

可他是個無根之人。

沒有家族,沒有繁衍的能力,甚至沒有未來。

他在內書堂讀過史,曆來沒有哪個走到高位、權財加身的宦官能有什麼好下場。

但依舊有無數的太監為了這個目標不停前行,為的不過是個及時行樂,他們不似宮女,到了年齡還能外放出宮。

褚衛開始漫無邊際的發散。

之前安陽公主曾言想讓他到身邊伺候,這並非不可能。

他若能到安陽公主身邊,往後被特赦放出宮,跟在她身邊做個管家也是使得的。

要是皇帝給賜婚了,他也能倚老賣老,幫不願處理後宅、宴會事項的安陽公主操持家務。

她肯定是百般樂意的。

就連元後留在她身邊的常嬤嬤,都在這些年的潛移默化之下,對他的印象很好。

這事辦起來也不難,比他平日裡需要用的手段容易得多。

……本該是這樣。

夜風拂滅了燈火。

褚衛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許久才在身心俱疲之下墜入睡眠。